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压根儿就不应该出生在那样的一个家庭，但命运由不得她自己做选择。
　　 她叫何叶，父母连给她取个名字都不愿多动脑筋，只用二人的姓氏胡乱拼凑而成，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却拥有了一个充满诗情画意让人浮想联翩的名字。
　　 荷叶出身在大巴山腹地一个偏僻落后的山村里。爷爷是一个农民，做些小生意，每到逢集，她爷爷就会背个背篓带个杆称，蹲在离场镇不远的山坳里，等候其他卖东西的农民，低价收购一些农副产品，然后背到场镇上卖掉挣点差价。为了提高利润，她的爷爷当然会在称上做些手脚，占一些粗心的农民的小便宜，一年下来经营结果倒也可观。奶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大字不识一个，成天只知道干农活做家务。爷爷挣了钱，难免招三惹四，那时候乡下人都很穷，一点好处就很容易让一些妇女上钩，爷爷在当地的风流韵事便有些出名，奶奶很本分，本分得甚至有些傻，邻里对爷爷的事都传遍了，她却一无所知，当然，即使她知道了，也拿爷爷没办法。
　　 爷爷和奶奶只生了一根独苗，就是她的父亲。爷爷奶奶都宠儿子，竭尽所能地满足儿子的要求。她的父亲完全传承了爷爷的基因，读书时成绩很差，很早就和一些地痞之类的人物搅合到了一起，不务正业，甚至还做了不少缺德事。父亲快成年的时候，有一次，他看见邻居家的一个南瓜长得很好，便用刀子切下一小块，把自己的大便放进南瓜里面，又把切下的那块南瓜原封不动地盖上，南瓜的伤口慢慢又粘合到一起，到了最后就看不到一点痕迹。后来邻居把南瓜摘回家，放在厨房菜板上切开，大便弄得满屋臭烘烘的恶心死了。邻居气的在地坝里烧纸钱诅咒干坏事的人。爷爷看她的父亲读书无望，便叫儿子跟着乡里一个赤脚医生学医，学医不见医治好一个病人，倒是医死了一头母猪和一个老人，村里便再也没人敢找他看病了。她的父亲好逸恶劳，成天无所事事，臭名昭著，年龄很大了亲事都没有着落。奶奶没办法，就找自己的妹妹商量，请求妹妹把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做媳妇。她和弟弟就成了货真价实的近亲产物。
　　 她从落地起就没有入过父亲的法眼，弟弟稍好点，也根本谈不上什么父爱。母亲是跟奶奶一样的一个农妇，但心里颇重男轻女，家里好吃的好穿的只有弟弟的份，她只能远观。她不知道这一切的根源在哪里，心想都是因为弟弟自己才得不到母亲的喜欢，久而久之便嫁恨于弟弟，有时就要欺负一下弟弟。弟弟也不是好惹的，她还没做什么，弟弟就装腔作势哭哭啼啼到母亲那里去告状，她便免不了责骂和挨打。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挨打是在一个下雨天。那一天弟弟穿了母亲刚做的一件新衣，她穿着非常破烂的衣服还要干很多的家务，心里很不平衡，便故意在弟弟的新衣上摸了一些稀泥，弟弟夸大其词地嚎啕大哭。母亲不问青红皂白把她按在雨天地坝里，一只脚踩着她的头发，用一根木棍拼命地抽打她，母亲全身都湿透了也没有停手，她全身更是浸泡在泥水里，眼睛嘴巴耳朵里都灌进了泥浆。后来父亲回来又踢了她几脚，而今耳根后还留有那次挨打的伤疤。她先是哭得很伤心，后来不论父母怎么抽打，她都不再哭泣，脸上只有雨水，没有泪水。在她的心里，她对这个家没有体会到多少温情，时刻都想逃离。
　　 她唯一得到的一点同情来自于奶奶，很多时候都是奶奶给她吃给她穿陪她睡觉。到她该上学的时候，父亲母亲都不打算送她上学，奶奶上门做通了父母的工作，还偷偷塞些钱给她。天无绝人之路，幸好她的学习成绩很好，初中毕业竟然考上了中专，在当地乡里也算极其难得，父亲母亲脸色转好，但等她一毕业参加工作，父母便把弟弟学习费用的重任分派给她，她若怠慢了点，父亲便会死乞白赖上单位找她要钱，还威胁说要找她的领导说她不孝顺。她只得省吃俭用支持弟弟读书，别的姑娘打扮得青春靓丽，她却黄皮寡瘦无精打采。即使是她从广州下岗回家待业期间，她也得借钱给弟弟用，否则难过父母那一关。
　　 父母的轻视以及嫌弃时常让她顾影自怜，垂头丧气，甚至自卑。出于对山和山给予她的生活环境的厌倦，她的心早已飞出了群山，向往那一尘不染辽阔无垠的大海。在广州期间，她最大的愿望是想亲身感受一趟大海，但是，尽管咫尺之遥，海对她还只是一个梦。
　　
　　 二
　　 她来公司后，同事们都亲切地称她“叶子”。
　　 那一年我开始筹建一个分公司，她从报纸上看到了公司的招聘广告，她来应聘的时候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格子衬衣和酱紫色的裙子，头上梳着一对小辫，眉毛刻意修剪成了柳叶，脸上化了一层淡淡的妆，口红也涂得很浅，整个形象透着农家少女的特质。她坐在应聘者的位置上显得有些紧张，眼睛扫过几位面试人员不敢正视，说话结结巴巴。我问她的特长是什么，她说自己会跳舞。我面带笑容，鼓励她试着跳一下，她犹豫了一下，便离开座位，在我们的对面摆了一个姿势，轻哼起一首乐曲，随着乐曲跳了起来。临到结束我听到了她有些急促的气息。我一直笑着看完了她的表演，心里很赞赏她的勇气。其他几位面试人员一直面无表情。面试完毕，她起身离座，眼睛再次扫过几位面试人员，目光与我相接的一霎那，分明透着一份哀愁，我感觉到了她对这份工作的渴望。冲着她的勇气和那样一种眼神，我力排众议录用了她。
　　 工作以后她作为公司的一个小文员，直接与我接触的机会不多，大多数是在送阅文件和报纸的时候才会和我交流几句。考虑到文件又多，我的时间又很有限，每次她都会把文件的重点用铅笔勾画出来，把紧急事项特别提醒我，把我签字的地方摆放好，我的工作效率无疑提高了许多。在我审阅文件签字之间，她会帮我整理一下桌上有些凌乱的纸张，或者帮我的茶杯里加一些开水，或者帮我扫地倒废纸篓，或者看一下我茶盒里茶叶还有没有，或者看我是否需要更换抽纸盒，等等。时间长了，她偶尔会带一个水果到办公室，替我削好皮，提醒我吃水果。我也会时不时给她工作上一些指点，她的进步很快，成了办公室的一个骨干。
　　 我是一个喜欢清静的人，但公司工作应酬较多，特别是我酒量不好，我很是为此苦恼。几次应酬之后，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办公桌上多了一盒解酒灵，我猜想一定是她给买的。我也没怎么在意，快到下班去吃饭的时候，她走进我的办公室，有些胆怯地打开了一只解酒灵递给我喝下。我笑笑说谢谢你。她莞尔一笑，说要多注意身体，转身袅袅婷婷地走了。我瞅了一眼她的背影，心里非常欣赏甚至感激她的细心，心想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哪个男子找她做媳妇该是多好的福气。后来我隐隐约约听到她的一些身世，我也来自艰苦的山区，对农村重男轻女的习气感受颇深，心里很是同情她的遭遇。
　　 公司运行了一段时间后，人际关系变得复杂起来，员工的不满情绪逐渐多了，我感觉到她的忧虑和担心，有时候她会利用送文件报纸的时候小声嗫喏几句，说职工中某某哪天背后说了什么，提请我要引起注意。我没怎么当回事，一笑了之。渐渐地，她来见我时的语言少了，步伐显得有些沉重。
　　 她的弟弟参加工作后，她的经济状况逐渐好了起来，她终于可以买一些新衣服来穿，打扮也时尚起来。员工的看法虽有增多，但公司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问题，她的心绪逐渐宁静下来，脸上绽开了笑颜。
　　 有一次她给我送来文件的时候显得很兴奋，告诉我上级单位安排我去一个海边城市学习考察。我还没见过真正的大海，非常希望亲临大海，特别希望到那一望无际的大海里乘船航行，得到这个机会非常高兴。我们就这个话题攀谈起来。
　　 我问她：“你在广州工作过，难道没有抽时间去看看海吗？”
　　 她说：“那时候那么穷，也没有时间，怎么可能去看海？”
　　 我问她想不想去看海，她的回答不用质疑：“想！做梦都想！”眼睛里充满向往。后来她一半认真一半戏谑地说啥时候公司也安排她去海边出一趟差啊？我笑笑，不置可否。
　　 有一日我听见她的主管给我说，她和公司的小杨恋爱了，我听了暗自为她高兴，小杨的家庭条件不错，个人素质也很高，是公司另外一个部门的骨干，在我心里是公司培养的对象。过了些时日，他们的关系逐渐公开了，我便时不时开玩笑说啥时候请我们吃喜糖，他两愉快地回应我要请我当证婚人。我和她以及小杨的关系日渐亲近，我们的年龄相差不算很大，我体会到二人心里都把我当做一个大哥哥看待。知道她的家境后，我还特意嘱咐小杨不要欺负她，要让着她。两人唯唯答应。
　　 有一天上班时我见她眼睛有些红肿，满脸倦容，再三追问下才知道她父亲要她想法从小杨家多哄些钱出来，她不愿意，父女俩发生了很大的争执。我便安排她的主管上她家教育了她的父母一番。她后来的表情显得很难为情，但心里对我的感激明显写在她的脸上和眼睛里，一看就知。
　　 然而我还没有见证他们的婚姻就被上级公司调到了其他地方工作，临别的时候，她特地吩咐小杨安排了一个宴会和一场K歌为我送行。那一晚她为我唱了《听海》和《好人一生平安》两首歌曲。她发自内心地演唱，几次哽咽，差点唱不下去了。
　　 我看见了她泪水涟涟。
　　
　　 三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几经辗转，我又被调动到一个海滨城市工作，离家越来越远，我和她的联系越来越少了，偶尔回家探亲我也尽量减少应酬，往往是我离家几日后她才得知我回来的消息，这时她总要给我发个短信轻责我不告知他们一声，此外便是节假日接到她的短信。我们之间似乎都淡忘了。
　　 有一天我接到她的一个好朋友打来的电话，说她和小杨分手了，她很伤心，情绪十分消沉，要我在电话中给她鼓励，希望她要振作起来。我问清了他们分手的原因是小杨嫌弃她父母近亲结婚，担心将来孩子会受影响。我考虑再三，拨通了她的电话，我越是安慰，电话那头她哭得越是伤心，到后来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嘱咐安慰鼓励几句就挂了电话。又过了一段时间，当我再次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情绪已经平静了，似乎走出了失恋的阴影，我便不再提往事，只是从工作上提醒帮助她。再后来我从别人的口里得知，小杨因为这事已经从公司离职。
　　 令我意外的是，一个初秋的午后，她竟然和她的一个好朋友同时出现在了我的办公室。我热情地接待了她们，白天带她们游玩摄影购物品小吃，两个女孩玩得都很开心。游玩购物中她有时会不经意地把手挎一下我的胳膊，神态显得极是亲昵。回到房间，她帮我打扫卫生，洗刷衣服床上用品，给我们做好吃的。为了节省费用，夜晚她们睡在我的床上，我则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听见她小小的鼾声我辗转反侧。她似乎觉察到我的不眠，轻轻走近我问我睡沙发习惯不，还替我盖好被子。我突然想起那次关于看海的交谈，便坐起来问她想不想去看海，她一下子兴奋地大声喊出来：“要去！要去！”喊声惊醒了她的朋友，她竟然毫无顾忌地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第二天她精心化妆了一番，穿了一袭白色的长裙。一到海边，看见无边无际的海浪滚滚而来，她脱掉鞋子踩着沙滩奔向海浪，张开双臂拥抱海风，她沿着岸边银色的海浪大声地呼喊疯狂地奔跑，海风吹起了她的长裙在空中飞舞，她像一只白色的海鸥自由飞翔。她跑累了，就背靠在一块礁石上歇息，把那披肩的长发散乱地铺在礁石上，眼睛一直望向天海相接的地方，面带笑容，呆呆出神。那一刻海水洗涤了她所有的苦闷，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涨潮的时候，我们坐在海滩上，面前是一块巨大的礁石，外形很像一只骆驼，终日凝望着大海，旁边一块石头上行书写着两个字“驼礁”。潮水鼓浪而来，一会儿就淹没了骆驼的全身，尔后潮水慢慢退去，驼礁又裸露了出来。我忽然听见她一声轻叹：“这骆驼守在这里，真是幸运！”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骆驼是沙漠之舟，水是它一生最稀罕之物。在这里，这么多水围绕着它，每日替它洗去身上的尘土，温情脉脉地拥抱它亲吻它。骆驼的愿望得到了满足，多幸福啊！”
　　 这次见面结束临别的时候，她主动张开双臂要我拥抱了她。这次小遇以后，我感到她最大的变化是突然变得爱笑了，而且经常笑出声，尽管有时候笑得有些牵强。
　　 岁月如梭，当我再次听到她的消息的时候，我得知她和另外一个男孩子小刘恋爱了。小刘的情况我也是比较熟悉，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孩。我心里又一次暗自祝福她，希望这次她能心想事成。我打电话给她，祝贺她，她把她和小刘的合影发给我看，并希望我再忙也要回来参加他们的婚礼，我愉快地答应，叫他们结婚时早点通知我。
　　 然而好景不长，她再次失恋了，原因也和上次完全相同。这次失恋当时对她的影响怎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不久就再次挺了过来，显得比以前坚强了，电话那头她说话很平静，情绪竟然颇为淡定。但是，她的爱笑似乎又增添了几分。
　　
　　 四
　　 因为多方面的原因，我辞去了在外地的工作，决定回到家乡重新创立一家公司。她听到这个消息倍感高兴，立即打电话给我，等到我的决定形成，她就坚决地辞了职，到我新的公司应聘做了一个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