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步之遥(小说)
一
上午八点半多一点,李秋白走进自己办公室。他看了看对面的办公桌,空着。科长江平今天到市里开会去了,没有来。他心事重重地打开窗户,雨丝轻飘飘地扫在脸上,一股子冷风顺势钻入怀里,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又回手极不情愿地把窗户关死。时令已至深秋,寒气陡增,顿觉身上的衣服显得有点单薄了。窗外的树木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经过春夏两个季节积攒的那点气场,抽丝剥茧一样渐渐被掏空。
按照惯例,他泡上一杯淡茶,借以醒脑开始一天的工作。杯里的茶叶在水里虚蹈地漂浮着。他坐在椅子上,将眼神伸入茶杯,定定地看着,像是要用眼光将茶叶钓上来一样。心绪却随着茶叶的起伏辗转难平。昨夜的一场应酬对他心理堤坝的冲击,让他至今没有回过神来。
应酬是江平带他参加的,安排在盛华物流公司的食堂。盛华物流公司在东郊城乡结合部,是全市物流大户,去年综合经济实力排名列全市第五位。盛华物流对区域财政、税收贡献很大,一年就七八个亿呢,总经理邓武因此获省级劳模、省级优秀党员荣誉称号。他财大气粗,又加上自己的亲哥邓文在区教育局干局长,说话办事的底气就大了许多。貌似邓武的朋友很多,路子很野。但真正知根知底的朋友却没几个,江平就是其中一个。
太阳刚刚移到办公楼西边那一片树林后面,还未来得及卸去浓妆,树梢被染上了一层红晕。江平喊上李秋白,说是叫上各自的家属一起去参加个家宴,并没说宴请的一方都是有谁参加。这是江平一惯的做法。无论参加什么应酬,事先江平从来不跟李秋白沟通,席间也不说什么事,只扯些生活、家庭之类的闲篇。李秋白感觉自己就像木偶,线始终牵在江平手里,应酬就像是一出出木偶戏,到底演得是啥剧目,不明就里的木偶是不会知道的。
在路上,李秋白给老爹打了个电话,让老爹接上儿子在他那儿对付一晚上。然后用车分别接上自己的老婆张萍和江平的老婆杜晴赶往盛华物流公司。
等赶到盛华物流公司的门口,夜幕已垂下来。厂区内的灯早已开启,照得四周昏黄黄的。车驶入门口向右拐,在一座大楼的后边有一溜平房,正上方写着“盛华食堂”四个字。一男一女早已站立在食堂门口等候。高个魁梧的男子就是盛华的总经理邓武,李秋白因工作关系见过他几次。站在邓武身旁的女子不用问肯定是邓武的老婆了。
进得房间来,豁然又是另一番风光。墙壁上涂着风格各异的壁画,并挂着一式的欧式壁灯,地上铺着暗红色的雕花地毯,偌大的一张圆形餐桌摆放在正中,桌上已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
寒暄一番坐下。邓武笑着说,今天是家宴,所以没有邀请外人参加,请随意一些。邓武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意把“外人”二字吐得很重,仿佛正从嘴里用力吐出一块硬骨头。李秋白明白,邓武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这次小聚以后,咱们就是自己人了,有话好说,有事好办。二是这次应酬对外是严格保密的,并没有让其他人知道,让参加的人放心。
席间,邓武和江平一唱一和,说了些荤段子,笑得大家前仰后合。邓武又把在座的女士夸了一遍,无非是漂亮又持家之类的话。说到尽兴处,邓武话锋一转,对李秋白说,听江科长说,你的孩子在安宁中学上学。刚才你们来之前,我已经跟我哥邓文说了,让他再给孩子挑一个更好一些的班级就读。孩子嘛,那是咱们的希望啊。
未等李秋白开口,李秋白的老婆张萍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站起来走到邓武面前,笑着说,邓总,您给我们帮了这么大的忙,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我就给你端杯酒吧。说完,张萍端起邓武面前的酒杯。
邓武赶紧站起来说,咱们自家人,你这样说就见外了,我喝了就是。一仰头,这杯酒就进了肚了。
李秋白没再言语,只是冲着邓武笑了笑。他心里正泛着一层层的波纹。自己虽与邓武认识,却无深交。这件事肯定是江平让邓武办的。江平这样做,无非是借花献佛。看似是拉近自己与邓武的距离,其实是江平想借着邓武的势力,将自己拉到他的圈子内。因为同事这么多年,李秋白对他一直若即若离。而此刻,李秋白感觉一股子到处弥漫的莫名的风正慢慢将自己包围。
观察邓武的言谈举止,给人感觉并不像外界传的那样盛气凌人,附庸风雅的,挺随和。每个人是不是都有两个面具?一个是本真的面具,一个是用于表演的面具,像变脸一样来回变化。
临近散场,邓武从随身带的一个包里拿出两个厚厚的信封,站起来带着卑躬的神态,沿着圆形的桌子先是走到杜晴身边递给她一个,杜晴没有客套,只是站起来朝着邓武笑了笑便收下了。邓武也没有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他们之间那种自然默契的神态,已经出卖了她和邓武的关系。她跟邓武很熟悉,也就是说江平经常带她参加邓武组织的应酬。然后邓武又走到张萍面前,张萍慌乱中站起来,双腿差点把背后的椅子带倒,她赶紧扶了一下。张萍显得有点手足无措。邓武说,这是一点心意,回去给孩子买点学习用品啥的,可千万别委屈了孩子。说着,将信封递到张萍伸开的双手里。
李秋白也站起来说,邓总,您还是……话说到半截,话头被张萍接了过去,邓总,又让你破费了,你可叫我咋着感谢你呀,场面上的话我又不会说,那我替我家孩子谢谢你。顺手把信封接过来装入了随身的小坤包内。
李秋白瞪了张萍一眼,意思是你怎么能随意收人家的东西。可是张萍视之不见,根本没有理会。李秋白失望地坐下。
邓武看在眼里,笑着拍着李秋白的肩膀说,看来在你家,弟妹才是一把手,你呀只不过是打工的,哈哈。
李秋白尴尬地笑了笑,张萍却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
李秋白极少带张萍参加应酬。能带她去的应酬大多是知根知底的好友组织的聚会。这样的场面,张萍第一次参加。李秋白有点后悔带张萍来参加今晚的应酬。可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李秋白若强行阻止,那就等于是打了江平和邓武一记耳光,大家就会不欢而散。这是李秋白不想看到的。
邓武将信封交给今晚来的女宾,也是与江平早已盘算好的。对于李秋白的脾性和家庭状况,江平摸得很透彻。将信封直接交给李秋白,他可能推脱不要。不如走“夫人路线”来得更亲切、更随和一些,免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回去的路上,李秋白在车上闷着没说话。想起儿子到安宁中学上学这件事,之前还多亏了江平从中周旋。今晚的这次应酬,李秋白从内心不想来,但是有了儿子上学这档子事儿做引子,他若推脱不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江平毕竟有恩于他。
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夜色正是暧昧的时候。未等换上睡衣,张萍急不可待地打开信封,里边放着厚厚的一沓钱。张萍数了数,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等缓过劲来,张萍对李秋白轻声说,整整一万元,快赶上我半年的工资啦。脸上表情又惊又喜。
李秋白却沉着脸,白了张萍一眼,没有接她的话茬。换上睡衣,准备洗洗后睡觉。张萍哼了一声,不再理会李秋白,在房间里来回转悠,寻思着把这些钱先放到一个安全妥帖的地方,等有空了再存到银行。
晚上睡觉,李秋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烙饼一样无法安眠。对于今晚收这一万元钱的事,也不能全怪老婆张萍,江平对自己有恩在前,如若不收,势必与江平撕破脸皮,彼此恩断义绝,会让自己在单位无法立足。
没想到儿子上学这件事让自己一脚踏进了江平的圈子,像绳索一样紧紧捆住了手脚,恐怕想出来都难了。
想着以往发生的一幕幕情景,李秋白心神不定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眼睛望向窗外。自己的心似乎坠入了这不见尽头的雨雾之中漂浮不定。江平的影子在李秋白脑海里反复折腾,挥之不去。
二
江平和李秋白同在一个办公室,对桌办公四年多了。江平个头不高,眼睛不大却透着一股子精悍,镶在他那张黝黑的脸蛋上,好像一张陈旧发黑的窗户纸捅破了两个洞,放出两道刺眼的光芒。李秋白不喜欢这种感觉,那种眼光能将自己从上到下脱得赤裸裸一丝不挂。
江平为人高调,脑子活络,点子也多,做事八面玲珑,好似一张嘴就能将风雨唤来。事实确实如此。人活泛了,朋友自然多。企业的、机关的、银行的、学校的,甚至有夜店的老板,都与他称兄道弟。李秋白曾见过一个企业的大老板围着江平苍蝇一样转的情景。棘手的事情到了他那儿反手挽一个花儿就能顺利解决,难怪这些人都买他的帐。相反,李秋白老实安稳,做事本本分分,不图门面,不耍花样。明面上有人说他老实厚道,背地里却有人说他窝窝囊囊。就连老婆有时跟他吵架,也骂他说,窝囊的一辈子也混不出人样来。李秋白不想辩白什么,他嘴笨不会说道,理儿好像都在别人那儿,好像自己永远理亏。吃亏就是福呗,李秋白时常这样安慰自己。
但真正熟知李秋白的人都知道,他的头脑并不笨,写的文字材料很出彩,为此经常受到领导表扬。局里交办给他的临时任务,他每次都完成得很圆满、很得体。
尽管不喜欢江平的做派,他还是要顾忌到上下级的情面的,毕竟江平是他的直接上司,另外江平还为他解决了孩子上学这道难题,这份恩情就如同一道使人听话的符咒,让李秋白对江平既厌又敬,好像咬了一口糖又随即吃了一口黄连,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今年暑假,儿子从小学升初中,李秋白所住的那个片区,就一所新建的初中——启文中学,建起来不到一年,老师都是从各乡镇学校抽人凑起来的,层次不齐,缺乏城区学校的管理经验。学区按片划分,自然李秋白的孩子被划到了这所初中上学。
张萍知道这件事后急眼了,趁着一次晚上吃饭的当儿,张萍对李秋白说,我可不愿咱的孩子到启文中学上学,老师都是七凑八拼合到一块的,教学水平能好到哪儿去?说完,张萍像跟自己赌气一样坐到饭桌旁喘着粗气。
李秋白知道,今晚恐怕又是一场“阻击战”。李秋白说,学校虽说是刚建的,但是设施配套都是按照最新标准配置的,有室内体育场,有各种先进的教学用具,这是老旧学校比不了的。有它独特的优势,这是吸引人的地方哩。李秋白轻声说着,小心的用眼光瞄了张萍一眼。
张萍像被针扎了一样忽地站起来,双手伏在餐桌上,一张脸几乎凑到李秋白脸上,大声说,设施好管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书念,好老师才是学校的硬招牌。建得再好的学校,没有好老师也是瞎子点灯白费。李秋白感觉到了来自张萍嘴里冒着火的热气,腾腾地冲向自己的脸。他知道今晚的争吵势必要有个结果,自己必须服软后退一步,要不睡觉张萍也不会让他安稳。
李秋白咽了一口唾沫,耐心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教育局划片很严,想要调整学校难上加难,不好对付呢。咱家又没有过硬的关系,就是想调也没有门子可投,是吧?
张萍不乐意了,两眼瞪得溜圆,说,你就是窝囊,在单位混了这么多年,连个称心如意的职位也没有混上,外面大大小小的关系就更不用说了,一点也没有笼络,你说你是咋混的,让人想起来就有气。
张萍点到了李秋白的穴位,李秋白半天没言语。这些话虽然从老婆嘴里说出来有点咯牙,却是实话。自己所在的地税局,比他晚来的一些人都成了机关的中层了,而自己却在原地一直未动。自己工作的科室是负责税收的,在局里是最有实权的部门,别人看着眼热,很多人巴结都来不及。对于科室里的大小业务,都是江平一手把持着,老实巴交的性格让他插不上手,自己正好也懒得去管。若管多了,说不定会触动江平哪根敏感的神经,影响上下级关系不说,会招来江平的埋怨,对自己前途和工作不利。老婆张萍的工作也好不到哪儿去,在一个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上班,从事文秘工作。干巴巴的工资过年过节轻屁一样的福利。有时两三个月才能发一次工资,到了年底当年的工资往往还未结算完。有句老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美貌的张萍当年看上他,一多半就是冲他的好工作来的。要不这朵鲜花咋也插不到自己头上。
张萍看李秋白低头沉思不说话了,觉得自己说的有点过分。就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咱们是没有门路,那就不兴通过别人搭个梯子,递个关系啥的?现成的就有一个,你的科长江平手脑通天,认识的很多人物都是掌握实权的,你不会求求他吗?
张萍的这些话,让他左右为难。李秋白平时除了工作,很少与江平有其他来往。江平的应酬场合多,几乎隔上个三五天酒友们就呼来呵去的,这让李秋白很反感。他只想安安稳稳干好分内的工作,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对其他没有任何奢望。江平的人缘并不是凭空来的,手中的权利就是他每次出场的砝码,大小头面都得给他面子。谁也不想给江平眼里栽刺,给自己断了后路。
李秋白再三在心里权衡着利弊,找江平帮忙,凭他的性格肯定答应,因为江平也想通过这种方式让李秋白的心彻底归附于他,省得以后有的应酬,还要回避他这个障碍。这正是李秋白担心的。因为李秋白明白,自己一旦掉进江平的染缸里,就再也难以漂洗干净了。若不找江平,老婆张萍的“逼宫”,也让他如坐针毡。孩子上学是大事,张萍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并非完全无理取闹。李秋白心里明白老婆的心思,张萍是想让孩子上全区最好的中学——安宁中学。这所中学是全市的重点中学,教学成绩在全省是挂了号的。校风、学风自是不必说。如今这道难题摆在了李秋白眼前,让他老鼠钻风箱两头为难。
这篇小说征求雪的同意后,与雪正在创作的小说同题。雪目前正在写同题小说,我这篇小说算是抛砖引玉,期待引出雪的大作,定然精彩!也谢谢雪昂,让我从你那儿找到了灵感。哈。
所以,路该怎么走?我认为要遵纪守法,才能走上光明大道!
云泥了不得,第一次写小说就这么好!赞一个!
更让人惊叹的是云泥第一次写小说,谋篇布局竟然如此老辣。
实在是佩服之至。题目一步之遥,耐人深思。
1、小说开场就很有气场啊!生活细节逼真,非常接地气,云泥不简单,又一篇精品在手啊!而且是第一次写小说题材。
2、人生的抉择,往往就是一步之遥,正如真理与谬误也是一步之遥。非常有启迪意义的小说。
3、正如风逝老师在编者按中所说,本篇小说很善于借用环境去衬托人物心境,推动故事情节进一步发展。有些情景描写可谓一语双关啊。如小说第四节“望着湖里的冰,李秋白说,这么厚实的一层冰掩盖了很多秘密,戏水的鱼儿盼着春归冰融的那一天,能够跃出水面享受新鲜阳光空气的滋润呢。那些鱼儿与我们何其相似,我们现在好像就在冰封的水里,漫长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4、小说结尾李秋白去探监江平,作者借用江平的话语再次点明小说的旨,也可谓水到渠成。“江平说,你和我在一间办公室对桌办公,相距仅一步之遥。从违纪到违法仅有一步之遥,良心和恶念也仅有一步之遥。现在,你和我,一个囚禁在铁窗内,一个安然站在铁窗外也是一步之遥。如今,我们两个却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5、另外,本篇小说来自生活,人物刻画,没有形式化,江平对母亲的孝心,是真实的!人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孝心,良心,善心都要接受法律的检验。这是小说另一层面的含义。
6、阅读,欣赏,真好!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