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玉断有谁怜？（《红楼梦》第二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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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句《红楼梦》里的诗句紧紧萦绕在我的脑海，我拿着一束玫瑰花，在西山公墓的碑林里穿行，寻找那个曾经熟悉的名字。清晨四周，雾气很浓，阴冷的天气里雾气凝结成水珠飘撒在我的面颊，与眼里的泪花交融在一起，我的思绪像那一丝丝白雾飘渺开来，沉痛于那个亡故的灵魂。不留神间，花径上的刺扎进了我的手指，手指上慢慢渗出一滴鲜红的血液来，血液里浮现出一个笑容，加剧了我的悲伤和歉疚，十多年来深深地潜藏在心底的那个名字和音容笑貌，而今一旦揭开，心潮汹涌无法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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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咳……”杨朝霞跟在龚碧莲的后面，跑得急了，一口气没接上，咳嗽了起来。碧莲停住脚步，朝朝霞看过去，见朝霞脸都憋红了。院子里，还有一个小男孩正瞪眼瞧着你俩，这就是我，陈浩。
　　 这是在乡政府附近的农家院坝里，龚碧莲家正在为碧莲的小姨组办一场出嫁的婚礼。院子里很是热闹，热情冲淡了冬日的寒冷，忙碌的人们脱掉厚厚的外套，让身子轻盈了许多。四周摆满了四方桌，还有两个帮忙的农民正从邻居家里帮主人搬运桌椅板凳。大门小门上贴满了红底黑字的对联，大门两边的窗格上还挂着两个红色喜字的中国结，碧莲的小叔正从屋里往外面搬出一卷鞭炮来。院子角落里临时修了一个长长的土灶，土灶周围男男女女正忙着洗菜刷碗，灶上一个高高的褐色蒸笼里白色的烟雾四处飘散，香气将院子里的喜气搅合得浓浓的，一群孩子正兴高采烈地在四周玩耍。
　　 我是跟随帮忙的爷爷来的。爷爷做的一手好干饭，村里乡上凡是家里办喜酒的，都往往要请我的爷爷帮忙。爷爷很爱小孙子，为了给我混一口好吃的，爷爷经常把我带在身边。唢呐队的吹鼓手吹完了几首曲子，此时已经在歇息。我围在唢呐队的周围，一会儿摸摸小鼓，一会儿摸摸小锣，又摸摸立在桌上的唢呐，很是好奇。朝霞和龚碧莲本来在院子边上玩耍，听见唢呐声停了下来，也跑向这里，还没跑出几米，朝霞就气喘吁吁停住了脚步。还有几个孩子也疾步围了过来，一个稍大的孩子拿过小锣敲打了几下，引起了唢呐队长的呵斥。朝霞跑过来的时候，几个孩子悻悻地呆在当地，正百无聊赖，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却偷窥到了朝霞衣服袋里显露的糖果，便欺身过去，从朝霞衣袋里抓出几颗糖果就跑开了。朝霞反应过来，男孩已经将一颗糖果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朝霞愣了一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与这群孩子相比，朝霞可谓出身“名门”，父亲是区公所的副区长，母亲是乡政府妇女办主任，家就在乡政府里，与龚碧莲是邻居，平日里两个女孩是很好的朋友。这一天母亲把她打扮的花枝招展，一身新衣服花花绿绿，头上两只羊角辫，娟秀的脸庞，纤细的身姿，……在这群野孩子中恰如清晨的第一缕朝霞，光芒四射。
　　 朝霞糖果被抢，满腹委屈，一时不知所措。我盯着男孩手里的糖果，咽下一口唾沫，突然升起了一股英雄气慨。我冲向男孩，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把男孩摔在了地上，从男孩手里抢回了剩余的糖果，一口气跑向朝霞，将手里的糖果递到她面前。朝霞还在犹豫，我将糖果塞进了她的衣袋里。朝霞还在悲伤，碧莲赶紧护住了朝霞的衣袋，带着愤怒的眼神瞅着抢糖果的男孩。
　　 男孩从地上爬起来冲向我，借助大一些的身形，将我压在地上，给了我胸口几拳，我回了几拳没有着力，使了几次劲都动弹不得，被压在地上有些喘不过气来。这里碧莲在一旁先喊了起来：“抢糖果，不要脸。抢糖果，不要脸。”朝霞也跟着喊起来。几个大人看见孩子打架，呵斥了几句，我爷爷赶紧过来将我们分开。我爬起身来，在男孩的背上回敬了几拳。男孩见势不妙，抽身跑了。
　　 朝霞看看我身上的泥土，从衣袋里掏出两颗糖果，摊开手掌递给我。我犹豫了一下，接过糖果，把一块放进了嘴里，另一颗递给了碧莲。三个孩子高兴地玩耍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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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学以后，我再难跟爷爷一起出去。我就读的小学离乡上有五六里路，与两个女孩相隔却似千山万水，音讯全无。谁知到了小学五年级，村小学和乡小学班级合并，我和两个女孩成了同班同学，朝霞与我还成了同桌，碧莲和另一个叫何志明的同学坐在一起（何志明的父亲是区公所的区长，与朝霞的父亲在一起上班）。并班的那天，我们三人略一愣神，不禁相视一笑，两个女孩已成了半大姑娘，如花似玉，朝霞亭亭玉立，分明是一个美人胚子，唯一的不足是脸色嘴唇时常有些苍白。后来我发现，朝霞缺课时候较多，原因都是生病。
　　 班主任老师是个女性，在乡上与朝霞的母亲一样是凤毛麟角，两个女性私下成了好朋友。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朝霞时常缺课，学习成绩受了很大影响，老师把朝霞安排在我的同桌，用意无非是我能够在学习上助朝霞一臂之力，自习的时候，我经常帮朝霞补课讲作业，这样，朝霞的成绩始终徘徊在中下水平。
　　 那年头学生除了学习外，每周还有一节劳动课，我们由于年龄小劳动课便主要是割草。秋日里艳阳高照，绿草茵茵花果飘香，一群孩子来到山野，像山间鸟儿欣喜若狂。我认真地割着草，何志明割了一会，把一些野果递到我面前问我能不能吃，在我点头认可后他又分配给我们大家一起吃。朝霞割了不一会，茅草割痛了手指，便有些畏怯起来。我便叫她停了割草，把散落在地上的草把搂进背篓里。朝霞搂完了草把，又拿起镰刀去割，不小心尖刺扎紧了肉里，再也不敢割了，一个人看着我们割草出神。她看见不远处的野花突然来了兴趣，跑进花地里到处摘花朵，一会儿就摘了一大把。她把花草挽成一个花环，带在自己头上，又帮助碧莲做了一个。两人戴着花环在草地里你追我赶，欢喜雀跃。后来朝霞又弄了两个花环，拿来带在我和何志明的头上，两个女孩拍掌叫喊：“快看快看，男生变女孩。”几个人嘻嘻哈哈，我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休息期间，朝霞倚在背篓上，突然看见半山腰上的一束红花甚是好看，一边指给我看，一边问我花的名字。我支吾着答不上来，便问朝霞喜不喜欢，朝霞毫不犹豫回答了是，我脱掉鞋子，挽起裤腿，攀着岩石和树枝向半山腰爬去。眼见我的身子越来越高，三人都张大了嘴，在下面一个劲叫我小心。我将花朵摘下衔在嘴里，又沿着山石慢慢下来，最后纵身一跳到了她们身边，直到这时她们悬着的心才落下来。朝霞发现了我的腿上被荆棘划的一截口子，鲜血还兀自留着。她赶紧告诉我，作势要用手来蒙我的伤口，我却没怎么在意，顺手扯了一些茅草花，揉成一个花条贴在流血处按了几下，血很快就止住了。朝霞流露出佩服的神情，嘴里连连赞扬了好几句。
　　 朝霞手里拿着我从半山腰摘下的花朵，从花径直看到花蕊，突然问道：“这是玫瑰花吗？”我们都摇头说没见过。她又问：“玫瑰花是啥样子的呢？”几个人无语。朝霞将两朵红花分别插在自己和碧莲的花环上，几个人一路欢喜地回了教室。
　　 冬季来临的时候，朝霞得了一场大病。那一天大家还在上晚自习，朝霞无精打采，一会儿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坐在旁边的碧莲有些着慌，扭头关切地问她怎么了？朝霞没回过气来，脸还憋得红红的，只能点头应承。碧莲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有些发烫，立即出门去找班主任老师。班主任老师探查了她的情况，嘱咐我和龚碧莲送她回家去休息。
　　 夜色漆黑，小路弯曲不平。朝霞走了一段路就蹲下走不动了，我们站在旁边等了一会，碧莲要拉她起来，但她都快要坐到地上了。碧莲便叫我背她，我蹲下身子，将她的双手抱住我的脖子，两手箍住她的臀部，碧莲搀着我的一只胳膊引路，生怕我们跌倒。朝霞气息如兰，幽幽地萦绕在我的面颊和耳畔，额前的刘海撩拨着我的耳背和脖子，直痒到人心里……
　　 这一场大病耽误了朝霞好些课程。为了不至于耽误课程太多，在她还没有痊愈时我和碧莲有空就去她家里补课，补了很久她才基本跟上同学们的步伐。有一次在她家里她把弟弟杨志刚介绍给了我，叫弟弟称呼我为“浩哥”。
　　 但小升初的考试成绩给了朝霞很大的打击，她的学习成绩进一步下滑，在初中分班的时候两个班的班主任都有些不愿接受她，还是小学的班主任老师说情，她才又和我在了一个班，仍然与我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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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了初中我成了班长，有时候老师因事有所耽搁，便把组织大家学习的任务交给我，有时候老师需要在黑板上书写很多的学习内容，也经常把这件事布置给我。有一次我写的累了便停下来歇息，一转身发现她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目光竟然有些痴迷。好几次我擦完黑板回到座位上，她都会替我弹掉身上的粉笔灰。
　　 一次语文课，老师决定带我们春游，去参观附近刚修建的一座水库大坝，要求大家参观后写一篇作文。同学们排队向大坝走去，没走多远，就在蜿蜒的山村公路上分散成三三两两若干组。阳光明媚，波光粼粼，几只野鸭浮在水面享受这爽朗的春天，两只小鸭诧异地盯着我们这群陌生的少年。何志明捡起一块石头，卯足了劲扔向野鸭，野鸭受惊扑扑楞楞地飞走了。朝霞有些生气，责备何志明说你看你把野鸭都吓走了，干嘛呢？我们在大坝管理人员的带领下，下到了大坝的最深处，走进了大坝的腹地，里面灯光晦暗阴冷湿滑，朝霞突然有些害怕，便走得离我很近，伸出小手时刻准备抓住我的胳膊。走出大坝里面，我听见她长出了一口气。我们看见了大坝那里停住的一艘小船，便争相向小船跑去，但被老师喝住了。
　　 参观结束，我写的作文题目是《雄伟的大坝》，她写的作文题目是《可爱的野鸭》。
　　 不知那个同学弄来了一本《射雕英雄传》，班上私下传看开了。我好不容易把书弄到了手，成天如醉如痴地看着，上课的时候装模作样听讲，其实眼睛在瞟桌下的小说。有几次我被老师发现了，她便用胳膊肘悄悄地顶撞我一下，提示我老师在看我。一次下课的时候她问我是什么书这么好看，我简要地告诉她小说的情节，建议她看看。她说武侠小说有什么好看的，我说这本武侠小说与过去的武侠小说不一样，她才表示了一些兴趣，没想到拿到书她也着了迷。这回轮到我来提醒她别让老师发现了。
　　 学校里要放映电影，影片名叫《红楼梦》。那时候影片很少，很多电影我们都看了不下两遍，但兴趣依然不减。这部电影也不例外。我们几个人在操场上搭好凳子，我把那本看了几遍的《射雕英雄传》放在膝盖上，借着傍晚微弱的光线翻阅着。她突然抢过书籍，问我：“陈浩，你说说，你像不像郭靖？”说完看着碧莲抿嘴而笑。碧莲在旁边添油加醋说像，像极了。她又问我：“你说碧莲像华筝还是黄蓉？”我一下对不上号，碧莲却在她肩上轻捶了几下。她又问我：“我呢？我像蓉儿还是公主？”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思考了一下，说：“碧莲像黄蓉，你像公主。”她说我弄错了，说她像蓉儿碧莲像华筝。我反驳，她突然不高兴起来，撅起小嘴不吭声了。电影放到中途换片暂停，她又问我：“那你再说说，我和碧莲哪个像黛玉？哪个像宝钗？”我说你像黛玉碧莲像宝钗。这一次她突然急的快要哭了，说她不要像黛玉不要像黛玉。我和碧莲都傻了眼，她一个人赌气地先走了。
　　 放农忙假的时候，我们农村的孩子要帮助父母割草喂猪牛。学校背后的山背上有一个较大的水塘，塘水清澈见底倒映蓝天，我们每次割完草都要跳进水塘畅游一回。朝霞和碧莲常常来到水塘边看我们玩水，我们便戏谑地叫她们下来，她很是难为情，说女孩子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游泳多丢人。后来上课的时候，老师拿来一份报纸，给我们看上面登载的一个游泳女将为国争光的新闻图片，朝霞嘴里赞佩不已。我问她将来的理想是什么，她说她只想做一个服装设计师，用她的手把人们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她又问我的理想，我说我想做一个作家，用我的笔写尽人间百态悲欢离合。她说她一定要拜读我的大作，成为我每部作品的第一个读者。那以后我每次写的作文她都要拿去读一遍。
　　 但初二没读完，朝霞就因病休了学，只有碧莲偶尔带给我一点她的消息，我都没有放在心上。这一休就是大半年，等到她复课的时候，她的母亲不得已为她申请了留级。
　　 我们分开班级后有一节体育课一起上，我们两个班由一个老师上课，同时共用一个操场。大家混在一起开展活动，我喜欢的篮球和乒乓球项目她都是我忠实的观众，而她想要跳绳踢毽子的时候，也要叫我替她们舞动绳子或计数。有时何志明会来抢我手里的绳子，她就表现出不快，愠怒地叫何志明走开，弄得何志明颇为无趣。这节课是我见过她上课最开心的时候。
　　 除此之外我们再也没有理由在一起，而我却莫名其妙地隐隐牵挂起她来，有一种东西在我们之间暗暗滋长。下课后所有的学生都会朝厕所那一个方向走，我最盼望的就是那个时刻，我把身子靠在教室的一根柱子上，翘首以盼她的出现。她呢，也会如约而至，一到这时，四目相对，深深凝望的眼睛里似有话要说。有时候抑或是她们班延迟下课，抑或是其他原因她没有出现，我心里都有一种空落落的不甘心的感觉，担心她又遇到了什么情况。自从那一日志刚叫了我一声浩哥后，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心里升起了一个称呼“霞妹”，并把她与杨门女将联系到了一起。有一次我等在那个地方正在遐想，朝霞只是瞥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生气地走过去了。我的目光还没有收回，却看见何志明的目光正瞅着她姗姗而行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