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市的隆冬，绝对没有农村老家那样静谧安详，日夜都被汽车声嘈杂声包围着。虽然也下着雪，马路上覆盖着一层浅浅的积雪，但早已被车轱辘辗得肮脏不堪。此时，个子不高身材单薄的程远，站在马路边一条狭窄的人行道上，双手对插在一件蓝色的工作棉袄袖口里，看着马路上的雪，心里默默地思念着家乡的雪。他觉得自己家乡的雪比这儿干净多了，没有污染更没有破坏，一望无垠，给人以美的享受。他甚至觉得农村人的心，就如同这雪花纯洁无瑕，不像有些城里人那样乌七八糟，居心叵测。
　　 对面的那家“皇家浴场”，程远已经来过两次，今晚是第三次站在这儿了。他紧裹着这件不知从哪儿搞来的脏兮兮的棉袄，缩着脖子，又将眼光投向“皇家浴场”，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流，唯恐有什么重要人物从他眼皮底下溜走。那一圈圈围绕“皇家浴场”建筑物、浑身闪闪发光的霓虹灯，在黑夜里不可一世地向路人挑衅着；浴场里面也是灯火通明，各个娱乐大厅，时不时传来音乐播放声、歌唱声以及笑闹声，此起彼落的高分贝，简直要把屋顶掀翻。程远茫然地看着，虽然他没到“皇家浴场”消费过一次，但他心里明白，这家集洗浴餐饮娱乐一体的高档娱乐场所，一般人是消费不起的，而进去消费的那些当官的有权有势的，没有几个是自己掏钱埋单的。
　　 雪，渐渐地停了，腕表上的指针也悄然走向半夜十二点钟。程远等得有些焦躁不安，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后，烦闷地在雪地里来回踱步。这时，一束手电筒的强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他吓了一跳，本能地用手挡着光，厉声问：“是谁？这么没礼貌。”
　　 灯光顷刻灭了，过来三个手持电棒或电筒，阴沉着脸耀武扬威的男人，程远这才看清楚，原来是此地夜间巡逻的联防队员，正将巡逻用的电瓶车靠在路边。
　　 “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吗？请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一位戴着头盔别着对讲机的男人，凶神恶煞般地看着程远。
　　 程远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心里不禁一阵紧张，脸色也有些发白，他哆嗦着嘴唇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些人。
　　 “听见没有？快把身份证拿出来。”那男人不耐烦地说。
　　 “噢，有，有。”程远慌忙从口袋里摸出了身份证。
　　 戴头盔的男人，将身份证放在小型的电子识别仪上扫描了一下，看看没问题，才将身份证还给了程远，但他仍又用怀疑的眼光扫视着程远：“半夜三更的，你不回家睡觉，在这儿走来走去的干吗？”
　　 “嗯，我……有……事。”程远支支吾吾地回答。
　　 “有事？有啥事？”
　　 “嗯，我在盯……盯着对面那家浴场。”
　　 “盯着浴场干嘛？你是便衣警察？”
　　 “不，不，别误会。”程远慌忙摇着手，解释说：“我在这儿等一个人出来，他欠了我好多钱没还，我怕他溜了。”
　　 “既然这样，你应该在对面等呀！你没看见这里停着好多车吗？我们完全可以怀疑你在打这些车的主意。”戴头盔的男人严厉地说。
　　 程远这才注意到，在他眼前几棵光秃秃的树杆下，停放着一溜排的电瓶车与自行车，上面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原来联防队把他当成贼了。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朝这些联防队员摆摆手，抬脚就往对面跑去。
　　 也凑巧，就在程远摆脱了联防队的纠缠，朝“皇家浴场”奔去时，从浴场里走出来3位中年男子，一高一胖一矮，慢悠悠地往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晃去。程远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位秃顶胖子，正是他苦苦寻找的家伙。于是，他按捺不住内心的狂跳，朝那男子大叫了一声：“冯德明，请等一等……”
　　 那秃顶胖子显然也认出了程远，慌忙对身边的两个男人吩咐了一句后，拉开门钻进了车厢里。程远疾步赶了上来，奋力扭动着拉手想打开车门，可车门已经反锁，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他只好敲着玻璃怒吼：“姓冯的，你真他妈的不够意思，我辛辛苦苦在这儿等了你三天三夜，你居然连招呼都没有就想开溜，你还是个男人吗？”
　　 玻璃窗摇下来一条缝隙，秃顶胖子对着程远满脸奸笑道：“对不起，小程，我没看见你，我现在有急事要走，拜拜！”
　　 “冯德明，你别耍赖。我问你，65万工程款什么时候给我？”程远气呼呼地问。
　　 “小程，欠你的钱我一分不少会给你的，你别心急。这点钱对我来说毛毛雨，我进出都是几百万几千万的，只不过这一阵子资金周转有些困难，不好意思。”冯德明皮笑肉不笑地招了一下手。
　　 “不行，这65万工程款，你已经拖欠我大半年了，哪有你这样没诚信的？我告诉你姓冯的，你今天不把钱还给我，你今天就别想走。”程远说着，一个箭步跳到了车头前，拦住了冯德明的去路。
　　 冯德明见势不妙，忙朝车外站着的一位瘦高个男人递了个眼色，瘦高个男人趁程远不备，上前一下子将他抱住，拖到了一边，轿车迅速启动蹿了出去。程远拚命挣扎，但因个子力气都逊于对方，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冯德明逃走。那瘦高个男人见轿车驶远后，就立即将程远推倒在地，自己也拔腿就跑。程远坐在雪地里，气得朝瘦高个逃走的方向破口大骂，但此时已是深更半夜，除了过往的汽车外，没有谁能帮得了他。好半天，他才从雪地里慢慢地支撑起身体，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没有摔伤，但血开始从心里往外流，伤心欲绝。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这辛辛苦苦的65万元的工程款，竟然讨了这么长时间也讨不回来，眼看春节即将来临，自己拿什么来兑现所欠的12位民工的工资呢？
　　 程远垂头丧气地往前走，忽然看见地上有一只薄薄的透明的袋子，被风吹得四处翻滚，他好奇地捡起一看，原来是一只卷着的塑料文件袋，里面装着几张薄薄的纸。他不经意地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一份工程合同书，落款处标明是姓冯的单位，还签着姓冯的大名，以及盖着鲜红的公章。他顿时眼睛一亮，因为这份建筑工程合同的标的是5千多万元，价值不菲；同时，合同内容里还清晰地写明了开工的时间和地点，看来这是一份刚签约好的一份工程合同。程远心里很清楚，丢失合同书，对签约方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不仅仅会带来经济利益上的重大损失，还会随时随地受到另一方的耍赖或要挟，因此，损失是不可估量的。然而，他又感到纳闷，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轻易地丢失在这儿？难道是刚才那位瘦高个落荒而逃时，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这也许是唯一可以解释的原因。程远不由得狂喜起来，一扫刚才心里的郁闷和沮丧。
　　 有了这份合同就有了底气，于是，程远将那份合同，小心翼翼地插在自己棉袄的内侧袋里，然后拍了拍身上的雪花，精神抖擞地迈开了脚步。现在他什么都用不着害怕了，也用不着看姓冯的脸色了，因为他握着冯德明的重要筹码，看他还不乖乖地将65万元欠钱主动还给他？他猜想也许用不了多久，冯德明或许会主动联系他，并且向他当面赔礼道歉。
　　
　　 二
　　 程远借宿的旅馆，离这儿不算太远，乘车15分钟便可到达。旅馆是一家私人开设的小旅馆，只有十来间房间，简陋得很。他借了其中最小的一间房，里面仅有一张床和一只写字台，虽然有些寒碜，但价钱也很便宜，只有30元一天，为了省点开支，他只能这样。50来岁的旅馆老板娘还挺客气，见了人总是笑嘻咪咪的；服务也不差，房间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提早给你灌满了开水。当程远跨进旅馆时，老板娘还坐在前台里面，手捧着“电热宝”在听着广播，一见他进来，赶忙站起身笑容可掬地问：
　　 “小程，这么晚才回来？事情办成了吗？”
　　 因为在这儿住了有些日子，与老板娘很熟，所以，程远勉强一笑：“还没办成，那姓冯的见了我，逃了。”
　　 “什么，逃了？那你为啥不报警？”老板娘不解。
　　 “报警有个屁用，公安局才不管这档经济纠纷呢！”程远忿忿地说。
　　 “那你这65万元，岂不是打了水漂？”老板娘担心地问。
　　 “没那么容易，他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我是不会放过他的。”程远鼻子轻蔑地嗤了一声。
　　 “怎么说，小程，你找到人家的住处了？”老板娘惊异地看着他
　　 “没有，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姓冯的家伙可是狡兔三窟，他躲藏在哪儿，只有自己知道。”程远叹息道。
　　 “那你这不是等于没说？”老板娘捂着嘴笑了起来。
　　 “不不！老板娘，你还不知道，我已经掌握了姓冯的要害。”程远诡谲地一笑。
　　 “是吗？能说说吗？”老板娘眨巴着眼睛。
　　 于是，程远凑近老板娘耳朵，悄悄地将捡到合同书一事，一字不漏地告诉了她。又聊了几句后，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鞋袜未脱就直接躺在了床上，怅然若失地想着心思。
　　 虽然有了讨回自己工程款的把握，但程远还是觉得自己过得很窝囊，太费劲。自己初出茅庐，就遇到这档烦心事，完全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开局如此糟糕，今后还怎么做生意？为了这65万元的工程款，他不知道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出门盯梢、上门追讨、拍桌子骂街……弄得和叫花子差不多，而对手恰恰是平时和他称兄道弟的朋友。唉，真是人心叵测呀！“画虎画皮难画骨，知面知情不知心”，他知道自己上当了，但为时已晚，心里总有一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凄凉。
　　 程远真后悔当初没听妻子的话，扔掉做得好好的装潢生意，自以为是地踏进了建筑行业的泥潭，不可自拔。曾经，人到中年的他，一直以为自己很精明，谁也不敢欺骗他，现在才明白自己还稚嫩得很，在姓冯的这只老狐狸面前，只有挨宰的份。
　　 夜，已经很深了，隔壁传来粗重的鼾声，程远皱了一下眉，索性脱掉鞋袜，钻进了被窝，然而，辗转反侧，一直没有睡意。烦躁之中，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从椅子上取过那件脏兮兮的棉袄，从里面掏出了一只手机。这只手机，不是他经常使用的那只智能的，而是一只老式的“诺基亚”，不常用，经常处于关机状态。程远为什么要用两只手机呢？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他也不例外，他用这只手机的最终目的，恐怕连他的妻子都蒙在鼓里。
　　 “是小程吧？”当程远拨通了一只号码后，倾刻传来一位老妇人嘶哑的声音。
　　 “是我，妈，这么晚了把您吵醒，您不会怪我吧？”程远低低地说。
　　 “哪儿话呢？你能打电话来，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您最近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你别老惦记着我，自己也要多保重。”
　　 “嗯，妈，春节我一定来给您拜年，再陪你去上海安装假肢……”
　　 “别浪费钱了，小程，我不碍事；再说，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
　　 “不！妈，我说过要给您装的，一定要做到……”
　　 一老一小在电话里谈了好久，程远才恋恋不舍地挂了机。这老妇人是谁？从程远与她的交谈中，似乎是他的母亲或者岳母，然而事实上却是另外一个女人，这不得不从程远的婚姻说起。
　　 程远今年39岁，结过两次婚，现在的妻子叫苏姗，一个颇为秀气的乡村女教师，比他小5岁，俩人于8年前结婚，已有一个6岁的儿子，尚未读书。在他未涉足建筑工程行业之前，一直从事个体室内装潢，收入很不错。而苏姗在本乡的一家小学担任数学老师，收入不高，但工作相对比较轻松。苏姗是初婚，为人善良温柔，她知道程远有过一段婚史，但并不嫌弃，了因为她喜欢程远的老实忠厚，并有一手精湛的手艺，所以，彼此认识不到一年就组成了家庭，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为什么程远还会有一个与他现在婚姻完全无关的一位老妇人的呢？这里面有他一段难言的隐情。
　　 程远的前妻名叫李淑芹，与他同龄，是安徽大别山地区人，从小就随父母到江苏江都打工和生活。同样是农村，江苏生活条件要比安徽老家好得多，所以，李淑芹一家落脚江都后，再也没回过安徽老家。程远虽然是江都人，各方面条件都优于李淑芹，但他从不嫌弃外乡人，当有人将李淑芹介绍给他时，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在他看来，李淑芹虽然不漂亮，但勤劳本分，是个持家的好女人，因此，夫妻俩恩恩爱爱过起了小日子。然而，结婚两年，李淑芹迟迟没怀孕，而且经常性肚子疼，她到医院作检查，竟然被查出患上了卵巢肿瘤，并已经到了中晚期。在李淑芹剩下的生命期限里，程远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一切事务陪伴她，给她四处找医院治疗，虽然想尽一切办法，但仍然无法挽救妻子的生命，李淑芹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后，还是离开了人世。丧妻，给程远精神打击很大，他一下子老了10多岁，人也消瘦了不少，直到3年后认识了苏姗，他才逐渐走出了阴影。
　　 前妻病故不久，程远的岳父岳母伤心至极，整天以泪洗脸，精神恍惚，没法在江都继续工作和生活，就重新回到了安徽老家，程远也因此和他们失去了联系。直到去年，程远到安徽合肥一家企业搞装潢，正好遇见李淑芹生前的一位好友，从她口中得知了前岳父岳母的情况。原来李淑芹的父母回到老家不久，又搬了一次家，投奔了在合肥的亲戚，这都是因为老夫妻俩不愿意面对丧女的缘故。女儿病逝的第二年9月的某一天，两老搭乘一辆私人小货车外出有事，半途中小货车遇到了车祸，岳父当场死亡，岳母被辗断了右腿。虽然小货车司机承担车祸的全责，但他已经在车祸中死亡，所以，这桩交通事故，岳母仅得到了其家属6万元的赔偿，而这点钱仅能支付她两个疗程的医疗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