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韵】金婚夫妻(中篇小说)
第一章
二00七年三月,春风料峭,乍暖还寒。
罗汉镇文化馆的七八个职工参加了已经退休十年了的郭仁的殡葬仪式,直到把郭仁的灵柩送到郭家的祖坟上。他们几个在从郭村返回单位的路上,议论的话题总离不开郭仁的死。
有个人说,听说郭仁是害了“单相思”郁郁寡欢而死的,太可怜了,不值得。
反对者说,如果一个人是因害“单相思”而死,那他是幸福的,说明他始终保持着一种美好的感情,否则,他不思不想、毫无牵挂地淡然离去,说明他活着的时候是不幸的,活着不如死了好。为爱——哪怕是为单相思的爱去死,是值得的。
另一个人说,七十岁的郭仁不可能为一个年轻女性而郁郁寡欢,说这种话有点儿亵渎老前辈吧?
又有反对者说,不管男女,不管到多大年龄,永远都渴望有个异性相伴。如果郭仁确实是因为单恋一个女性而郁郁寡欢,那很正常,用不着大惊小怪。
有个人出来制止这种争论:你们无根无据地瞎吵吵什么?你们不知道郭仁的老伴儿还健在吗?那么大岁数了,他怎么会再去爱另一个女人?
一直沉默着的年轻馆长说话了:你们看见灵堂东侧挂着的镜框里的合影了吗?那是他们结婚五十周年的“金婚纪念照”,那照片里应该蕴蓄着很多故事,你们别在其他方面胡猜乱想了。
这几个人倒是都注意到那幅“金婚纪念照”了,但让他们费解的是,一个会画画儿的郭仁,怎么选用了这样的服装来拍“金婚纪念照”,像出土文物似的。
郭仁祖上传下来的宅子早在四十多年前的一九六几年就被生产大队分配给别人占用了,好在大家都姓郭,族内的人便在他的旧宅子的院墙外为他搭了个临时灵堂,正面挂着他的遗像,东侧则挂着他和老伴儿冯玉洁的一幅合影,是他去世前几天才照的。有意思的是,照片中的郭仁穿的是一套藏蓝色的已经退色、发白了的中山装;老伴儿冯玉洁穿的是一件五十多年前在“晋冀鲁豫边区”城市里的年轻知识女性中流行的“列宁装”,大翻领,双排钮扣儿,腰间系一条取自同一块布料的布腰带。
冯玉洁那件大翻领的列宁装是当年特为跟郭仁相亲而花了三元六角钱买的,亭亭玉立的身材配上她长长的两条辫子,煞是好看,在一九五六年春上罗汉镇庆祝全乡成立高级农业合作社大会上几乎倾倒了所有男女青年,更征服了罗汉镇完全小学(一至四年级初级小学、五至六年级高级小学齐全的简称“完小”)的教师郭仁。那时候的农村人多半还穿粗布衣,一些青年人虽然已有穿机织的“洋布”的,也都是一针一线用手工缝制的,而冯玉洁竟穿了一件只有城里人才穿的机器做的洋制服,很是惹眼。
冯玉洁出身于书香门第,听说她爷爷曾是前清的秀才,至少是个“贡生”之类。她的父亲曾是国民党地方政府的“参议”,人称“冯参议”,以致镇上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名。这样的家庭家教很严,“冯参议”就把这个三十九岁才得来的漂亮聪慧的冯玉洁培养成了一个淑女,擅长书画,巧于针线,厨房里的活儿全拿,在镇上的口碑很好。由于家庭是地主成分,又是独生女,“完小”毕业后就被坚决不让女儿成为名人的父亲留在了身边,没有再去升学,但穿着打扮和城里的青年学生没有什么两样。冯玉洁自己也总有一种优越感,是长相、教养、文化程度上的优越感,而不是政治、社会地位上的优越感。在政治上全家三口人都持一种谨慎小心和夹起尾巴做人的态度,对镇上的所有人都友好交往,不卑不亢,但骨子里更亲近读书人。一九五五年冯玉洁满十六岁的时候,陆续有人上门提亲,只要对方所提男方是文盲、半文盲,一概谢绝,是干部的子弟,则又表示“不敢高攀”。
郭仁是镇北四里多地的郭村人,专区中等师范学校毕业,是罗汉镇完全小学的教师。“完小”王校长一直视郭仁为好老师,是骨干老师,便把好朋友“冯参议”的女儿冯玉洁介绍给他,双方家长都同意让两个孩子在全乡高级社成立大会上见面相亲。结果,两个年轻人十分投缘,双方家长便决定在年底让两个孩子结婚。一九五六年郭仁十九岁,冯玉洁十七岁,都不到法定的“男二十,女十八”的结婚年龄,镇政府一直拖到一九五七年农历正月初五“立春”后的第一个双日子正月初八才给开结婚证(中国传统文化认为,“立春”后才是新的一年的开始,人的年龄才算正式长了一岁),具体结婚日子,到麦收以后有了新粮再“选日子”。一方独生子,一方独生女,日子可一定得选好,而且准备热热闹闹大办一下这两个年轻人的“终身大事”。
一九五七年共产党开门整风,欢迎社会各界给党提意见,“大鸣大放”,这就引起了对一系列问题的大辩论,如一、合作社是不是真地办早了、办糟了?二、现在是不是外行领导内行?外行能不能领导内行?三、知识分子要不要“红”(指政治思想好)?共产党员要不要“专”(指专业知识强,技术能力高)?我们到底应该走“红专”道路,还是走“白专”道路?四、……这么多重要的问题,一般人不敢随便发表看法,非逼着让说的话,那就说几句歌功颂德的话(对了,说到这里又想起一条:那时候还有一个辩论的题目是“现在的文学作品是不是在歌功颂德?要不要歌功颂德?)如人们最初在会上常说的话是:”农业合作社不仅办得不早,而且办得不糟”,“外行完全能够领导内行”,“知识分子应该走又红又专的道路”,等等。领导一看,大伙儿光说这样的话,这“开门整风”如何搞得起来?只好分头动员,个别谈话。
在党支部的反复动员下,郭仁便熬夜思考第二天怎么发言,“合作化”问题不能谈,这事儿太大,内行、外行问题更不能谈,这涉及到党的领导问题。郭仁熬了一个通宵,终于选了一个不容易惹麻烦的题目,郑重其事地写了一篇发言稿,正标题是《“红”与“专”是个不值得辩论的问题》,副标题是“我看‘红’与‘专’的关系”,第二天在辩论会上念完后,一下子引起了全校、全镇的轰动,都说这稿子写得好,党支部、镇党委一再称赞、表扬,号召大家都要像郭仁老师一样敢讲真心话,勇敢发表自己的真知灼见,并把他的发言稿作为整风运动的正面典型材料上报到县里,县里上报给专区,专区“整风办”则把这篇发言稿印到《整风简报》上发给各县,同时上报到省里,省报又在《整风动态》专栏里以“综述”的形式照录了郭仁发言稿中的一大段文字。这张报纸已经无法查找了,当事人记得的被照录的那段文字的大意是这样写的:为什么说“红”与“专”是个不值得辩论的问题?因为这两者的关系并不是个两难问题。凡是真正求“红”的人,必定努力去“专”,加强业务,提高技艺,建设国家。假“红”的人才反对人们去“专”。建设国家,提高人民生活,光喊政治口号,没有文化,不学技术,不懂科学,行吗?一心去“专”的人,可能有名利思想,或者也包含有个人的兴趣爱好,至少有其个人生计上的考虑,但是只要真“专”了,有真本事了,于国于民就有好处,结果就是“红”,是真正的“红”,是最好的“红”,这么浅显的常识性的问题有什么可辩论的?吁请大家都努力去“专”吧,社会主义建设需要大量的各式各样的专门人才,少在那里说政治废话吧!
这段文字折服了很多人,甚至有人投书报纸表示支持,并做进一步阐述。不曾想一周后省报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一篇鼓吹走“白专”道路的大毒草》,指名道姓地批判郭仁恶毒攻击社会主义政治,反对党的领导,抵制党的整风运动,说郭仁的发言稿是一篇必须彻底批判的鼓吹人们走“白专”道路的大毒草。
风向大变,学校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报纸上批判白专道路的文章连篇累牍。结果可想而知,运动后期郭仁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并且被扣在学校不准回家。
“冯参议”怕未来的女婿郭仁支撑不住这巨大的压力,先说服女儿,向她申明大义,后去拜见郭仁父母,决定让两个孩子赶紧结婚,一是给郭仁加上“家庭责任”的重担,二是给郭仁以婚姻感情上的精神支撑,免得他自杀。“冯参议”通过王校长向党组织转交了一份以双方家长名义写的《关于准许儿女结婚的申请书》。经层层往上转报,党组织考虑到两个年轻人已经在几个月前领取了结婚证,便给了郭仁三天婚假,准许他回家结婚。
郭仁、冯玉洁举行婚礼那天,不少街坊们倒是都去参加婚礼了,高级社的主任和大小队干部也都去道喜了,但没有摆酒席,人们也没有大闹,一些准备闹洞房、听洞房的小辈人早早地被自家父母叫回去了。街坊们知道郭仁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又只给了三天婚假,虽是人生大喜事,但总给人一种无奈甚至凄惨的感觉,所以,通情达理的街坊们只参加了白天的活动,晚上就不准孩子们去闹洞房,怕给新人添乱。一切从简了。
晚上父母送走了帮着料理婚事的几个本家妇女后,公公早早插上了院门,婆婆又往新房里送去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临走对坐在炕上的新儿媳妇说:“闺女,委屈你了,俺家郭仁在学校闯下了塌天大祸,谢谢你的父母不嫌弃,今天总算把你们的终身大事办完了,今后不管咋着,俺绝不会亏待你。”冯玉洁微微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婆婆擦着眼泪离去。
郭仁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既不在堂屋里呆着,又不进东屋的新房。他娘往新房里送完灯出来后停住脚步想跟儿子说句话,但随后又摆了一下头,叹了一口气,就径直进堂屋里了,再没有出来。
郭仁的父亲一会儿从堂屋里出来,一会儿又走进堂屋,似乎在收拾、整理什么,其实是不知道干啥好,是在尽量找一件事情做。父亲终于憋不住了,对愣在院子里遥望星空的儿子说话了:“仁儿,就三天假呀,还不赶紧进屋里跟媳妇说说话儿,商量商量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郭仁回过头来,“嗯”了一声,就开始往东屋的新房挪步,到了屋门口,又转回脸来说:“爹,您和俺娘也早点儿歇着吧。”
郭仁挪进新房后,冯玉洁已经把新被、新褥铺好,正站立在炕边等着呢。郭仁先扫视了一下炕上的被褥,又斜视了一眼媳妇,闷头坐在了二屉桌旁的椅子上再没有说话,耳边听着媳妇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又在做着什么。后来,媳妇说话了:“早点儿睡吧。”
郭仁“嗯”了一声抬起头来,只见媳妇一丝不挂地白亮亮地站在那里微笑着看他,郭仁的脑子一下子变成了空白,既而又飞到了远古天外,心里惊叹道,这不是上天送来的神女吗?天地神功,竟造出了这样美不可言的光洁的玉体!对,是玉体,玉体这词儿太贴切了。媳妇头部右侧那两朵鲜艳的小红花儿简直是神来之笔,在白亮亮的玉人身上起到了画龙点睛的烘托效果,整个的人像被灿烂而又不刺眼的朝阳照射着,好像只有仙境里才会出现的娇嫩的大花蕊,让人不忍去触摸。冯玉洁见郭仁盯着她头上的红花儿看,妩媚地笑了,露出了红唇里碎玉般洁白整齐又给人以温润之感的牙齿,郭仁的大脑马上有一种轻微缺氧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晕晕地挪步上前,用右手的三个指头竖着在媳妇的红唇上按了按,然后又用食指在媳妇的白牙上横向地来回划了两趟,是在努力寻找一下这漂亮的牙齿会给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接着,两手扶向媳妇的双肩,顺着嫩藕出水般的两只长臂滑向两手,轻轻托起,同时端到眼前,觉得媳妇的这两只手像嫩白的竹笋,各长出五条修长的小玉柱儿,捏了捏,觉得软绵绵的而又很“筋道”,接着又把媳妇两只手的手心、手背攥了几下,有一种捏细软的白面团的感觉,放回去,再顺着两臂返回双肩,拐弯儿移向丰满挺拔的双乳,全掌罩住,轻轻按了按,然后全掌向外转三圈儿,又向里转三圈儿,嘴里不由地冒出“做功真精细呀”几个字。媳妇没有听懂,抬起一直随着丈夫的双手移动的双眼,疑问地看了看丈夫的眼睛。郭仁毫无理会,抬起双手,用两个食指把媳妇那两颗粉红色的桑葚般的鲜嫩的乳头点了点,两个乳头竟敏感地挺胀起来。他稍退后半步,用右手食指探到肚脐儿那边缘整齐干净的深凹小圆坑儿里,做了两下“掏”什么的动作,嘴里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这要长得偏上或偏下一点儿都不如这个位置好。”媳妇当然没有听清楚他又说了一句什么。接着他又展开双掌,扶向媳妇的两腰,同时往里挤了挤,忽然想起了在小说中看到的“杨柳细腰”一词,抽回手,用右手在媳妇小腹下的三角区拍了两下,同时盯向媳妇脚上的红缎子绣花鞋,又自语了一句:“毕竟是人工制作呀。”媳妇又没有听懂——以上三句话太超出常规了,跟新婚之夜的事儿毫不沾边,远远超出了新娘子的精神准备范围,所以她听不懂,便问:“你说啥呀?”郭仁说:“你绣得这双鞋真漂亮。”其实,这是一句假话,他内心感叹的是,再好的人工制作,都比不上天然物体的美。
这时,郭仁的鼻子抽了两下,他闻到了也许只有女性才能散发出的淡淡的有点儿醉人的气味儿。郭仁的上身向右侧了过去,把媳妇罩在灯影里的屁股轻轻搬过来,全掌抚摸了两圈儿,又将上身侧向左边,还没有动手,媳妇已经主动把另一半儿屁股扭向灯光,郭仁又全掌抚摸了两圈儿,捏了捏,又拍了两下,感叹道:“大自然的造化呵!”这一句媳妇听清了,也听懂了——因为她已经明白丈夫是在欣赏她的美,有了这方面的精神准备,也便句句都能听清、听懂了,就“哏儿哏儿”地笑了两声。郭仁退后两步,又整体地欣赏媳妇的全身。直到这时,郭仁始终没有产生性的冲动,他只是在欣赏一件难得的艺术品,最后,终于把结论说给媳妇听:“鬼斧神工呵,鬼斧神工!”这时,冯玉洁完全领会了郭仁刚才所做的一切,她为自己能如此强烈地给丈夫以精神抚慰,感到由衷的高兴,明白了一个妻子生存的价值。她要进一步履行自己的“妇道”,尽一个妻子的责任、义务,便缓缓走向前,帮助忘记性冲动的丈夫慢慢解开上衣钮扣儿。这一下提醒了郭仁,原来眼前这件艺术品完全属于自己了,自己是这件艺术品的合法主人,有着完全的支配权,于是,有了性的欲望,便把嘴送向一米六五个头儿的媳妇的额头上,“叭叭”地亲了起来,然后,展开双臂把媳妇紧紧地搂向怀里,整个身体也紧贴了上去。就在两个身体毫无缝隙的情况下,妻子完成了帮丈夫脱光全身衣服的动作,然后被丈夫抱进被窝,两个人开始了新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