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如此小心(微型小说)
月亮还未升起,月色却已染了上来。
我倚着一根电线杆,看向远处的眼睛,几乎成了化石。肩上的书包萎颓地拽落到了胳膊肘弯那里。
暮色渐酽的时候,车终于来了。我与散在站台四处的孩子们一起,快速向车子涌了过来。顷刻间闹哄哄、吵喳喳。这是一辆簇新的敞篷汽车,兴华化肥厂买来接送职工子女上学的,时值一九八五年晚秋。
跟车的郝师傅将车厢尾部的铁制梯子拖挂到地面上时,有人将书包远远地往车厢里奋力一掷,随后手脚并用,即刻就攀上了车;有人却被人群挤得踉跄不定,看上去很有些心力不逮。
“一个一个上,不要挤!”
“就你们几个猴急!都给我慢点儿!”车灯下,郝师傅急声说道。
郝师傅的外套没有上扣,微风一吹,就向身后展着。只见他两朵高眉毛,一个大鼻梁,方面大耳,挺着肚子扎下根似的稳站在梯子旁,于我们这群十几岁的孩子很有些威慑力。
等到我歪歪斜斜踩着梯子,细细的胳膊被郝师傅提溜着上了车以后,早就没有了座位。若是能寻得一个安稳站脚的空地,就已是很不错的了。
车开了。连续两次的急刹车,我只得抱紧书包,任自己在拥挤的人群间前仰后合。
“呀,我的水晶发夹子掉了!我妈刚给我买的!”
“不要踩着我的发夹子,谁捡到了快给我啊!”张家女儿突然尖着嗓子喊。
此话一出,很多人像是被烫着了似的,在狭窄的空间里交替着掂起了脚,以此忖探着脚底下是否有一只水晶发夹子。
“不晓得哪个稀罕你的破发夹子。”梳着马尾辫的林家女儿嗤鼻应道。
“我的发夹子破?有本事也要你妈给你买去啊!”
“我妈说你们家节省得要命,差不多天天喝青菜汤,你妈舍得给你买吗?!”尖嗓子一捉急,就把父母在家里议论的话给抖了出来。
“刚才谁踩我脚了?我穿的白球鞋!”那边胡家剪着小平头的儿子愤愤然扭头四问。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白球鞋有什么了不起的?被踩了活该。”这话虽说得枝细叶薄,没有半两沉,但是小平头还是听到了。
敞篷车轰隆隆地一路开着,一阵秋风从顶篷帆布与挡板的空隙间倏然而过,全不觉车厢内已然乱成了一团麻。
马尾辫气得小脸白一阵红一阵,微悸着越过诸多脑袋死盯着尖嗓子看,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谁知紧要关头,她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小平头则没那么软弱,认准了是谁嘲讽他以后,便做出勇夫状,挺直腰杆,在眼神里再配上某种毫不含糊、生硬的东西,左推右搡地试图挥拳挤到那个人旁边去决斗一番。周围人的眼睛则灼灼的,“嗷、嗷”声四起,车厢内剑拔弩张。
“不许吵!不许吵了!”
“哪个再吵我就把他拎下车去!”
郝师傅炸雷一般的吼声,以英雄般的、权威性的、不容置喙的口气瞬间将车厢里的孩子们牢牢镇住,包括像沙丁鱼一般被挤兑在一旁的我。
谁都不想被高大魁梧的郝师傅拎下车去,丢了脸面不说,从城里到兴华化肥厂家属区至少有五六里路。谁愿意饿着肚子,背着书包走上五六里夜路回家呢?
“你们两个是同学,又是邻居,为了一个发夹闹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像什么样子?!”
郝师傅的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神情谨肃地虚点着尖嗓子与马尾辫的鼻尖。尖嗓子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话,垂眼抿了抿嘴唇。马尾辫则翕动着露出红色细纤维的鼻翼,勉强收起了哭声。
我远远地向林家的马尾辫投去同情的一瞥,忽而想起书包里还有一小块豆沙饼,遂决定下车后送给她。我妈和林家妈妈在一个车间里上班,月底了,我妈最近也天天做青菜汤。
“待会儿下车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的脚底下小心点。”
“那个……可别再踩着胡厂长儿子的白球鞋了……”
郝师傅的嗓门突然低了一些。这时我发现,他那两朵高眉毛下的双眼并没有定睛望着车里的人,而是不停地四面转动。最后,他的目光小心地从胡家儿子小平头的脸上瞬息闪过,在那目光中可以感受到几乎谦恭的温柔。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此刻也似乎矮小了许多。
我努力转过身去,将目光低至自己的眼前稍下的地方,假装表面上什么也没有看见。我还得离小平头远点,免得像刚才那样不小心一个踉跄,在他的白球鞋上再踩上一脚。
敞篷车内、灯影下,所有的人一时怃然,没有了话。偶尔有鸣笛声将月色中一道道颤动的声波,给车厢四周留下一条条欢快的棱纹。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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