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鹂和郑旺，认识了十八年，又分别了十八年。
　　 两个十八年过去，黄鹂和郑旺的青春流逝了。已然人到中年，不免感慨万千。时间的流逝，谁都无法挽回。过去的事情，能否弥补？弥补了又怎样？两人想着这些，《涛声依旧》的歌曲，从各自嘴里唱了出来：“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二
　　 蓝天上飘出两朵白云，或而聚拢，或而分开。
　　 县城七天一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黄鹂与郑旺蓦然重逢了。
　　 “咦？你不是东村的郑旺吗？”
　　 “是啊。你是……哦，对了对了，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西村的黄鹂哈。”
　　 “嗯。”黄鹂重重点头，之后长叹，“唉，岁月无情啊！年轻时感觉很漫长，现在却感觉很短暂！”
　　 “是啊，岁月无情人生易逝啊。”郑旺感叹。
　　 两声长叹，道出了各自埋在心底的弦外之音。漫长，说的是天各一方难见一面。短暂，说的是青春不再老之将至。
　　 寒暄过后，郑旺急着赶车回家，匆匆告别了。匆忙之中，一没问工作，二没问生活，三没问家庭。相逢了一刹那，又在一刹那离别，时间老人小气得只容许他俩打个照面而已。
　　 幸好，老天爷给他们关了一扇门，却又开了一扇窗，让他俩互相留了手机号。
　　 十八年前，黄鹂和郑旺同属于一个行政村，一个家住东村，一个家住西村，中间隔着一条常年流淌着浑水的河，河上架着一道独木桥。两人青梅竹马，一起上学，从学前班到大学，一直朝夕相处。十八年后，毕业一分工，黄鹂留在了坝区，可郑旺却分配到了遥远的山区。千山万水隔断了情丝，两人杳无音信，思念绵绵却相见无期，一对痴男怨女见个面真的很难，除了山水相隔以外，还有时间上的金贵，一个星期上六天班，只有一天休息时间，如何来去得了。
　　 如今，人到中年才又重逢，的确令人悲喜交加。悲的是，在那个一天只发一班客车、电话还是摇把的年代，山水相隔让相恋和相爱遥遥无期。喜的是，如今老天有眼，虽然捉弄了一把人的命运，但不忘施舍了一丝怜悯。
　　 第二天早晨，郑旺走在上班路上，听到手机来了短信，打开一看，是黄鹂的：
　　 早上好！这是一条情感的线路，属于你和我。铃声响起，那就表示情话悄悄说。
　　 郑旺心中一喜，心儿“砰砰”跳动，飞舞拇指，回复：
　　 早上好！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日出，我送你三百六十五个祝福。
　　 一路上，郑旺脸上浮现出少有的喜悦，走进了乡办公室。
　　 郑旺平时不苟言笑，同事们都很怕他。今天，大家觉得他的微笑很给力，心情骤然放松，干起工作劲头十足，一天干出了两天的活。
　　 晚上，郑旺在家看电视连续剧《踮起脚尖吻到爱》，听到手机又来短信，知道一定是“她”来的。由于老婆林草莓在场，只敢在心里窃喜。他扯野儿说尿急，连忙起身走进卫生间，悄悄看起来：
　　 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祝你今晚有个好梦，晚安！
　　 郑旺看完短信，一眼瞥见马桶，反射性地有了尿意，顺便尿了一泡。马桶水“哗哗”地响起来，冲刷着发黄而漂浮着泡沫的小便。拇指飞舞，快速回复：
　　 走到一起来，走成一片爱。走成一种风景，千姿百态；走成一个故事，丰富多彩。偷一个月亮照亮天，月光下面我把你的手儿牵。祝你美梦成真！
　　 郑旺撒完“尿”出来，偷看了老婆一眼，见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电视，轻轻地而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有了手机，短信往来很频繁，连单位上也开通了群发功能，一有事就来个“短信通”，方便又快捷。短信铃声频繁响起，林草莓早就习以为常了。况且，电视正播放到煽情处，早被感动得稀里哗啦，哪有心思看别的想别的，自然没有察觉到丈夫丝毫的不正常。不仅如此，连丈夫一回到家就赶着刷牙洗澡，还隔三差五地大呼小叫都没有察觉。
　　 黄鹂和郑旺短信不断，但不知为什么，却从来没有打过一个电话。要说从前联系困难，那是真的。而今，居然忘了手中极其方便的手机。现代化的通讯工具，在他们手里似乎只有通信功能而没有通话功能。这种情景，好比两个“哑巴”，互相牵挂，只靠“手语”（短信）代话。
　　 街头邂逅，匆匆告别。两人一没发短信，二没打电话。
　　 郑旺坐上南归的客车，掏出手机，以手指代笔，写了几句关心话，正要按键发出去，忽而想到家里温柔贤惠的老婆，便三下两下删除了，心里充满了矛盾。
　　 黄鹂也是这样，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步三回头，默默目送郑旺的背影彻底淡出视线。她边走边从红色的坤包里拿出手机，拇指灵动，唰唰几下，写了几句关心话，正要按键发去，想到家里有些粗陋心眼却不坏的老公，立刻删除了，心里同样充满了矛盾。
　　 万事开头难，一旦迈出第一步，后面就有第二步第三步，甚至一发而不可收拾。
　　 果然，第一条短信发出后，一连数月，双方短信频传，但月月只发十八条，不多也不少。用两人的话说，就是要牢记“十八”这个数字，追回和补偿两个“十八”欠下的感情债。
　　 气温降低，“女哑巴”传去“手语”：
　　 天冷了，别只讲风度而不讲温度。
　　 太阳火辣，“男哑巴”传来“手语”：
　　 骄阳似火，别忘了打伞而晒黑了白皙的脸蛋。
　　 到了对方生日，一方祝愿“生日快乐”，一方回复“与我同乐”。虽然话语不多，而且极其普通，却是语短情长。普通的问候语，包含了千言万语万语千言！
　　 情场上，大都有这样的经历，在你来我往的情书中，两情相悦的男女往往文思泉涌，许多情切切意绵绵的语句，比平时干巴巴的话语精彩千倍万倍。
　　 黄鹂和郑旺便是这样，许多美言佳句真是文采飞扬。请看——
　　 黄鹂：
　　 遇上你是我的缘，跟着你是我的愿，你是我今生最大的眷恋！
　　 郑旺：
　　 牵挂你的人是我，忘不了你的人是我，是我是我还是我！
　　 黄鹂：
　　 你让我打开了尘封的日记，你让我不能自已，你重新激起我心海的涟漪。我终于体会到：第一个打动自己的人，最难忘记。
　　 郑旺：
　　 风柔雨润花好月圆，良辰美景年年伴，幸福生活天天随。冬去春来似水如烟，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说一声珍重，道一句平安！
　　 黄鹂：
　　 今年，你将遇到金钱雨，幸运风、友情雾、爱情露、健康霞、幸福云、顺利霜、美满雷、安全雹、开心闪……祝：千事顺心，万事如意！
　　 郑旺：
　　 缘分天注定，浪漫本无心。端起温柔的步枪，推进激情的子弹，瞄准梦中的情人，我愿做一名优秀的爱情狙击手！
　　 黄鹂：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等你一万年！
　　 ……
　　
　　 三
　　 春节，吉祥而喜庆，又是一个“七天乐”大假。
　　 郑旺已经调进了县城工作，还当上了一个科长。他带着老婆和女儿，唱着《常回家看看》回老家过年。
　　 大年初一早上，一家人放过鞭炮，吃过汤团儿，准备去逛卧佛寺。几十年前，中缅两国总理共同朝拜过的寺庙，吸引了不少游客慕名而往。
　　 郑旺带上老婆女儿，骑上摩托刚出村口，收到了黄鹂的短信，邀请他去逛情人岛。他猛然出了一身冷汗，两眼滴溜溜一转，扯了个野儿：“好老婆，乖女儿，逛不成了逛不成了。我们领导紧急召唤，说是单位有急事，叫我加班加点处理呢。‘卧佛寺一日游’，改日再游吧如何？”
　　 “能如何呢？谁叫你是科长？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林草莓有些不悦，但没有更多的埋怨，“去吧，事业为重，单位事大于家庭事。”一抬腿，下了早就停好的摩托。
　　 女儿大失所望，嘟着厚嘴皮，一脸不高兴，骑在摩托上不愿下来。
　　 “要不，你们母女俩去吧？”
　　 “算啦。二天找时间去，我喜欢全家同去。否则，毫无‘全家乐’的意义。好比照相，缺了一人就不是‘全家福’了。”
　　 “乖女儿，爸爸食言了。改日再去，啊？”郑旺下了摩托，觉得很愧疚。
　　 “切！”女儿刚读初中，有些男孩脾气，不耐烦地“切”了一声，跳下摩托，掏出砸砸炮，“啪”的一声，朝爸爸脚下砸了一颗，转身跑回家去。
　　 有人说，男人靠得住，猪都会爬树。男人扯野儿的本事，世界一流。他们的口袋里，也许没有多少票子，却有百十个借口，随便拿出一个来，就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而且是一眨眼的功夫。
　　 老婆女儿回家了，郑旺连忙给黄鹂回复：情人岛见！
　　 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都流行“情人节”，对对情人遍及大街小巷。街头的红玫瑰，好害不分，越卖越贵，而且卖得一干二净。时髦的男男女女，十分羡慕和追求情人关系，嘴边时常挂着句口头禅：“玩的就是心跳。”
　　 情人圈子，流传着两句顺口溜：
　　 摸着老婆的手，好像左手摸右手。摸着情人的手，好像回到十八九。
　　 没有情人是废物，情人多了是动物。
　　 黄鹂和郑旺不是“动物”，但也不愿当“废物”。于是，两个巴掌相见——一拍即合。更何况，黄鹂少女时就暗恋郑旺，只是阴差阳错各自成婚。两人相遇异地他乡，自然旧情复萌。许多同学会传出的故事，往往也是这种情况的翻版：
　　 同学聚会，扳倒就睡，拆散一对是一对。
　　 美妙的情人节，往往演变成恼人的“情人结”。
　　 情人岛不远，就在两家附近的北庙水库。
　　 北庙水库大坝巍峨雄伟，上面雕刻着十二生肖图。
　　 郑旺和黄鹂下了摩托，顺台阶边上边找寻自己的属份。
　　 一会儿，郑旺叫喊起来：“哈哈，我属虎，找到了找到了！”
　　 与此同时，黄鹂也叫喊起来：“哈哈，我属兔，我也找到了我也找到了！”
　　 “好啊，我是老虎你是兔，你是我的小菜一碟。看我一口吃了你！”
　　 “嘻嘻，只要你敢，我不光是你的小菜，我还是你的大菜呢。来呀，来吃呀！”黄鹂弓起腰，向大坝顶跑去。
　　 “好啊。你等着，我来也！”郑旺立起屁股，猛追上去。
　　 两人追逐着，气喘吁吁地登上了游人如织的坝顶。“老虎”追上了“兔子”，却无法上演“吃”的一幕，只好随同游客欣赏美丽的湖光山色。
　　 站在坝顶，放眼望去，湖水清澈，碧波荡漾，泛动着炫目的鳞光。稍远处，有个四面碧水环绕的小岛，“情人岛”三个大字，扑入眼帘。
　　 这里，正是二人约会的地方。
　　 黄鹂催促郑旺买了船票，一左一右地坐上小木船，一人划着一只桨，悠哉悠哉地向岛上划去。
　　 上了岛，跟随着一对对情人，走进了“缘来是你”的音乐茶室。茶室里灯光暧昧，茶香四溢，播放着“难忘初恋情人”的曲子。
　　 黄鹂和郑旺选了靠窗一边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聊的多是过去，也少不了现在，但就是没有提起将来。喝够了茶，出了茶室，离开情人岛，下到大坝脚，走进“扫一嘴”饭馆，饱餐了一顿火烧肉。
　　 分别时候，郑旺学古代的梁山伯送祝英台，骑摩托，绕远路，将黄鹂送了一程又一程，演绎了一段当代的“十八里相送”，所幸没有遇到任何亲戚朋友和熟人。其实，多亏戴上了能蒙住脸的大墨镜。
　　 人们喜欢墨镜，有的是图洋气耍派头，有的是过滤强烈的阳光，有的是避开亲戚朋友乃至熟人的眼睛。郑旺和黄鹂属于后者，原因说不清道不明。
　　 回家的路本来很短，况且又是骑摩托，显得更是短上加短。尽管绕的是远路，但离家的路还是越来越近，离别的时间也越来越近。经历过失去的黄鹂全然明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到了一个山弯僻静处，黄鹂扯野儿说想方便一下，叫郑旺停下了摩托。黄鹂向里边走了几步，见没人，跟郑旺招手说：“来呀，这里有只大白兔，快来呀。”
　　 这一次，黄鹂主动向郑旺发起了进攻。
　　 郑旺奔过去，四处寻找，并无兔子，瞅着黄鹂追问：“大白兔，在哪里？在哪里呀？”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哦。是你呀？”郑旺恍然大悟。
　　 “是我是我，就是我，咋地？你不是老虎吗？有本事来吃呀。”
　　 “哼，前面人多，没有机会。现在，哈哈，你跑不了啦！”
　　 黄鹂根本就没跑，乖乖地等待着，闭上了眼睛，充满了柔情蜜意地期待着……
　　 干柴烈火，一点就燃。
　　 郑旺一改往日的拘谨和内向，打开感情的闸门，张开双臂搂住黄鹂，将嘴唇贴了上去。黄鹂，热烈回应。热吻，令双方心醉神迷。
　　 背静的山弯并不背静，恰是游人喜欢大行方便之处。一会儿跑来个男的，一会儿又跑来一个女的。郑旺和黄鹂受到多次打扰，兴味索然，依依不舍地告别了。
　　 郑旺：“再见。”
　　 黄鹂却说：“不说再见。”
　　 “说什么？”
　　 “说暂停。”
　　 “暂停？”
　　 “对，暂停。”
　　 “好，暂停。”
　　 情人之间分别，唯独黄鹂和郑旺之间不说“再见”，只说“暂停”。如此告别话，充满了几多情趣。
　　 郑旺回到家里，林草莓连忙端出炖在锅里的饭菜：“知道你加班，不敢影响你，就没有给你打电话。饿坏了吧？来，吃吧，饭菜还热乎着呢。”
　　 “我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