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经历】人生的台阶(征文·小说)
我又说:“你的目标可以待孩子大一点,待你们的经济条件好一点再考虑,那样的话,你就不用这么累了。”
“李老师,现在放松的话以后就更难了。没事的,也就累一点。习惯了就好了。”
与此同时,阿玲告诉我,小纪也找到了一份私家厂里的活路。
夫妇俩就这么努力着,拼命着,为了房子的宏大目标。
之后漫长的一段时间里,阿玲来我们家的时间变得稀少了。好久没有消息了,我会打个电话过去,而她总是借着电话歉疚地说“一直在忙,都没有空来看李老师了。等我忙过这一阵就好了。”
仔细想,那一段漫长的时间里,她总是忙过了一阵又接着忙。但即使是忙,每年的立夏与端午,她还是断断不会忘记包好了粽子送来的。
有人说,心想总能事成,只要我们有一颗成事的心,只要有奔向目标的准备。
在经过了漫长而艰辛的努力后,阿玲终于凑够了买房的钱——一套二手的小套房的钱。
那一天,好久不见的阿玲兴高采烈地来到了我家,她兴奋地告诉我,买房的钱终于攒够了,她和小纪跑了好几个中介所,已经看中了一个小套房。她说:“我已经和小纪筹谋过了,先就买一个二手房的小套。虽然房子是旧了点,也小了点,但好歹我们不用借债就又可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她还说,“租房毕竟每月都要拿出一笔钱,再说,不是自己的房子,心里或多或少有点空,那是一种没有根的感觉。”
那一天,告别前,就在我们家的门口,阿玲还不忘补充说一句:“李老师,接下来我可能又得好久不来了,等我房子买了,整理好,我要请你们全家来玩。”那一天,从她话语里所透露出来的甜味,我是能够深刻感知到那藏在里边的高兴和释然的。那是一种大事即将成就了的欢欣,更是一种即将登上极顶的呼之欲出的心满意足。
说句心里话,那时那刻,我是真的为阿玲感到高兴的,长久的劳累和辛苦终于有了回报,有了心想事成的结果,这就如同寻宝,找到了宝,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啊。
那一天,我满口应承了她的邀约,我甚至还笑着说,“等你搬家的那天,我会送你们一个欢喜。”
然,事情的发展却没有朝着预定的目标前行。之后不久,阿玲久病的父亲突然撒手人寰,父亲去世后,阿玲把孤身的母亲接到了自己身边。接着,阿玲的婆婆在一次寻常体检中被查出患了肝癌。
那一天,阿玲再一次来到了我家,她流着泪对我说,“李老师,您是在医院做的,您是医生一定懂的。这一次请无论如何救救我的婆婆,她才七十刚刚出头。我不想她走。钱不是问题,我们的房子可以慢点买。救婆婆的命要紧,人比什么都要紧。”
那一刻,我拿着那张CT单无语了,见我不吱声,她急了,“李老师,请无论如何替我想想办法。您说,一定有办法的。对不?”
沉吟了好久我说:“你婆婆的肿瘤位置很是尴尬,在我们医院开刀无论是技术还是设备,就目前来说恐怕都不行。我的意思,回去后让小纪三兄弟商量一下,是不是去上海看看,即使开刀不行也可以做介入治疗。”
“那好,只要有办法,我们一定救。我想好了,这一次即使两个哥哥不拿钱,我们也得拿。”
上海之行还算顺利,在此进程中,作为阿玲的老师,更作为她这么多年的朋友,我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替她找了医院里曾经在上海进修过的同事帮了忙,托了人。当然,在阿玲婆婆的治病之事上,小纪三兄弟的意见最终没有得以统一,两对哥嫂的言外之意,老父老母之前就说定了是与小兄弟一起生活的,富也好穷也罢,病不病的当然也归小兄弟管大头,这样说也不是我们就甩手不管了,你们房子没有了之后老人不也一直轮流住在我们两个的家里么?再说那二楼二底的房子,原就应该属于大家的,当年原是为了救弟弟的急,我们没有计较。
话说到此再说就是斗气了。阿玲说,“哥哥、嫂子,什么都不要说了,之前对我们的情我们也领了。妈妈的病我们治,我们管,你们只要帮着一起出出主意,抽空来看看就行。”
阿玲婆婆的介入治疗是成功的。虽然代价是阿玲家又得在租赁房里无休止地住下去。
在阿玲婆婆出院回家后不久的一个晚上,阿玲再一次笑眯眯地来到了我家,她买来了苹果水梨。她甚至不好意思地说了句:“这一点点的东西都拿不出手。”我生气地对她说:“你以后再买东西信不信我会扔出去?”而她则笑说:“这一下,我的一颗心终于落定了,这次我的婆婆多亏了李老师您的帮忙呢。”
那一刻,面对着阿玲那无心无肺般的笑容,我真的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动。那时候的阿玲,从生活层面看无疑是苦的、累的、难的,好几年了,他们一直蜗居在那个小小的租赁房里,为了翻身,她,以及她的老公一直在为着房子的目标努力着,可是婆婆突然的一场大病,却将她希望买房的梦彻底打碎了。想,就那样一下子成了梦的影子,而影子又随着风飘走了。可是,面对这样的失落她却笑了,笑得那样的坦然自在。她的笑也让我醒悟了她精神层面的富有。有人说,一个人的豁达,不是因为她拥有的多,而是因为她计较得少;拥有一颗安静的心,才能盛得下一切。
在阿玲婆婆生病乃至病愈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把阿玲定位于生活层面的最底层,那时候,从生活的困顿和窘逼而言,她应该是站在台阶下的人,不,确切地讲,她应该是一个站在废墟上面的人。
那时候,无论是作为她曾经的老师还是一直的朋友,我都真心希望她以后会过得好一点,起码不要这么辛苦,不要那么窘逼。我希望她生活幸福。我不止一次地期颐过她的未来,我想她的人生能够少一点坎坷,我甚至暗地里祈求过上苍,让她再次站上象征希望和未来的台阶,即使是最初的台阶也好。为此,有一次,我甚至半真半假又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了如下的话,我说,“阿玲,你想过台阶吗?”
“李老师要问台阶呀?这还不简单?就如我先前准备买房子,买了房子,不就站上台阶了?不过,我也想过,婆婆的病治好了是比房子还大的好事,从另一角度讲,我们也可以算是站上了一级台阶,其实比起生活的台阶来,这良心和孝敬构建的台阶好像意义更大呀。”
五
阿玲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着,虽然历经浮沉,原先的目标却还在,她只是需要重头再来。她忙上班,忙加工活计,还忙着为公公婆婆打理家事,并且间隔一段时间还得陪着婆婆去上海复查和进行后续治疗。当然,年事渐老的母亲也得关心。这期间,生活于她来说,虽然繁杂,却能平静如水。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是一个寻常的日子。太阳照旧从东方升起,又沿着它原有的轨迹一路西移。那一天她上白班,早晨七点,她就去了工厂。她在轰轰隆隆的机器轰鸣声里来回巡视着,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忽然,她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呼救声,是同班的秀姑。她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原来,秀姑的帽子脱落了,她的一只手臂被意外卡住了,想拉拉不出,她的长发眼看着就要被卷进机器。说时迟那时快,阿玲迅速伸出了手臂,关掉了机床,最终,秀姑的头保住了,手臂也拉了出来,而阿玲的一条手臂连同一侧的肩胛骨却因此受了重伤,她骨折了。
住进医院的最初,棉纺厂的领导出了面,其实,这个时候的领导确切地说,应该是官商一体的老板了,因为厂子早已经被承包。老板让阿玲安心住院,并说阿玲的见义勇为避免了厂里一笔大损失,老板许诺,住院的一切费用都报销。住院期间按照上班的待遇发放工资。
秀姑也来了,她搂着阿玲的肩膀说:“这一次要不是你,这一刻我大概命都没有了。想想好后怕呀!”
阿玲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开了刀,绑了石膏,之后的她却留下了后遗症,她的一条手臂因为骨折加上肌腱不可逆损伤直到半年后还是抬不起来。基于此,棉纺厂的这个纺织工作是不能做了,老板让她在家继续休息等消息,说这事得董事会讨论。
一等又是三个月,这期间,她的婆婆肝癌复发,最终无治而去。
料理了婆婆的丧事后不久,阿玲再一次去找了老板,她说,“我想工作。”这一次老板不无抱歉地对她说了,“现在的工厂不是昔日的工厂,上班的话就得一个人顶一个人的用,养不了闲人。基于你现在的情况,我们真的已经爱莫能助。”之后,厂子里给了她不多的一些经济上的补偿,她就被工厂除了名。
她,就这样很不幸地成了一位特殊原因下岗的人,十多年劳模的荣耀,一直以来勤勤恳恳的工作态度,一夜间烟消云散,而这一年,她已经四十三岁。
好在,最终社会和街道伸出了援助的手,半年后,她被安排到了菜市场工作。
与那些富豪们相比,阿玲的命运不是一般的难堪,可她却连摇头的犹豫都没有。工作落定后,她第一时间打来了电话,她的喜悦和开心在话线里如同兔子般起起伏伏、蹦蹦跳跳的。她说:“李老师,我的工作终于落定了。是菜市场的扫地工作。明天,我又可以上班了。”
当我沉吟于这份工作的辛苦与卑微的时候,电话里的阿玲再一次笑了,她说:“菜市场的活说到底也就起早摸黑,我不怕的。这么久了,我是闲怕了。”
也就从那时起,她成了菜市场的环卫工,她每天大清早的就起床,去菜市场,她会把整个菜市场的场地来一次大清扫。包括每一条过道和水泥台面。每天的傍晚,当收摊的人们渐渐散去的时候,她会再次重复早晨的劳作,每一个水泥台面她都会冲刷得干干净净的。而其余的时间,她就是整个菜市场的环卫流动哨。她总是做得那么认真细致,有几次,我忍不住,劝她,“这菜市场又不是家,你前天晚上打扫了,这早晨是可以省下这份辛苦的。一个月也就拿千元不到,用不着那么上心的。再说,你的那只受伤手臂也使不上劲呀。”
可她倒好,一个劲地摇头,还说:“虽说是前天晚上打扫干净了的场地,可也保不住早晨不脏的,像那些油纸袋、丢弃的瓶瓶罐罐什么的,一夜过来总是会莫名其妙生出来,我这多扫一次总是干净一点。再说这个工作来之不易,他们还替我交养老金什么的,我要不把这事当做工作做对不起大家。说到这个手,菜市场又没有机器什么的,用不着担心的。”
卑微又时乖命蹇的阿玲就这样成了菜市场拿着扫帚畚箕的守望者,每天从早到晚。说到工资和辛苦,比起那些明星,那是不可比也不可说的,实在要比,也许,明星一张嘴、甚至是一个咏叹调就是阿玲乃至无数个阿玲几十年工资的总和。但,即使如此,阿玲也没有任何的抱怨,她就那样心满意足地踟躇在象征富裕和地位的台阶起步点前,不悲伤,不气馁,面带笑容,无怨无悔。
六
这一天,对于阿玲一家来说,应该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因为,就在这一天,努力了多年的他们一家所申请购买的经适房,在等待了两年之后终于到手了。
梦想中的房子,想了几十年,并为之努力、拼搏了几十年的房子,终于可以属于自己了。另外,这一天,五十岁的阿玲在菜市场做了七年后终于退休了。而与此同时,她的老公小纪也成了县城环卫所的一名临时工驾驶员,负责每天装运垃圾。
对于这样的一对夫妇来说,对于这个家来说,这是三喜临门的大喜事,他们为此奢侈了一回,请了几个亲近的人吃了饭,放了鞭炮。
那一天,我作为她的朋友和老师,有幸成了她们家的座上宾。饭后,就在那座满溢了喜悦和欢喜的房子里,我与阿玲第一次有了对人生,对台阶的认真探讨。
我说:“阿玲,要是可以,我想有朝一日写写你的故事,这一刻,我很想听听你对人生,对命运,对台阶的想法。”
听了我的话,阿玲回答,“李老师,要写你就放开了写吧。但不一定非写我不可。说到人生,那是一个深奥的问题,我真的说不清。但说到台阶,我还是有点想法的。”
阿玲说,假如富裕是台阶的第一标志的话,那么,即使是现在的我也只能是登上了最低台阶,充其量第二级台阶里的人;假如成就是台阶的话,那么同样,我没有成就,我的人生就是一张邹巴巴的纸,里边也就横七竖八画了几条单线,没有值得炫耀的一切,我只能是一个踩着台阶基础的人;假如地位是台阶的话,那我是断断不敢说台阶的;假如年龄和经历,坎坷和不顺也可以当做台阶的话,那么,李老师,我现在可不可以说是登上了台阶的次高层了呢?
那天,喝了一点红葡萄酒的阿玲还说了很多,可以说,自我认识她以来,这是说得最多的一次。她的那些关于人生与台阶的话,朴实、厚重得如同掷地有声的石头震得我的心一阵阵麻痛;又如同亮起的手电,在我有些茫然的心里终是照出了一条路。
从阿玲家返回的路上,我似乎终于有了对人生台阶的深刻思考,我想,那些蝇营狗苟的人,那些醉生梦死的人,那些富贵傲慢的人,那些浑浑噩噩的人,即使他们能够挥金如土、开豪车、品佳肴、住豪宅,即使他们活得潇洒,活得流光溢彩,也绝不会懂得人生与台阶的深刻意义的。而阿玲,乃至无数像阿玲那样的过着普通人生活的,甚至一直在生活的窘逼和艰难里苦苦抗争的人,其实是深谙了人生与台阶的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