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殒落是一个过程。
　　 ——题记
　　 我念初二那年刚好是十四岁。爸爸突然领进门一个女孩，告诉我，这是你失散多年的姐姐。
　　 她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深褐色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披在后面，可是依然遮掩不住她清新美丽的面庞。她的脸上，眼睛里，眉宇之间，包括身上，都闪烁着一种渗入骨血的坚韧清傲的锋芒。我有些惶恐地躲到爸爸身后，嘴里不停地喊，我是爸爸惟一的女儿，我没有姐姐。我没有。没有。
　　 你会慢慢习惯的，你们要睡在一起。
　　 我和姐姐共同躺在温软的床上的时候能够强烈洞察到她内心的跌宕起伏，像泛着咸腥气的浪涛沸腾的海水。一波高过一波。她经常性地失眠，枕边常年备有一本梵高的画集。她跟我说，即使是最耀眼的向日葵，也会走向无声的溃烂。无论多么光彩夺目，那也仍旧是片刻就会结束的华丽风姿。这如同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流年。短暂。华美。
　　 她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尚处于一个少不更事的幼小年纪里。只是她的那种冷冰冰的绝望口气让我心惊不已。
　　 姐姐说，我亲眼目睹母亲从17层楼上跌落下来，在那最后一刻她还在笑。一直笑。目光里有种不堪重负的快感。我无从阻止。但这样的画面多少让我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和无所适从。我知道，长久的等待已经将她折磨得失去理性。我每次对她提及父亲，你也知道，年幼的小女孩总是对父亲有无穷的信仰和期冀。尤其是未曾谋面的父亲。父亲对我来说是多么神圣多么盛耀的词汇啊。可是每到这个时候，她就显得格外愤恨，别提那个死鬼。但我屡次看到她细心抚摸父亲的照片流下眼泪，并且乐此不疲。安颜，女人永远都是那么口是心非。不管她多么趾高气扬，不管她说起话来多么底气十足嗓音多么尖锐有力，她都是爱他的，那么低微的爱。
　　 是最渺小的爱，也是最不容亵渎的爱。
　　 安颜，妈妈自始至终都没能等到那个她一直想要的人。她只能以飞翔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对她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她曾经当着我的面喃喃自语，倘使不能挨着心爱的人坠入睡眠，活着的也不过是空洞的躯壳。
　　 有一位深情的男子这样唱过：生命就像一条大河，时而宁静时而疯狂，现实就像一把枷锁，把我困住无法挣脱，这谜样的生活锋利如刀，一次次将我重伤。
　　 我尚年少的时候有一次对她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你等待爸爸回来的那一天。她当即严肃地呵斥我，你有一天会和我一样，遇见一个让你心动让你心痛至死的男子，而你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的牺牲与改变。
　　 我不信。在当时的年龄里，总觉得自己不会去爱一个除妈妈之外的人。同时也对父亲充满幻想，反复在脑海里拼凑久违的他的脸。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呢？他怎么可以伤得妈妈如此深。如此深。
　　 可是，后来这样的男子真的在我的生命里出现了。他有一张很好看很俊朗的脸，轮廓分明，黑色的瞳孔里散射出阴郁的气质，眼神里写满淡漠和倨傲，皮肤由于长期的曝晒变得极为粗糙和黝黑，眼角有细细的皱纹。第一次见到他我就可以很容易地记住，雕刻时我腐朽的生命里。他喜欢穿深灰色的敞胸风衣，一年四季都带着蓝色墨镜，骑上单车满大街地旋转。他让人感到寒冷和阵颤，但他内敛而深沉的神色同样令人着迷。
　　 姐姐又说了一句，他是印尘。我生命里的光芒。挑起我灵魂深处不断震动而绽放的火焰。
　　 那一年姐姐念高三。可是她的脸上没有那种不负重荷的劳累与疲倦，反而流露出一种成人般的不得志的郁郁寡欢。
　　 我们一起躺在被窝里说话的时候，姐姐常常用一种带有某种畏惧的声调说，我心爱的安颜啊，你说姐姐该怎么办呢？我根本考不上大学的。我根本就不想学习。
　　 我当时并不能够理解姐姐话里的意思，我只知道她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她这样聪慧这样晶莹剔透的女子啊，她怎么会被一场考试折磨得如此抑郁呢？
　　 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的。
　　 姐姐于是猛地站起身来，抚摸桌上的一本画册，轻轻地说，安颜你知道姐姐的梦想是什么吗，你知道姐姐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我听完这句话，立刻感觉她的眼睛里有种被什么东西刺痛和划破的创伤。姐姐走过来拥抱我，安颜，你有一天也会体会到，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让你焦灼让你无奈让你无从选择的东西。在现实面前，所有美妙的梦想都只能葬身火海。化为灰烬。
　　 冬天很快便到了，天气迅速变得寒冷起来，空气里透着冰寒彻骨的凉气。姐姐每天都披着一件纯白色大衣去上学，皮肤里映射出粉白的色泽，双眸里透着一股清透的光亮，清纯得像个娇弱的公主。这让我忍不住想用樱花来形容她的美丽，她的清雅素丽，以及她的清冷高贵。
　　 大约是12月下旬的一天，我一进门就听见爸爸怒不可遏的吼叫声。你弄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啊，你不想念书了是不是？那你就给我滚啊，去当个穷困潦倒的画家好了！
　　 爸爸接下来又补充了一句，你这个样子怎么对得起你妈妈呀？
　　 在那一瞬，姐姐的神经像是受到了严重的刺激一般。她迅速从地上弹跳起来，勇敢地毫不畏惧地回顶爸爸，妈妈是因为被爱的人抛弃才会死掉，而且死前还是心里堆满绝望和寂灭。姐姐一脸的强硬，像是要为她死去母亲讨回什么。那个和她相依为命的女人，为了等待爱人的回归，希求一个多年前的承诺得以兑现，不惜将一生的光阴全部耗尽和摧毁。
　　 爸爸的一巴掌恶狠狠地向姐姐掴去，直到她唇间渗血。
　　 我很快灵敏地把摊倒在地上的姐姐扶进屋子，用手帕帮她擦去腮边的血迹。我说，你喝一杯茶吧。以前冬天的时候，我每天都和妈妈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妈妈她真是一个温柔贤淑的女人，她总是能够知道我需要什么，并且给我带来温暖。
　　 这两个女人都以死亡作为爱的终结。死亡带来的是一场救赎，对那个她们爱过的男人的心灵的拯救。
　　 安颜，我始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心底不断地燃有一股狂热的欲望，她指引我去做一些我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情。其实我并不害怕贫穷，我宁愿去当一个落魄的画家，因为这样最起码可以获得心灵的解脱。
　　 姐姐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张卷在一起的画，安颜，你可以看看。
　　 苍茫无际的麦田，原野上疯狂奔驰的少女，船只停泊时的片景，流浪歌手在路边的忘我弹唱，麻木的人群在匆匆奔走，盲女孩的仔细摸索……
　　 这么美的画真的是姐姐画的吗？你一直在画画对吗，所以你厌恶高考。
　　 上课的时候老师讲的都是应试的技巧，然后发下一张张的试卷，这样重复繁琐的生活让我感到无望。我于是不停地画画，在画里追逐我的梦想，在那个幻想的国度里有着我炫烂的梦境。可是高考就像一座巨大的墙，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必须花费多年的时间去学习那些我根本不感兴趣而且日后也根本就用不着的东西去换取一张纸。为了这张纸，所有的人都必须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这样的教育是要将我们彻底奴化，而所有的人都习惯了去屈从于这样的命运。
　　 姐姐你怎么能改变这个社会呢？你一定要适应才可以，不然你会被这社会的洪流所湮没的。在这一瞬间，我再次想起了姐姐的那双闪烁着坚韧光芒的眼睛，写满了绝不屈从的强硬和傲慢。
　　 姐姐你也许应该放弃这样的想法，不要一直这么固执，不然等到梦碎的那一天，你会有种深深的失落。这种失落感会纠缠你一辈子的幸福。
　　 我不能放弃。安颜你知道吗，画画是我惟一的救赎了。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人生的希望，才能感觉到我的心是鲜活的，是茁壮生长的，是充满狂野的。否则，我就只能走向自我的毁灭。
　　 我在心里说，姐姐你这样桀骜不驯的女子啊。我第一次感到，生命是一种有碎感的东西。
　　 我所要写的，是姐姐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一个雪天，那几乎可以说是姐姐命里一切灾祸的一个源头。
　　 那天姐姐没有见到印尘。她去酒吧的时候，那里的服务生告诉她，印尘已经请了一整天的假。姐姐的心猛地一沉，她怎么都找不到他。于是只好去他的宿舍前焦急地等待，头不停地来回张望，寒风透过围巾吹进领口里。她想起在夜晚同样也是在冬天的赤名莉香站在约会地点坚定地等着她深爱的男人永尾完治的悲伤情节，而此刻永尾正在那个叫做关口里美的女人的身边。她难过得流下眼泪，是不是有些爱情注定了无法脱离碎裂，告别悲情。
　　 印尘直到很晚才回来。他看到满脸倦容的姐姐，轻抚她的头发，然后带她进屋。
　　 我爱你。印尘。
　　 印尘点燃一根香烟，袅袅轻烟袭来，熏得姐姐一阵难受，把她的眼泪都呛出来了。
　　 静安，我多年前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她是我中学时代画室里的美术老师。她没事的时候常常画到一片苍茫辽阔的大海，与天连成一体。蓝得透明。沙滩上有一个少女，光着脚丫，穿白色的裙子。我问她，这是你见到的大海吗？
　　 我仅仅是在追索我的幻觉，用来探索那个未知的世界。
　　 这个清纯美丽的女孩是在干什么呢？
　　 她在仰望蓝天，她在默数自己的脚印。她想知道，她究竟走了多远。
　　 后来我每次看向蓝色天穹的时候，常常想起她说过的这句话，这样心里就会有种想哭的冲动。遏制不住的难过。
　　 印尘随即熄灭烟头，继续她平静无澜的诉说。她那时已经有了丈夫，是个斯文世俗的男人，同她的性情极为不符。可是我还是不顾一切地爱她，渴望在她的世界里任意驰骋……我上高二的时候，她在那间阴暗的画室里上吊自尽了。她死前留下了一幅画，还是那片黑寂的大海，只是天边有乌云翻涌的痕迹。她在旁边写，天空褪色之后，留下灰蒙蒙的影象。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整日感到无望，惨淡，炎凉，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光影。我当即想到了一句话：生，是短暂的一瞬间；而死，则是可以永恒的一种存在。无论多么光艳的人生，最后还是要以死亡作为归宿；无论多么鲜艳的花朵，最终也是要桔萎，腐烂。任何光亮都只是瞬间。只是。
　　 告别。离开。消失。空白。
　　 我们都将走向同样的归属。望不到来路。
　　 静安，今天是她的忌日啊，我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和你在一起呢？我只身一人去爬山了，在山上画下她的容颜。我还没忘记她的样子。还没。
　　 你在无数个深夜里想念她没有关系的，可是你不要因为她而拒绝我的感情。就如同你当初对她的眷念，这也是我的一辈子第一次愿意付出如此富足丰沛的情感。你不要阻止我。不要。不要。我拜托你。
　　 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已然是来年二月份了。姐姐开始变得异常认真，做题做得天昏地暗，深夜的时候仍然在苦背历史。常常是一觉醒来，还能看到姐姐疲倦的双眼和桌边放着的香浓馥郁的咖啡。
　　 后来每当我回忆起姐姐仰望着天花板背书时艰难和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就有种剧烈的疼痛，像上万只黑猫的疯狂撕扯。
　　 姐姐时常能接到一个不太年轻的男人打来的电话。我有预感，他一定是印尘。姐姐显得格外兴奋，不断地说，安颜，安颜，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的，是吗？他会印在我的记忆深处，可是他最终会化为尘土。消失不见。
　　 我很慌乱地点头。我心里知道，姐姐陷入了一个无法得到解救的漩涡。
　　 每到周末的时候，姐姐洗完头就披着湿辘辘的头发去见印尘哥哥。
　　 静安，你要好好地考大学，你的资质很好，应该到大学里去深造，那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为什么连你也是这么说？?
　　 我不想你和我一样，我这样的生活也并不完满，它与你所看到的表象并不相同。到处充斥着尔虞尔诈，无论我们做什么，都会有无尽的灾难与不幸，它与生俱来。上帝永远是公平的，他听得到来自善良人们的恳切祈祷。
　　 印尘，我多希望你可以失去理性地来爱我，甚至不顾一切地带我远离这儿。你知道，只要能够跟你在一起，无论去哪里，无论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静安你明白的，有些事在我们出生之前就早已注定。无可挽回。
　　 印尘笃信基督，骨子里有强烈的宿命观。
　　 后来的一天，这也是姐姐告诉我的。她去印尘的宿舍找他。
　　 印尘说，安，我可能会离开你。
　　 为什么？姐姐的语气已经近乎于嘶吼了。
　　 我要去另一个城市，聆听那里的一切。
　　 姐姐从印尘的背后猛烈地抱住他，顿时无言。整个屋子显得空旷起来。有的时候，离别可以来得这样没有征兆，这样消无声息。
　　 印尘于是冲动地抱着她在床上做爱，他们彼此疯狂地亲吻，大汗淋漓。姐姐望着被鲜血染红的床单，几乎可以忘记了身体里的疼痛。姐姐就是这样用尽了全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爱，即使被伤及骨髓也在所不惜。
　　 她永远都会记得，那么依偎在心爱的男人身边的绵热潮湿的下午。
　　 姐姐后来说，对于他的任何要求我都无法抗拒。
　　 四月份的一天，姐姐回来的时候显得有些失魂落魄，手里抓着一封信。她有些语无论次了，安颜，安颜，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消失掉。
　　 信掉到地上，散了开来：
　　 静安：
　　 我又要离开这里去远方继续漂泊继续行走了，因为我注定了是不属于这里的。我也同样不会为任何人停驻，因为我只是匆匆过客。我会记住我们有过的爱情，我们拥有的相同的梦境。但爱情只能带来片刻的欢愉，却无法获得拯救。你要记得，我的的确确是爱过你的，在我们相遇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