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们把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当做一级台阶，把一级一级的台阶连接成阶梯，把那些辉煌和成功、年龄和经历、圆满和富裕当做阶梯的顶点的话，那么，作为这个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我应该把现在已经五十岁的她定位在哪一级台阶上呢？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困扰我已经好久好久了，直到三天前再见她，并与之讨论，我才最终有了关于她的人生与台阶的深层思索。
　　 ——题记
　　
　　 一
　　 屈指算，我认识她已经许多年了。
　　 她的名字叫阿玲，也叫小宝，毫无疑问，透过名字的布帘，我们可以判断出这是一个揉进了父母万千宠爱的好名。
　　 事实也正是如此。她曾经是父母的独生女儿。其实，在她面世后的好几年里我们国家的计划生育工作还一直没有开展，那时候，作为盐场职工的她父母，无论从经济条件还是从其他方面讲都是可以再生一两个孩子的。最终没有继续生的原因，据她母亲在她长大后告诉她的原话是，“生你的时候，我的年纪已经老大不小了，医生说是高龄了。那时候你爸爸怕我太累，他说，我的身体太差了，加上生产期间已经吃了太多的苦，流了太多的血。你爸爸总是说，我们有了你就足够了。”
　　 可以说，比起她周围的那些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孩子，比起那些即使上学也得兼顾了带弟妹，兼顾了割羊草、猪草、做家务的同龄人，阿玲的童年是快乐而幸福的，是简单而轻松的，是泡进蜜罐子里的。她人生的第一级台阶可以说，是她父母抱着她登上去并且是一直精心守护着的。在那一级台阶上，她无忧无虑，她幼年不知愁滋味，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当然，在她沐浴着太阳的光辉幸福快乐成长的初期，我是不认识她的。直到她十岁的那年，我以一个代课教师的身份走进那个地处海边的、很是偏僻的、名叫光明的学校，走近她，并与之成为师生。
　　 在那个乡村小学里，阿玲的成绩很好。她学习认真个性温顺，沉默少言又乖巧懂事。作为老师，喜欢这样的学生是毋容置疑的。那时候的阿玲长得也娇小可人，她个儿不高，在孩子群里只能属于中等个儿的，海风吹拂下的一张小脸不是太白，红里透着微微的黑，却也不失水灵，那张小小的瓜子脸唇红齿白，鼻梁高挺。那时候，常见她扎着一对羊角辫，一双黑溜溜玛瑙般的眼睛总是亮闪闪的闪烁着求知的渴望。
　　 开始的她不常与我亲近，课堂外每每相见，她也总是露出一种娇羞的不好意思，然后呐呐地叫一声“李老师好。”便会像猫一样悄悄地溜走。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阿玲也从我认识初期的三年级学生进入了四年级的末期。两年里，阿玲与我关系的进展用润物细无声来比喻还是恰当的。见到我，她不再娇怯怯面露难为情，她会露出两颗虎牙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常常会带着稚嫩的口吻悄悄告诉我一些原先只会在小伙伴们面前说的，甚至只是埋在心里的小秘密。也许，就从那时起，在她的心目中，我这个年龄其实大不了她许多的小老师已经成了她的朋友。
　　 很多时候，时间，对于钟情的人和事来说，总是显得太匆匆也忒无情。大概又一年后，就在阿玲这班孩子即将进入初中阶段学习的时候，我们国家的高考政策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之后的我因为自身前途的考虑，告别了那个几乎一直处于太阳旮旯的乡村小学，告别了阿玲等一群孩子，冲进了高考的洪流，之后便又去了外地读书。也就从那时起，阿玲等一班孩子成了我记忆深处的一垛墙。
　　
　　 二
　　 再见阿玲已经是好几年之后了。彼时我已经改头换面成了县医院的一名医生，而且早已经是孩子的母亲。
　　 那一天，记得是中午，阳光正明媚地笑着，露出米白色一样的牙齿。那是一个风轻日暖，满蕴了鸟语花香的日子。就在平时很少光顾的那条小巷的拐角处，就在那棵大槐树下面，下班后的我与阿玲不期而遇了。
　　 在经历了最初的诧异和喜悦后，我们选择了依树而站、执手相看，那时候茶座什么的还是个稀罕物，急切中，我们也压根想不到要找个地方坐下。
　　 我和阿玲都显出了久违的激动，我们迫不及待地说着一些别后的情事，有点争先恐后，有点语无伦次。
　　 相见和对话，使得遗忘在岁月夹缝里的一些东西迅速得到了苏醒，那些曾经沉睡了的记忆、研磨过的光阴，在重逢的春风吹拂下，如花一样重新在岁月浩渺的海面上绽放了。面向着这样的春暖花开，那些曾经温暖开心的画面如同精灵般开始了舞蹈，并且一次次冲撞起我们的内心，我们欣喜若狂，我们侃侃而谈。
　　 对话，叙旧，成了一艘开向过去的船，它带着我和阿玲重新回到了曾经的岁月里。
　　 从阿玲的嘴里我知道了她以及她那些同学的一些情况。时光真是个魔镜，近乎十年的时间里，很多的人和物都改变了原先的轨迹，阿玲告诉我说，就在不久前，她回了一次娘家，那个曾经刻下了我们许多难忘记忆的、龙钟苍老的、一直与阴凉暗沉为伍的、却又是孕育了一批又一批孩子的希望和未来的老学校已经翻建了。而那些曾经与阿玲同龄的孩子们也早已经长大，并且各奔东西。与此同时，高中毕业后的她因为微弱的分差，在首次高考失利后没有继续选择课堂，而是选择了就业。之后，她被分配到了县城的棉纺厂做了一名纺织工人。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有时候太小，有时候却又显得异乎寻常的大。从阿玲的话里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同在一个县城已经好几年，而相互间竟然一直不知道！
　　 那一次的邂逅，链接了我和阿玲曾经断裂了多年的联系。从那以后，阿玲成了我家的常客，她还是喜欢叫我李老师，那藏在语气里的甜糯还是叫我不由自主地浅醉和喜欢，但我们的关系已经彻底变成了朋友。在我的心里，老师的名谓似乎只是成了一个代号。我们常常聊过往，聊未来，有时候也聊私话，比如我的家庭和工作，再比如她的爱情和烦恼。
　　 长大了的她还是安静如水，总是未语先笑，还是喜欢红脸，只是多了一些爱好。她的手很巧，她有时候会做一些小饰物给我和孩子，有时候是纸质的门帘，有时候是惟妙惟肖的布娃娃。立夏了、端午了，她还会包了粽子特特地送来。
　　 期间，二十五六岁的她开始了她生命历程中的第二个转折——谈恋爱。
　　 那是一个周末，我请她来家吃馄饨，饭后她面带羞涩地告诉我，又有人为她做了红娘，两个人已经见过几次，相互感觉都还行。我问小伙子是干啥的？回答物资局驾驶员。部队退伍军人。其间，我又问起对方的人品和家境。阿玲不好意思地说，“他兄弟三个，两个哥哥都已经结婚，有自己的房子，现在他和他爸妈住在自己家的房子里，二楼二底。而且，他爸爸妈妈都是老师。”说到人品，她告诉我，应该是好的。
　　 之后，阿玲与那个名叫小纪的小伙子很快结了婚，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婚礼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阿玲口中的小纪——她的老公。诚如阿玲所言，单就外表看，这是一个看上去并不出众的小伙子，黑黑胖胖的样子，板刷头、小眼睛加上一倒挂蒜头样的鼻子，但言谈举止中自有一种敦实憨厚的持重。
　　 那一天，我举着酒杯郑重其事地对那位小纪说：“阿玲是个好女孩，你们以后要幸福。”
　　 说老实话，那一段时间，我是一直为阿玲感到高兴的，因为，无论从她所嫁人的家庭氛围还是家境来讲，无论从对方的人品和从事的工作来讲，这件婚事都不失为一桩好事。
　　 事实也正是如此，自从阿玲结婚，之后的好几年里，她们的生活一直平静安好，夫妇俩不吵不闹，恩爱和谐，并且很快有了属于他们俩的孩子，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孩。
　　 我想，假如为那时候的阿玲定位人生的台阶，那么，那时的她应该正踏行在台阶的中点，而象征着光明与希望的那块红手帕似乎正在阶梯的顶峰向她招手微笑。
　　
　　 三
　　 有人说，除了顶峰，每一级台阶的意义其实都是双面双向的，它既可承上也可启下。它有时候可以是上，上，则希望变通途；有时候也可以是下，下，则希望立变为失望乃至失败。无论是人生的台阶还是物质的台阶，都如是。
　　 对于阿玲来说，事情的转折是出乎她意料的。
　　 那年秋天的一个黄昏，下着雨，有风，一道道雨帘在空阔的路面上来来回回地飘动，密密匝匝的雨很快织成了一张网，网住了秋的世界，网住了草木的苍黄，也网住了她的思维。她的心随之有了不安的悸动。
　　 那一天，应该是她的小纪外出行车回家的日子。屈指算，小纪出车已经一周，这一次是出省的差事，而且行的是山路，运的是货物，满满一车的货物。出门前，阿玲不是一般的担心，虽然之前这样的出车也有，但这一次似乎非比寻常，走得也更加的远。走之前她拉着小纪的手一遍遍地叮咛“一定得小心开车。听说那里有很多的山路，拐弯很多，好危险的，我们宁愿慢一点。”
　　 小纪说:“放心，阿玲。我又不是第一次走山道。再说我从十八岁开车到今天已经开了十几年了，从来没有出过事情。请相信我，我会小心的。”说完，小纪的手在她的肩部拍了几下。
　　 这一夜，小纪该回却没回，阿玲的一颗心如同一块豆腐掉进了废墟里。夜已经很深了，阿玲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的脑海里设想着无数的可能，她不敢想那些意外，她只是一遍遍地强迫着自己往那些常见的迟归原因里找答案：也许是又有了什么事情耽搁了，也许是又接到新的任务了？这物资局总是那么的忙。
　　 天亮了，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如同天与地之间拉起了无数透明的面条。阿玲的心在经历了一夜的忐忑后还是不安，安顿好了孩子后，她想到老公的公司去看看，去问问。就在这时，家里新装的电话响了，“滴铃铃，滴铃铃。”
　　 拿起电话，传来了老公小纪的声音，阿玲的一颗冲进喉头的心瞬间归了位，她的小纪没事，没事就好，没事这个家就是安好的。作为驾驶员之家，阿玲深深知道方向盘连着的是一个家。
　　 可随即，她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接着从电话的那一头传来了沉闷压抑的哭泣声，她的心开始震颤。
　　 “小纪，你，你怎么哭了？你说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阿玲，这一次我摊上大事了！我，我，我的车子撞了人！”
　　 当那句撞了人的话透过话线冲进阿玲耳膜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天崩地裂的震撼，那一刻，她的手颤抖着掩上了嘴巴，许久许久，她说不出话来。
　　 那一天的后来，从小纪断断续续的叙说里，阿玲最终知道了，就在返程的途中，已经远离山路的他，因为疲劳驾驶，车子撞上了一辆农用车，结果，农用车上的人都被撞进了医院。
　　 撞了人就得赔，好在命都还在，虽然一下子重伤了整整六个人。
　　 在经历了复杂而艰难的交涉后小纪最终回到了家，接着是责任鉴定和赔偿，因为责任方在小纪，虽然单位赔了一部分，大部分的还是得小纪自己赔。
　　 旷日持久的交涉后，家里不多的积蓄全部拿出去了，包括公公婆婆的积蓄。对于庞大的赔偿数额来说，这些积蓄无疑是杯水车薪，之后，万般无奈的夫妇俩变卖了他们名下的房子，可惜的是那时候的房子远非如今的房子值钱，卖房的钱刚刚够填上车祸的窟窿。最终，再加上小纪的开除公职，车祸的事终于尘埃落定，这个家平静了。而这平静将与接下来的贫穷为伍。
　　 之后很久的一段时间里，小纪失去了工作，车子更是不能开了。阿玲的一个家，就靠着她一个人微薄的工资支撑着。而那时，之前一直在生活上、经济上给予她帮助的父母因为父亲的突然重病已经无力再帮她了。当然，小纪的事情，阿玲也一直瞒着父母。
　　 房子卖掉后，公公婆婆搬进了哥哥家，而他们一家三口则住进了小小的租赁房。
　　 对于阿玲来说，那是一段流血又流泪的日子，她的人生走到了低谷，通向希望的台阶一下子变成了滑梯，她乃至她的整个家庭一下子滑进了废墟。她不再梦想明天。那一段日子里，她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想不到会出这样的大事，我现在别无他想，只要日子能过下去就行。
　　 而我，则一遍遍地劝慰她，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除此以外，我真的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进而提振她对生活的信念。
　　
　　 四
　　 有人曾经说过，当意外和灾难成为客观存在后，即使你不愿面对，不想面对，也还是不得不面对。也许，这就是人生。
　　 车祸发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阿玲一直郁郁寡欢，她觉得生活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但之后，她还是咬牙挺了过来。那一天，当我再一次试图解开她心结的时候，她认真地对我说了:“李老师，我懂你的意思，放心，一切都已经过去。看起来之前的房子和钱本不该属于我们，以后，我们会从头再来。我已经和小纪商量了，从明天起，他会重新找一个工作，不管干什么都行，我们会制定一个长远计划，以后，我们还会买房子，再说公公婆婆为了我们也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以后，我们买了房才能接回他们。”
　　 可以想象，对于此时已经捉襟见肘的家来说，这买房是何等艰难的大事，通向买房的路又有着何等艰难困顿的尴尬。此后的日子里，阿玲除了上班之外又兼做了一些工作，她的时间总是难以自我把控，可她又总是在与时间拽着劲。厂子里是三班倒，除了上班，余下的时间她就从那些私家厂里领了活在家里做，她加工过螺帽，替人缝纫过被套、枕套、沙发套、手套，那时候工价很低，十个螺帽两分钱，一条被套两毛钱，枕套、手套等则同样以分计。为此，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劝过她放弃，我说:“这杯水车薪，做的这么苦，放弃吧。身体要紧。”每每相劝，她总是微笑着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再说，我现在正年轻，做一分就多一分，积沙也能成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