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花落了(小说)
一
6月3日上午,周一。
刚刚查完房,某医院内分泌C306病房,就住进了一位大妈。
C306是个三人间,上周五下午,萱萱妈住进来的时候,荣大妈和葛阿姨已经在了。荣大妈是个热心肠的老太太,心态也很乐观。她看到坐在轮椅上的萱萱妈进来,便打开了话匣子。
萱萱妈是因为半月前去早市,脚不小心刮在卖菜的竹筐角上,回家消毒抹药养了半个月,伤口不但没长上,反而整个脚都肿得跟小橄榄球似的,伤口也越来越大,她这才害怕了,便同意由女儿陪着来了医院。没成想,一来这医生就让赶紧住院了。
荣大妈听后一边唏嘘,一边好心嘱咐说:“咱们糖尿病人,有了伤口就得赶紧上医院处理,不然可不得了,以后千万注意了,不然自己遭罪还拖累了孩子……”
坐在病床上的葛阿姨,是个内向性格的人,虽然听着荣大妈滔滔不绝地讲了那么多,偶尔在荣大妈问她是不是的时候也附和一两句,但并不主动说话。萱萱妈刚住进来两天,葛阿姨就出院了。
张大妈是被两个护士直接用床推进来的,其中一个小护士还请萱萱先帮忙盯一下,说有事找护士站,并说家属正在办手续。过了一会,一个小护士来换床头牌,萱萱看到:张作珍,58岁,糖尿病综合症。啊?原来,这位张阿姨比自己母亲还小两岁呢。可是病床上躺着的这个人,看上去少说也有七八十岁了,甚至比82岁的荣大妈还显老的样子。唉!萱萱心里喟叹着,可见这位张阿姨遭了多少罪。
萱萱正凝视着闭眼休息的母亲,心里祝祷着自己的母亲以后千万别遭受如此这般苦。正想着,门口急匆匆闪进来一大姐,她的手里端着一盆洗漱用具,一进来,先检查了张阿姨的点滴,然后瞥了一眼蹙着眉头闭着眼的张阿姨,接着就麻利地开始收拾病号配桌。萱萱起身去打热水时,发现临床张阿姨的也是空的,顺手也拎着去了。“谢谢、谢谢、谢谢啊!”回来放热水瓶时,大姐一口气说了好几声。
“你瞧我忙的,我姓江。江河的江。你是于阿姨的……”她迅速瞥了一眼萱萱妈床头上的贴牌,微笑着说。
“姐,不用客气,你先忙吧,在这里就得互相帮助。我是她女儿萧萱,叫我萱萱吧。”萱萱点头回答。
江姐老公是做销售的,一年里经常在外出差。她家里还有一个上四年级的女儿,没法晚上陪床,便找了个护工,让有事给她电话。接下来的几天,萱萱发现了更可怕的事。
原来,糖尿病到最后,其综合症可以如此让人生不如死。心脑血管病变、肾脏病变、眼足病变、口腔病变、骨头和关节病变等等。看着这位张阿姨,听着医生皱着眉头跟江姐说的话。唉,似乎张阿姨全身已经没有一处好地方了。
“一周,对一个正常人来说,也许只是生活中又一个七天的轮回而已。可是对一个拉尿只会不出声地掉眼泪,身体却不会动的人来说,时间不知会有多漫长?”每次看到蜷缩在病床上的张阿姨,萱萱心里都感到心疼。
听江姐说,这次一入院,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的。一年住院六次,医生不看人,只看120递上来的单子,就知道是谁了。
江姐和萱萱一样也是家里的独生女,只是她的父亲,在她十岁那年,因厂里失火救人身故了。奇怪的是,女儿小的时候张阿姨没有改嫁的意思。后来女儿结婚了她没有什么心事了,似乎她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每个清晨、傍晚,晴天、雨天,春天、秋天……她总喜欢坐在窗前向外眺望,每每这时,她眼里的神思是谁都无法读懂的。
正在张阿姨已进入弥留之际,谁知……
二
章贺,男,30岁,瘦瘦高高带点书生气,挺憨厚的一个小伙子。12岁那年,他被街道以“一个孤儿整日在社会上瞎混,会扰乱社会治安”为名,和一批下乡知青一起被下放到这个前不靠村,后面山连着山虽然村子很大却很穷的山沟沟里。
下去没多久,章贺因年龄小,干不了什么重体力活,但他嘴甜,人又机灵勤快、聪明好学,村支书就破例把他分到村里的机械工具连当学徒去了。
“这孩子虽然年龄小,可是学东西快又扎实。”
“这孩子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干活是把好手。”
“这孩子,肯钻研,爱动脑子。”
……
一晃,十年过去了,章贺也由来时的娃娃长成了大小伙子。他在村里似乎也扎了根,并且得到了机械连里所有师傅对他的认可。22岁那年,因为研制了一台小型轻便收割播种机,帮助村里省时省力播种小麦大获成功。为此,村党支部特别嘉奖了他,分给他一个独立跨院。章贺用自己十多年的努力,换来了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家。第一天晚上,躺在自家的大炕上竟然乐得一宿没睡。
因播种两用机的推广,章贺成了县里的名人。而且,无论是当官不当官的,谁家的机器出了问题,只要找他说一声,他都不说二话,不收一分钱。这样一来,一传十,十传百,他的名气更大了。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章贺早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很多好心人也给章贺撮合东家西家的大姑娘,可是章贺总是一笑了之,弄得大家竟然都摸不清他的脾性。大家都说在这个问题上,一点也不像他平时干活那么爽快。
“开始没有家,人家没有敢跟他的,可是都快三十的人了,有家了,也出名了,为何还不娶妻生子呢?难道他有什么不可说的毛病?”有些人开始这样质疑了。
那年春天,村里来了个广播员。据说,来头不小。
张作珍,女,20岁,一双大眼睛好似会说话,和人打招呼,一笑总是闪着迷人的光。两条小羊角辫扎着两朵粉色大蝴蝶,飞来飞去漂亮极了!尤其是她口齿清楚,声音似百灵鸟。虽然人家姑娘也是来“改造”的,可是,一来就进了村广播站。
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大姑娘进了村,那不就像一颗手榴弹扔锅里了吗?很快,村里好事的就传开了。
听说她爷爷是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八路,某某军区司令员;爸爸是某战役因伤退下来的连长,是市武装部的部长;妈妈也是市妇联主任……
“这样一个家庭里的孩子,怎么会被‘下放’到村里呢?”村里的长舌妇们更是无孔不入的架势。
三
张崇芳,因为从小受的教育就是“革命、再革命”,他一直遗憾,自己的左腿因为榴弹嵌在膝关节骨头里无法取出导致腿瘸了。不然,他总认为,自己比当年的父亲更能打。这种遗憾,让他想在自己的儿女身上再找补回来。可惜……
他时常想,自己是:好将无好兵。自己的一双儿女没一个争气的。不争气的原因,就是没出一个他心目中的英雄。这哪是他张崇芳的孩子啊?他从小就跟着自己的父亲南征北战,战火硝烟中摸爬滚打。他一心要超越父亲,可惜,那场战役腿瘸了,父亲这个不讲理的司令强行命令他转业,说,不然他会给部队增加负累成为包袱。唉!那么多伤残的都还在部队里,为啥俺就得回地方?他当时想不通。可是没办法,大吵一架后,司令的命令还是不可违抗。
如果自己的孩子也可以当兵打仗,那该多好。只是,他每次瞅着这俩孩子,就只有摇头叹气。老大虽然是个儿子,因为那年月缺吃少穿的,自己光顾着打仗,他娘苏岩自己带着孩子在乡下,正赶上鬼子大扫荡,东躲西藏,还要掩护伤员撤退,有点粮食也经常是给伤员了,而他们自己却是经常几天没有什么粮食吃,孩子十岁了还像根芦苇杆似的晃荡来晃荡去,又瘦又小。那年他娘因半夜转移伤员上山,谁知一时忽略了这孩子,他竟然摔下一个小陡坡,造成高烧一星期不退,最后烧坏了脑子。直到现在,都二十七八了,还是一傻子,必须有人看着,不然捡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吃。而且,他每回吃了脏东西,都害得自己被苏岩含着眼泪埋怨,让自己还她一个健康的儿子。唉,都什么事啊!
后来有了珍珍,这丫头脑子聪明,人也活泼,反应又机敏。从小就喜欢拿着一把木头枪连唱带跳瞎比划,时常还拽着自己跟她较量较量。张崇芳觉得,这丫头长大了一定是块打仗的好料。只是苏岩死活不让她去当兵,任凭张崇芳如何威逼利诱。最后,张崇芳一怒之下,这不,随着这批下乡知青,也把女儿送下去了。“人,年轻时不吃苦锻炼,怎么能成为一块好钢?”这是张崇芳一直以来的思想。
虽说苏岩哭天抹泪跟张崇芳闹了两个晚上,无奈,也只好给女儿打包行李送走。珍珍到了村里,那可是红三代的代表,村里像得到了宝贝疙瘩。听她又能唱又能跳,立刻被分到村广播站,并负责组织村里的文化娱乐活动。
自从村里来个“珍珍”,那些年轻的知青和村里的小伙子们,总有事没事地找借口往广播站跑。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帮混小子,真拿他们没办法。”看着一个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村支书老温总是理解又无奈地摇头。
四
时间如流水,眼看珍珍下去一年了,苏岩也在想念担心女儿的煎熬里度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这年冬天特别冷,一开始大雪就没了膝盖。苏岩找了一个给女儿寄去的棉衣不知大小的借口,前去探望女儿。
可是,她来了,女儿虽然很亲热,但是没一天,就催促她赶紧回去照顾哥哥和爸爸吧。“这苗头不对啊!”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直觉如此告诉她。
她找支书老温问,老温如实汇报。但只是说所有的小伙子对珍珍都很好,他们都愿意帮珍珍干活,尤其是冬天那些搬煤劈柴生炉子的活都不用珍珍自己干,但没有具体说某个人。
苏岩问不出个所以然,回来又审了女儿半天,道理也又讲了半天,像什么不能在底下连队找对象啊、什么关系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啊、什么什么的厉害关系啊等等,反复都讲了几遍。然后,她就打道回府了。
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心里盘算,如何回去和倔老头讲(因为珍珍爸太“革命”,总是说什么是什么,所以她一直叫珍珍爸“倔老头”),让他把女儿调回来。回来见到倔老头后,她添油加醋的把和村支书的谈话以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像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倒给了他。
“你说,谁这么大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最后,苏岩瞅着张崇芳的脸如此问。
“哈哈,好事啊!”没想到,这次倔老头听完乐了。
“完了。”倔老头的回答让苏岩心里咯噔一下子。
“好什么好啊,为了你的革命事业,我们已经牺牲了一个儿子,难不成,我们老了,你还让我和女儿分开?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若是在下面嫁人了,还怎么回来啊!”这下苏岩眼圈红了不由得带着哭腔说。
“我不管,你若不把女儿调回来,我就带着儿子到乡下去,让你个倔老头自生自灭。”看着张崇芳无动于衷,苏岩生气地说。
“嗯嗯,我知道了。”张崇芳嘴上答应着,实际心里盘算起了小九九。
“贫下中农有什么不好?这辈子不能去部队,在下面连队扎根结婚生子,也算给连队解决了一个老大难的问题,也算一份贡献。”所以嘴上答应妻子苏岩,但根本没有实际行动。
可苏岩却隔三差五的为此事唠叨几遍。如此拖延了大半年。
张崇芳嘴中这事那事的总有借口,苏岩恍然发现,这个倔老头一心还是只知道革命,满脑子只有他的革命事业。如此拖下去可不是办法,如果哪一天真的有个什么生米煮成熟饭,后悔也晚了,自己以后的日子靠谁去?
眼看又是一年秋收了,苏岩以随市妇联下基层慰问的理由,再一次下了村知青连队。在和知青们寒暄后,她正琢磨着如何把女儿与这里先隔离开,珍珍却大大方方把章贺带到了她面前。看着眼前这个笑起来有点腼腆憨厚的小伙子,说实话,苏岩并不讨厌,反而还有些喜欢。虽然说不出喜欢的理由,但是,喜欢并不代表就是同意他们的交往。次日,苏岩重新找到村支书老温。
“章贺的父母当年都是臭老九,因为不堪被自己的学生诽谤殴打辱骂,父亲被一口气生生憋死。那晚,伤心欲绝的母亲,把上吊的绳子套在自己和五岁儿子的脖子上,最后一刻还是含泪扔下儿子追随丈夫去了。章贺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野孩子。妈妈死后,小章贺是靠在工厂外垃圾桶里拣吃的,和不留名的好心人夜里偷偷给他放门口、窗台上放的地瓜干、饼子、剩馒头等等才活下来的。
章贺当初虽是出身有问题的孩子,但他10岁就来到这里。后来,政府给他父母平反了,他还是决定留在村子里,这点可是觉悟非常高的。22岁还被评为村里的先进机械手,一连几年都是县里的先进青年突击手。现在更是村里青年中的带头人,有号召力、组织力,能钻研,也能攻破难关打硬仗……”村支书老温说起章贺,总是很兴奋,说也说不完,他觉得自己能带出这样优秀的兵非常的荣耀。
“不行!坚决不行!他那么小就来了,又无父无母,一辈子也都搭在这里了。”苏岩打断了老温。
“不管他多么优秀,珍珍都要回市里去找对象的。”苏岩的脸因为生气有些扭曲。
五
话说也巧,苏岩刚回市里的第二个月,她们的儿子,因保姆一时大意,把一瓶准备第二天喷洒院子里那些蔬菜的敌敌畏放在窗台上,让他捞起来喝了,结果还没送到医院就一命呜呼。张作珍奉命回来给哥哥奔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