一
　　 秋天的雨水总是特别多，已经三天了，还在滴滴答答、漫不经心的下着。母亲呆在屋子里收拾衣物，看来雨后会开始漫长的逃亡。1944年11月3号，几天前日本人已经来到了省城，听说正与国军作战，很多人都离开了，而母亲因为等待着做副官的父亲的消息，才迟迟没有离开。
　　 我看着屋檐处的雨水缓缓地落下，滴在青石板的台阶上，溅起小小的水花，甚是好看。手中的竹笛不由自主的放到唇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是《深秋叙》，曲调悠扬却不繁琐，深情却不哀伤。
　　 远远的，一把白色的纸伞从泥泞的西头过来，慢慢的逼近我的眼前。是一个差不多十七八岁的姑娘，姑娘很美，短短的头发刚好搭在肩头，洁白的衣服像极了她的脸庞。我放下唇边的竹笛，静静的看着她。姑娘莞尔一笑，开口道：“你的笛声很好听。”口音很重，就像是不会说中国话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北方人，很像南方人。
　　 我说：“你是南方人吧！怎么会在这里？”
　　 她说：“我来找我的哥哥，请问省城怎么走？”
　　 省城？我莫名地说道：“省城正在打仗，你是要去那里找你哥哥吗？”
　　 “是的，我听叔叔说哥哥的部队在省城。”
　　 我正想问她是哪个部队的时候，母亲的声音传来：“雨下大了，赶紧回来帮妈收拾。”
　　 我应了一声“我马上过来”，回过头看着她说：“我得进去了，你朝南一直走，出了村顺着大路一直走，过了前面的村子就离省城不远了。省城正在打仗，你自己当心点。”
　　 “谢谢你！”说完她弯下身子鞠躬以示感谢。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很难想象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会只身前往战区。
　　 我转身推开门回到屋子里，屋子里的摆设已经变了样。说实话，我已经不记得屋子里都有什么。而我的眼前，只有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榻，穿白色衣服的护士在一旁做些笔记。
　　 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年轻医生一手拿着钢笔一手端着笔记，笔记上还有一支竹笛。他问我说：“老人家，你还记得《深秋叙》怎么演奏吗？”
　　 他将竹笛拿给我，我双手用力支撑起身体，依着墙，拿过竹笛，闭上了眼睛。我记得一个总是绕在脑海里的曲子，我并不能确定它就是《深秋叙》，但我敢确定的是：它一定与《深秋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睁开双眼，深吸一口气，将竹笛放在唇边，双手摁在竹管上。
　　 随着我的吹奏，一首悠扬且哀伤的曲子传来，很快覆盖了整间病房。悲伤是一个很容易极度扩散的情绪，能让人一下子变得忧郁起来。
　　 医生听完我的吹奏，说：“老人家，据我所知，这应该不是《深秋叙》的曲调，反而有一些日本的曲风，像宗次郎的曲风。”
　　 我没有听说过宗次郎，也不知道他的曲风是什么样的。我抬头看到墙壁上的日历上写着1994年11月23号，此时窗外阳光灿烂，是一个适合午睡的晌午。
　　 护士随医生一起离开房间，我依稀听到外面的说话声。
　　 “他是个艺术家，一辈子都在演奏。”
　　 “他的家人呢？怎么没有看到他的家人来？他的记忆出现了严重的紊乱，也就是所谓的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起病隐匿的进行性发展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临床上以记忆障碍、失语、失用、失认、视空间技能损害、执行功能障碍以及人格和行为改变等全面性痴呆表现为特征，病因很可能是心理无法承受个别的事故而造成的。”
　　 “听起来很像老年痴呆。”
　　 “是的，得尽快与他的家人取得联系。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而且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我们也是无能为力了。”
　　 “他曾经有一个爱人，因为受不了他的脾气在多年前离开了他，去了北京。不知道找不找得到，找到了也不知道她老人家会不会来。”
　　
　　 二
　　 养老院的志愿者张玉轩赶往北京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的下午了，我知道他找了所有认识我的人去打听我妻子的下落，他肯定找得到，她就在那里，甚至从没有变换过地址。我不太确定我的妻子会不会回来，我已经有快四十年没有见到过她了。
　　 四十年了，我已经忘记了太多太多的往事，甚至于我已经忘记了我在哪里认识的她，又怎么会爱上她。我想要记起来，可是却有一种魔力拉扯着我，让我不断的陷入梦境里无法自拔。
　　 我听到母亲的声音，急匆匆的推开房门，却只看到了一个姑娘。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像学生。她不太会讲中文，用一口听起来不像中国话的语言说：“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我很好奇的问她：“我记得我们只见过一面，你等我做什么？不用去找你的哥哥么？”
　　 姑娘略显悲伤，说：“找不到了，他已经死了。”
　　 对此我很抱歉，说：“哦。节哀。”
　　 “我等你是想带你去听一个曲子，那个曲子是我们家乡的，很好听。”
　　 我喜欢曲子，也喜欢吹奏曲子。
　　 姑娘打开房门，步入我眼前的是一片厚重的云层，云层里夹带着闪电与雷鸣。这是一片下雨的天空，在她拉着我的手走进云端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还未关闭的房门，墙壁上的日历上写着1944年11月23日。
　　 我们顺着云层慢慢地往下降落，很奇怪我们并没有掉下去，而是缓缓地下降。地上的风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到我们的双脚踏在地面上。
　　 这是一处山区，在夜里，却并没有下雨。山脚下有一处果园，果园里有一座小房子，房子里有微弱的火光亮着。
　　 我们走近小房子，她一把打开房门，房子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灰色囚服，蓬头垢面，模样俊俏，手中拿着一把带血得匕首，像极了我。女的就是她，此刻正左手抱着右手手臂，鲜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男的慌张的有些语无伦次：“怎么会？你……你怎么是个日本人？你说啊！你跑我们中国来做什么？你们凭什么在我们中国杀人？你们凭什么？！”
　　 女孩的泪水打湿了胸前衣服上秀着的樱花，说：“我真的没有杀人！我真的是来找我哥哥的，我没有想要侵略你们中国。我就是来找我哥哥的，他们说两年后就会让哥哥回国，可是没有。”
　　 男人摇了摇头说：“我不信！你们日本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见人就杀！你们杀了我们村的所有人！你们杀了我的母亲！我要杀了你为他们报仇！”
　　 “我没有杀人！”女孩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哀求道：“我真的没有杀过人，我是来找哥哥的。两年前在日本北海道，那时候我们还在读书……”
　　 房子里的画面变了样，两个人消失不见，我环顾四周，左边是一座花园，右边也是一座花园，前面是一间教室，教室的后门敞开着。我们走进教室，有一个女孩躲在窗口内望着外面的人群。黑板的左边挂着一个人的画像，画像下面写着“昭和十八年”。
　　 外面的人群是一群穿着日本鬼子衣服的日本兵，他们排列整齐，在听一名大佐的训话。日本人说话我听不懂，唔了吧里的很难听。带我来的女孩静静地看着窗外，她翻译说：“大佐说日本很快就要占领支那国了，也就是你们中国，天皇已经下令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都必须前往中国支援。”
　　 我说：“这就是你们日本人！连学生都不放过！”
　　 “我的哥哥就在里面，他不愿意离开家乡去打仗。但不去就要被处以叛国罪，所以他才去了中国。”
　　 我看到窗外的士兵里有一个人回头看着这间教室，趴在床边的小姑娘嘴里哭桑着：“あに……”
　　 姑娘说：“她在叫着哥哥。”
　　 突然，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我转过身，打开教室的门，看见一望无际的原野。原野的尽头是火红的太阳，一边的土丘上站着那个姑娘。姑娘手持竹笛，尽情的吹奏着家乡的乐曲。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日本的曲子，曲调高昂有力，曲风怪异而动听。
　　 她朝我挥了挥手，笑着大声地说：“这是我们家乡的曲子，叫做《樱花飘飞时》。”
　　 我看着她天真烂漫的脸庞，北风吹起她的头发，吹起她的衣衫，她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的一个玩伴。我记不清那个玩伴是在什么时候离开家乡的，那时候我们也都还是学生。我们的生活打打闹闹，开开心心的。
　　 在我无尽惆怅的时候，我感到有人在拉扯我的身体，我想要用力地往前走，不愿意离开这个遐怡的午后，我却怎么也抵不过身后的力量拉扯着我往后退。眼前的原野与站在土丘上的姑娘越来越远，一直到我再也看不见，视线被无尽的黑暗代替。
　　 当一个人的视线完全变得黑暗起来，没有一丝丝其他的光点的时候，你会怀疑究竟是黑暗遮蔽了你的眼睛，还是你已经闭上了双眼。
　　
　　 三
　　 我确定我是进入了自己的梦里，怎奈何不管我多么努力也无法挣脱这个梦境。它就像是一团迷雾笼罩着我，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迷雾，让人迷失方向。
　　 那个姑娘呢？那个会讲中文的日本姑娘，她去了哪里？我刚刚还在听她吹奏《樱花飘飞时》，不对，那是记忆里的她，不是梦里的她。梦里的她似乎在指引我寻找自己遗失的记忆，可是她人呢？她去了哪里？
　　 这无尽的黑暗中让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这又会到哪一年哪一天，是什么拉扯着我的身体让我来到黑暗中？而接下来的，又会是什么？是那个美妙的笛声，还是一个可怕的梦境？或者可怕的记忆！
　　 当那股力量消失，我站在黑暗中不知所措。黑色慢慢的在消退，眼前不远处有一丝光亮在慢慢扩张，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是一条走廊，走廊的两旁是大小相同排列整齐的房门。
　　 我走上那条走廊，我不知道这些房间里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伸出手慢慢地拧开左边第一扇房门，我看到了久违的、依旧年轻漂亮的母亲端坐在椅子上。母亲身上的衣服很单薄，定是刚刚收拾完屋子的缘故，还有几滴汗水挂在下巴处。她并没有看到我，而是呆呆地看着窗外。她的眼神很空洞，仿若没有思想一样。
　　 我喊了她一声：“娘！”
　　 突然间，她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剪刀来，用力地插在了自己的胸口。我赶忙伸手想要去阻止她，却只抓到了一团白色的雾气。我看到这个画面是被定格在这一刻的，她依旧端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地抱着剪刀，剪刀深入身体足足三公分，鲜血从伤口中流出来，染红了她胸前大片的衣衫。
　　 我听到了很多个声音从房间外传来，都是一些我听不懂的日本话。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嚣张，很疯狂，他们的语气很愤怒，很张扬。之后便是由近至远，再由远至近的枪响，伴随着一些熟悉的、我听得懂的惨叫声。
　　 我像是一头疯牛般狂乱地吼叫，一定是他们伤害了我的母亲！一定是他们在杀我熟悉的人们！我要报仇！我要杀了他们！
　　 我拉开房门，像闪电一样的速度狂奔而出。我看不到那些说着日本话的士兵，也看不到想象中血流成河的场景，我所看到的就只有身着囚服在艰难刨坑的中国人。
　　 他们修完战壕，被日本军官集结在一起，站成一排，一名机枪手端着枪站在他们的面前。里面有很多我熟悉的面孔，住我家隔壁的王叔叔、村东头的徐老三，还有被父亲带走去当兵的张小北。还有我。
　　 是那个日本姑娘！她就站在日本军官身旁，低声下气地跟他说着什么。不一会，那个机枪手挥手示意我到姑娘那里去。
　　 姑娘依旧操一口不太听得懂的中文说：“我跟少佐说你是中国的竹笛演奏家，是良民。你演奏一首曲子，少佐就会放了你。”
　　 说着姑娘从怀中取出一支短小的竹笛，我接过竹笛，恶狠狠地盯着那位少佐，刚想开口吹奏，只听见一阵激烈的枪响声传来。我回头，那些我熟悉的村里人都倒在了血泊中，那个机枪手高举着机枪不停地炫耀着。
　　 “不！！！”
　　 我瘫倒在地上，被几名日本兵架起来拉到了屋子里。
　　 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侧头看到了那个姑娘，她微微一笑说：“你该走了！”
　　 我泪流满面，问她：“走？走去哪里？”
　　 她说：“你记不记得你有一个妻子，她在电影院等你！我要把你带到她的面前。”
　　 电影院？妻子？我想起来我有一个从小青梅竹马的朋友，她叫杜鹃，后来随父亲去了北方。如果我的妻子是杜鹃，那电影院又是什么地方？那里会很黑暗吗？
　　 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不要怕，电影院有什么好害怕的，就是一群人坐在一起看电影而已。”
　　 我问她：“你救了我，你叫什么名字？”
　　 “雪子，来自北海道。其实我已经死了快五十年了，我之所以还这么年轻，因为我死的时候就是十八岁。”
　　 我有些害怕：“你，你是鬼？你是怎么死的？”
　　 “不，我是你忘不了的记忆。至于我是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直想忘了我，任你再怎么努力却做不到，反而忘了对你最重要的事。”
　　 “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答案得你自己找，会有人帮你的！”
　　
　　
　　 四
　　 雨水以飘飞的姿态缓缓落下，夹带着雪花想要覆盖这座北方的城市。但是雨水没有想到的是，它自身的温度不足以促进雪花的凝结，反而将其消融，因此道路都变得泥泞起来。
　　 我听见拐杖杵在地上的声音很清脆，“砰砰”作响。我睁开疲惫的双眼，看见一位身着红色棉袄的老妇人拄着拐杖，在医生的掺扶下慢慢的向我靠近。我想要看清楚她隐藏在皱纹里的那双眼睛是不是像杜鹃那样清澈，怎无奈疲惫让我的眼皮不停地抖动，视线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到她大约七十岁左右的样子，面带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