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祝乃强刚才迷迷瞪瞪地打了个盹，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他轻轻地拿掉缠在自己身上的妻子的胳膊，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地从炕上爬起来，伸出胳膊压了一下炕头的开关，整个房间完全亮堂起来了。
　　 他赤裸着身子坐起来，把那件薄薄的保暖衬衣穿在身上，没有扣纽扣——房间里并不冷。然后，拉过一个枕头垫在腰下，半躺在炕头，抽出一根香烟点着，慢慢地吸起来，顿时，房间里飘荡着一股烟味。
　　 睡在身边的妻子可能是被烟给呛着了，咳嗽了一声，但并没有醒过来，还是鼾声依旧，看来睡得很香，很是踏实。
　　 祝乃强一边抽着烟，一边侧过身用手轻轻按一下腰，或者轻轻砸一下，似乎他患了腰椎间盘突出一类的什么病。
　　 其实祝乃强的腰是好好的，腰上什么病也没有。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这几天和妻子的夜生活太频繁了，腰部好像被抽了筋似的，空空的，困困的。
　　 “这已经是连续第五个晚上了，而且每晚至少两次，这样下去怎么受的了啊？”祝乃强一边抽烟一边思索着。
　　 他吐出一个烟圈，转过头去看了一下仍然熟睡的妻子。妻子娇美的脸庞依然是那么的白皙，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绯红，樱桃小口显露着很自然的微笑，虽然她表露的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羞涩的少女模样，但他并没有感到妻子已是半老徐娘的中年妇女。
　　 祝乃强转过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钟已指向十一点了，他又有点担心起来，妻子会不会再过一会就醒来，和前两、三天晚上一样又与他来个“梅开二度或三度”。
　　 祝乃强的担心不是凭空产生的，这次过年回家才五天，他就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异样。
　　 他是腊月十八回到家的，到家时已经快晚上七点了。虽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但自己家的大门已经关了。他敲了好长时间的门都没有应声，直到他大喊妻子的名字，妻子通过声音确认是他回来，才把门打开。
　　 进得家中，妻子没有表现出和往常一样的欢天喜地——又是接他身上铺盖被褥和挎包，给他扫身上的尘土，又是给他打水，拿香皂，取毛巾，而只是从容淡定地问了一声“你怎么才回来了”，就跑到灶房给他做饭去了。
　　 吃完饭，已经快八点了。他坐在已经两腿行走不便两年多的老母亲房里拉话。而妻子则坐在自己房间里的电视机前，把电视节目挨个换了一遍，但并没有确定下来看什么节目，还是不断地压着遥控。
　　 他和老母亲拉了好一阵子的家常话，把老母亲安置好让睡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妻子已经上炕睡下了，电视也关了，只有房间里的灯还开着。
　　 他去灶房打了些凉水，然后从热水瓶里倒些热水掺了一下，感觉热冷差不多，于是洗了一下脚，然后就上炕了。
　　 当他脱掉自己的外裤，把腿伸进两层被的被窝时，妻子微微向后面挪动了一下身子，仍然没有说话。看来妻子并没有睡着，只是眼睛闭着假寐罢了。
　　 他把手轻轻搭在妻子的肩膀上，妻子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但没有继续往里挪动，于是他飞快的脱掉上衣，拉灭灯，钻进被窝里。
　　 一阵折腾过后，他也觉得累了，于是抱着妻子呼呼大睡。
　　 早晨快六点的时候，天并没有亮，他醒过来了。感觉很是舒畅——家里的感觉比外面工棚里强多了，还是家里好啊！他是这样想的。他伸出手去摸妻子，发现妻子也是醒着——妻子顺着他的胳膊就钻到他的怀里来了。
　　 他感觉又找到激情，于是又折腾了一番。
　　 折腾完后，妻子就起床了，而他接着又睡了。
　　 等他起床时，已是快七点半了。妻子把家里早晨该安排的一切都安顿好了。早饭也基本做好了，就等他起床。
　　 吃过早饭收拾完毕，已经九点多了。给老母亲准备好午饭后，他和妻子骑着摩托车去了丈母娘家里，看望一下老丈人和丈母娘——毕竟走了近一年了，看看二老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
　　 回到家时已是傍晚，安顿好家里的一切后，他们就早早上炕了。
　　 一切看来似乎很正常，两口子既没有拌嘴，更没有吵架，而且行动一致，配合很默契。对粗枝大叶的人来说的，确实没有感到什么异样，而对细心的祝乃强来说，他已经感觉到了不同寻常，那就是，整整一天了，妻子始终对他不主动搭腔，基本是他说什么，妻子就应承什么，根本就没问他这一年在外面的任何情况——连回来时带了多少钱都没有问。
　　 接下来的异常就非常明显了。上炕后的妻子主动用肢体语言表达了她的激情，而且一个晚上竟主动了俩次。
　　 除过主动之外，那就是每次激情之后，都要把他抱得紧紧的，好像害怕他飞了一样。勒得他连气都要呼出不来呢。
　　 接下来的两、三天，白天和白天一样，晚上也都和晚上一样——他确实有些支持不住了。
　　 妻子到底是怎么了？以前可不是这样啊！祝乃强百思不得其解。
　　
　　 二
　　 祝乃强深吸了一口烟，吐了一个很大的烟圈，看着慢慢散去的烟圈，他陷入了往昔深深地回忆。
　　 祝乃强和妻子王根娥的结识还颇有“英雄救美”的浪漫色彩。那是二十年前，高中毕业的他没考上大学，整天骑着他爸的烂自行车到处逛游。一天中午时分，他从县城出来，走过那片栢林密罩的乱坟岗时，突然听到坟地里传来了女子的呐喊声和啼哭声，很是凄厉。他想都没想就撂下自行车就朝坟地跑去——在一座高大的石碑后面，一个个子低矮、满脸胡渣的猥琐男人，把一个清秀的女孩按在石碑上，欲行不轨。好在女孩不断奋力反抗，他并没有得逞。见此情形，祝乃强怒向胆边生，大喊着朝那边奔去。那猥琐男人看到高大威猛的后生到来，先是一惊，然后很快放开那女孩，沿着坟岗旁边的小路，夺路而逃。
　　 看着几近精神崩溃的女孩哇哇大哭，祝乃强也是束手无策，想很好安慰一下，却感觉自己嘴巴笨得连怎么张开都不会，只好蹲在那里叹气。
　　 好在女孩没过多久自己镇静下来，并止住了啼哭。
　　 在和女孩后来的交谈中，他知道女孩名叫王根娥，就住在距县城十里左右的十里铺村。今年也是高中落榜生。今天她是去县城找舅舅，看能不能给她找点临时的事情来做。因为急着赶路，就离开大路贪走了这条小径，没想到遇到歹人，差点把清白搭上了。
　　 祝乃强也不知道该怎么进一步安慰王根娥，二十岁生日刚刚过去的他，别看长得高大威猛，胆大心细，但口才却很拙劣，更不会说出让女孩感到贴心贴肺的话，半天他才笨嘴拙舌地对女孩说：“我把你送到县城去吧。”
　　 就这样，他和王根娥相识了。
　　 由于同龄，加上也都是高考落榜生，真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同感慨，于是，他们走的越来越近，终于迸出了爱的火花。
　　 虽然因为两家地缘和经济上的差距遭到了王家的一些不支持、不赞成，但毕竟“英雄救美”，加上王根娥的顽强坚持，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三年后，王根娥义无反顾地为他穿上了婚纱，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小山村。
　　 新婚的第一晚他是在哭笑不得中度过的。
　　 新房的亲友们散尽之后，夜也深了，王根娥和衣上炕，脸朝里睡着。当他满怀欢喜试图去从后面抱住心爱的娇妻时，没想到妻子伸出一拳头砸在他的眼眶上，顿时金星火冒。他失声“啊”地喊了一声，跌落在地上。随后妻子很快从炕上下来，把他扶起来，并衷诚向他道歉。原来，三年前的噩梦并没有随着时间淡化，加上闹洞房的一些出格举动，使她沉积在心中的那点苦涩涌上了心头。刚才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和三年前差不多的梦，于是把心爱的人当作梦中的猥琐者重重回击了。
　　 祝乃强听完妻子衷诚的道歉后，强忍着心中的哭笑不得和眼眶的疼痛，微笑着着，笨嘴拙舌地对妻子说：“把过去都忘了吧，有我在，谁也不会再欺负你的。你什么时候心里没有阴影了，咱们再在一起吧”。
　　 说完这些话，祝乃强感觉出了一身热汗。
　　 妻子听完后，留下了感动的泪水。
　　 那一夜，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第二个晚上，妻子仍然是和衣而睡，他虽然心中更是不快，但想到妻子心中的阴影，他还是忍住没去打扰她。
　　 第三日是回门的日子，可能是自己眼眶上那很明显的青色印记引起了丈母娘的注意，给女儿交代了什么，那天晚上睡觉时，妻子主动脱去了外装。
　　 那一夜，才是他们真正的新婚第一夜。
　　 根本没有小说家们描写的那么浪漫，更没有文学作品中描述的那么温馨。黑灯瞎火中，他感到妻子就像一具僵尸，任由他摆布，根本没有什么激情迸射。
　　 在没有孩子前，妻子对他的有些新想法和举动是严厉拒绝的，因而近一年的时间，他们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化过；后来孩子出生后，妻子不那么太固执了，但仍然是从没有主动过。
　　 可以说，近二十年了，他和妻子在“夜生活”中，始终是“主仆关系”。当然，慢慢地，他俩也都习惯了。
　　
　　 三
　　 妻子虽然在他们的“夜生活”中很被动，是他的“仆人”，但在现实的家庭生活中，妻子却是另外一副面孔。她温柔贤惠，敬老爱幼，做事果断，吃苦耐劳，是一个难得的好媳妇。后来好多的家庭事务妻子都是谋划者和决策者，而他竟慢慢地成了追随者和辅助者。
　　 刚刚结婚的前几年，那时他的父亲还健在。虽说父亲的生产劳动技能并不过硬，但好歹算是吃财政饭的，因而家庭收入还算很不错的，母亲的身体也硬朗，因此，家中的事他们小夫妻也不参与多少。在妻子的谋划下，他和妻子一块在他们那不大的小镇上先后开理发店，开小首饰店，开火锅店，开服装店……甚至开过药品店。凭着妻子在县城的“新思维”和她本人的睿智与能干，虽然没有达到致富小康，但是和同龄人一定程度上还在“啃老”相比，他们俩已超前许多了。因为这些，父母亲也成了村子里他们那一辈同龄人的羡慕对象，都赞父母上辈子积了大德，生了个好儿子，娶了个好媳妇。
　　 十年前一个夏日周末的中午，父亲到山里去收拾山地的荒草，没到中午就回来了，说是头有点晕，可能是血压又有点高了，于是躺下休息。那天母亲带着他们的儿子去外婆家了，他们小两口在镇上也没回来。谁知父亲这一睡就一直再没有起来，也没有醒来。等到晚上他们回来时，父亲的身躯早已经僵硬，母亲也都哭得晕过去了，家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那时，他们刚刚三十出头，面对突然而来的家庭变故，几乎就要束手无策。他们家在村子里是独户，连个家门都没有，而自己又是独子，没有个姊妹，连个商量事的对象都没有。在这个时候，是妻子拿主意，请来舅舅为他们主事，邀村里的年长者理事，让一起玩大的伙伴跑腿办事，总算把父亲平安地送进了坟茔。
　　 从那以后，妻子就成了家中的主心骨，而他也更愿意做妻子的追随者。
　　 父亲走了，母亲的身体垮了，家里的财源也缩水了，单靠在那仅仅不到千人的小镇上打闹，已经不能维持家庭正常的生活了，儿子也到了上小学的年龄，许多的事聚在一起需要同步解决，于是改变生活现状寻找新的出路成了最迫切的事情。
　　 可是，出路在哪里？
　　 还是妻子的主意：让他跟着她表哥学建筑手艺，虽然说有些辛苦，但是那几年翻修盖房的人家很多，活多收入高，而且不大影响农事。而且在本地干活，吃住都在家，完全不影响对家庭的照料。
　　 收拾完镇上那一摊子事后，他拿起了瓦刀，站在了高耸的楼顶，俯视着下面忙碌和多变的人生。
　　 而妻子，则成了真正的家庭主妇，照顾着体弱多病的老母亲，照看着已经上学的儿子，勤耕着十多亩山上沟下的土地，奔波着四处能带来收入的杂工，经营着每天都有潜在危机、都有重重困难的日子，设计并描绘着整个家庭未来的“蓝图”。
　　 心中只要有太阳，天上就一定有太阳。
　　 六年过去了，这个当初让刚刚三十出头的祝乃强觉得当时天都要快塌下来的家，在他们两口的辛勤努力下，彻底焕发了新颜，母亲在妻子的悉心照料下，身体竟然恢复了；儿子也上初中了，学习很好，各方面表现都很优秀；自己在建筑方面也成了一等一的“能工巧匠”，在家乡一代“负有盛名”，昔日老父亲留下的偏厦被他翻盖成二层楼房，成了村里的“冒尖户。”
　　 受他们家变化的影响，建筑队伍也扩编了，村里一些男子跟着他进入了建筑的行列。
　　 而他则在六年的生活体味中，明白了许多的事理，从当初的毛头小伙变成了成熟稳重的中年男人。
　　 他对妻子的感情也随着这六年不寻常光阴的度过而愈加深入。他明白，虽然家庭的经济来源基本来自于他在建筑行业的劳动收入，但这个家庭的主心骨却不是他。可以说，这个家没有他或许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方式继续过下去，只是穷富差别而已，但没有妻子，连过下去的可能都没有。
　　 在住进新房的那一夜，他抱着昔日身材苗条、皮肤光洁而如今已经微微发胖、皮肤粗糙的妻子的身子时，一阵阵酸楚涌上心头。在那一刻，他心里暗下决心，这后半辈子就是搭上性命也不能让妻子再受委屈。
　　
　　 四
　　 《辘轳、女人和井》的插曲里有一句歌词：“生活就像爬大山，生活就像趟大河，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一个脚窝一首歌。”这句话，祝乃强对它有着深刻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