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慈不带兵，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别看我整天绷着个脸，不苟言笑，可我骨子里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该狠的时候，却狠不起来，往往被人戳中这根软肋。虽然得了一个好人的名声，但工作干得非常吃力，很累。有时，我真想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工区区长之职，甚至怀疑我不适合干这个。
　　 这不，一大清早，有人就贸然闯进我的办公室。
　　 那时，我刚开完班前会，在会上发了一通火。工人武天云提前下班，违反劳动纪律，根据制度罚他一百块钱。他耍横，欺我是个文弱书生，在我面前张牙舞爪，抡起拳头要打我，被人拉住了，弄得我很狼狈，很没面子。谁叫我是外地人，强龙不压地头蛇，天云是个无赖，有些蛮力，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只得忍气吞声。我想起“狐假虎威”这个成语，狐狸要想统治百兽，身边必须养只老虎，才能震慑那些狼豺虎豹们。而我，迫切需要这样一只“老虎”。
　　 还没来得及从气愤的情绪里走出来，还未落座。那人竟踩着我的脚后跟走进来，怯怯地说：“区长，听说你们招人，还要人吗？”
　　 “不要。出去！一点规矩不懂，不知道敲门？”我没正眼瞧他，没好声气地喝道。
　　 “咚，咚咚。”那人哦了一声后，退出去敲门。
　　 “进来吧。”我坐在办公桌前的转椅里，停了一会，冷冷地说，眼皮都没抬。
　　 “区长，我是山里人，不懂规矩，请你原谅！”那人难为情地说，“听说你是好区长，我实在没办法，求你帮个忙。”一个劲地乞求。
　　 “对呀，我就是郝区长，我姓郝，不是郝区长，还是李区长，赵区长？”山里人也真是，说得莫名其妙，我觉得好笑，言语中带着讥讽。不过，一听说他是山里人，加之他一乞求，我的心立马就软了，回头一瞅，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我立即整理下自己糟糕的情绪，缓缓地说：“你是？”
　　 “你忘了？前年，你在山上被狗围困，是我解的围，你还到过我家。”那人有点兴奋，好像落水者抓住了稻草，努力地点拨我，让我尽快想起来。
　　 “哦，对。对。是你！来，坐，坐。”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语气变得缓和，态度和蔼热忱起来，我不解地问，“你叫啥名字？在掘二干得好好的，为啥来我工区？”
　　 “我叫朱传旺，哎，一言难尽。”他坐在我对面，叹了一口气，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好吧，今天把手续办了，明天就来上班。要好好干，不能给我丢脸噢。”因我急着去食堂吃早餐，饭后还得参加七点半的公司调度会，没时间听他细说，于是，我打断了他的说话，爽快地答应了，谁叫我与他有缘呢。
　　 他高兴得咧嘴傻乐，欣喜若狂，连忙过来握住我的手，一个劲地猛晃，眼里泛着亮光。出门时，差点撞住门框，而后千谢万谢地走了。山里人，真实诚，握手道谢，都使那么大的劲。他乐，我跟着心情愉悦，先前的不快一扫而光。
　　 翌日，办事员董迟领着朱传旺来到我办公室，说传旺没有身份证，办不了手续。我说没身份证，就不会补办一个。传旺歉意地说户口被注销了，不给办。真是咄咄怪事，这么大的人，竟是黑户人口，我半信半疑。心想，奇了怪了，那矿上是怎么把他招进来的？见我犹疑半天，传旺忐忑不安，眼巴巴地看着我，怕我反悔，不要他。
　　 “你去找马科长，是他负责招的，他要是不同意办手续，你就说要找矿领导评评理，人是他招进来的，先前行，为何现在就不行了？”我要将马科长的军。
　　 二
　　 与朱传旺相遇，纯属偶然。
　　 前年，也就是二00六年，一个兄弟矿出了安全事故，死了好几个阶级弟兄。一矿出事故，万矿受教育，我矿受此波及，停产放假。深处云贵高原，我矿四周都是高山，每天抬头望见高耸入云的山峰，真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领略那种征服高山的豪情与壮志。
　　 闲来无事，我和同科室的小张，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冬日周末的清晨，带上干粮和水，兴致勃勃地爬山去。山路狭窄，自山麓蜿蜒而上，或临悬崖，深不见底，令人头晕目眩，两股战栗。或四肢并用，攀岩而上，抵达山腰，早以气喘吁吁，以为临近山顶，抬头仰望，感觉仍在山脚。继续迤逦，临近晌午，来到一个竹林掩映的村庄。
　　 还未进村，早已犬吠相闻，我立即警觉起来，握紧手中的棒子。幼时被狗咬过，一直怕狗，此时，我心里开始发怵。对此地“交通靠走，通讯靠吼，治安靠狗”早有耳闻。越往里走，吠声越大，刚到第二座屋后，一只黄狗趁我不备，从后面突然袭击，咬住我的右脚裤腿，使劲撕扯，吓得我惊慌失措。常言道，咬人的狗不叫，狂叫的狗不咬人。可今个儿，狂叫的狗也有咬人的时候。幸好小张反应机灵，照着那狗的头狠狠一棍，那狗惨叫着松了口，退避三舍。这时，却先后窜出七只大狗将我俩团团围住，个个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声嘶力竭地狂吠，震耳欲聋。我们立在中间，与它们不足三米，一动也不敢动，它们没敢往前一步，就这样对峙着，僵持着。不妙的是，陆续有狗闻声而来，加入狗方阵营中，形势万分危急，稍一疏忽，就会上演人狗大战。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不得不大声呼救：“老乡——老乡——”
　　 须臾，从屋前走出一个人来，喝住狂吠的狗们，我俩随那人来到屋前，那些狗不远不近地跟着，过了一会才极不情愿地散去。这是座老木房子，三排两间，仅一间有墙，另一间是厨房，用玉米秸秆编的墙，高不足两米，光线较好。见来了生人，屋内几个小孩端个大碗走出来，好奇地打量我们。碗里盛着黑乎乎的汤汁，可能是酱油放得太多，没有菜，时而哗啦哗啦地猛喝一口，鼓着腮帮咽下去。
　　 那人应是家中的男主人，三十岁左右，面部棱角分明，浓眉大眼，厚嘴唇，身材魁梧，透着健壮和阳刚。他们热情邀请我俩进屋吃饭，他歉意地说：“我们吃的是地瓜汤，你们山下的不一定吃得惯。”我们说已吃过，婉拒了。而后他拿来两条旧的小板凳，让我们坐。小张一屁股坐下去，那板凳嘎吱一响，歪了，小张险些墩在地上，引得孩子们哄堂大笑。
　　 “你们这是早餐还是中餐？”十一点半了，吃的是什么饭？我有些纳闷。
　　 “早餐。我们一天就吃两顿，早餐和晚餐，没你们讲究。”他微笑着说。虽已入冬，寒气袭人，我们已穿上羊毛衫，但他们仅穿一两件看不出颜色的单衣，小孩微微瑟缩，嘴唇发紫，有两个小孩的脚趾露在外头。
　　 我心里猛地发沉，涌起阵阵怜悯之情，于是，把带的饼干、面包、糖果和冰红茶都给了那几个小孩，仅留下两瓶矿泉水。小孩们欢呼雀跃，像过年似的，边吃边感激地注视我们。“这几个小孩都是你的？”我好奇地问，数了一下，一共七个。
　　 “是的。”那人平静地说。此话一出，把我惊着了，我瞪大眼睛看着这些孩子们。都什么年代了，还生这么多孩子，不可思议，更激起了我好奇心：“乡政府不管你？罚了不少钱吧？”
　　 “嗨，来过。每次他们还没到山脚，我们眼尖，就瞧见了，他来我走，等他们来到村里，我们早跑得没影了。屋里没什么值钱的家当，他们不要，拿我没办法，没罚到我一毛钱。”他咧着嘴笑，颇为得意。
　　 “为什么要生这么多呢？”
　　 “哎。我是外来人，在明朝末年，为躲避战乱先祖们逃到这儿，我老朱家几代单传，人丁不旺。父母去世早，父亲临死前一再嘱托我，要多生娃，越多越好。嘿嘿。”他看看孩子，露出欣慰的神情。
　　 我们不能停留太久，还得继续爬山。他不放心村里的狗，把我们送至村后，看着我们走远，才回村里。从山顶返回，来到村后，已是下午四点，我们不想再被恶狗纠缠，绕村而走。在村前，又遇到他们一家，他们在地里干活，两个大一点的孩子抡着小锄头挖地，干得很卖力。有两个在追逐打闹，有一个独自玩石子，还有一个坐在地边，眼巴巴地看着干活的妈妈，哭得涕泪长流。最小的在妈妈背上，很安静，可能是睡着了。地，不能称其为地，地里多是还未完全风化的小石子，土少，贫瘠程度，可想而知。我俩小心翼翼下山，战战兢兢，一路感慨，感慨山之险峻，感慨山里人生之艰难。
　　 三
　　 家有九张嘴吃饭，仅在石头缝里刨食，很难维持生计。朱传旺想外出打工，拿户口薄去办身份证，人家说他的户口早被注销了，不能办。传旺懵了，好端端的户口说没就没了，找镇上说理，有关人士解释说，他计划生育严重超标，乡、县对他这样的“无赖”非常恼火，可又毫无办法，只好出此下策。
　　 传旺一家突然间没了户口，成了黑户。传旺没有身份证，出不了远门，打工，没有单位要他。为了生计，无奈之余，不得不在附近隔三差五地打零工，出卖自己廉价的劳动力，别人一天一百多元工资，他只要四、五十元。就这样，经常找不到活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经济来源，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紧巴巴的。
　　 去年秋天，传旺经不住“人贩子”（专门从事给矿上招工的人）的一番鼓吹，东借西凑，交了一万元的介绍费，成为我矿的掘进工。为此，传旺喜之不尽，仿佛美好的生活已在眼前铺展开去。按矿上的制度，没有身份证，矿上是不会招的。上班后，传旺干劲十足，他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力气，他浑身是劲。
　　 与传旺熟悉的人都知道，传旺是个直肠子，心里藏不住话，有嘛说嘛。班里每天干的活，由队长打分，在队里，分就是钱。有次，队长给分不公平，有人挑唆他，要他出面找队长讨个说法。在班前会上，他竟当着大伙的面理直气壮地质问队长，说队长处事不公，硬让队长改分，让队长下不了台。为此，得罪了队长，也得罪了另一个班的班长。
　　 班里“大狼狗”孙富贵偷奸耍滑，躲在暗处睡觉，被传旺发现，告诉班长，班长李老二软弱，放任不管。传旺看不惯，气不过，下班后告诉陈区长。井下睡觉，属严重违章，区长罚了大狼狗一百元，还批评了李老二。大狼狗是刺头，心里很不爽，下班后在矿外找传旺算账，揪住他的衣领要揍他，结果反被传旺三拳两脚打倒在地。大狼狗不服，几天后，伙同三个地痞，在镇上一家店子前要教训传旺。四人把传旺围在中间，一人不由分说，一拳打向传旺的鼻梁，传旺气定神闲，无所畏惧，左手迅疾挡在面前，顺势抓住那人的拳头，猛地往外一撇，那人顿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护着疼痛难忍的手臂，退出圈外。大狼狗趁传旺不备，从后面偷袭，提脚狠踢传旺的腰部，传旺后面长眼似的，侧身闪过，转身一手抓住大狼狗的腿，两手往外一掷，喊声“走”，大狼狗站立不稳，被抛出一丈开外，摔个四仰八叉。剩下两人，手握匕首，一哄而上，被传旺一拳，一勾，一扫堂腿，打趴下，爬起来抱头鼠窜。他们哪知道，传旺家的祖辈们代代尚武，传旺师从父亲，会些拳脚，对付这几个蟊贼绰绰有余。此后，传旺一战成名，再也没人敢小觑他。
　　 一粒老鼠屎，打坏一锅汤。因李老二不敢管束那个刺头，其他人有样学样，导致班里纪律涣散，出工不出力，常常完不成任务，被队长骂得狗血喷头。一天，队长把传旺叫到办公室，和颜悦色地说：“这段时间，你干得不错，干活实在，还敢管。李老二不行，我要撤他，想提拔你当班长。只要你？”队长瞅了瞅传旺，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来回揉搓着，做出数钱的模样。
　　 “只要什么？”传旺不明就里，瞪大眼睛问。
　　 “呵呵，你自己去想吧。”队长意味深长地浅笑。
　　 传旺一头雾水，出了办公室不远，正好遇上李老二，差点撞个满怀。传旺把李老二拉到僻静处，神秘地说：“队长刚才告诉我，他要撤你，想提拔我，说‘只要我’，嗨，话没说完，问他，打官腔，不说。你点拨点拨我，他是什么意思？”
　　 李老二一听就来气，骂道：“狗操的，吃了我四千块钱，还不到三个月，就要撤我，我本钱还没捞回来，真他妈的心黑。”
　　 传旺莫名其妙，生气地说：“李老二，你骂谁呢？我好心好意问你，你不告诉我也就算了，你骂人干啥？吃错药了？”
　　 “噢，不好意思，我不是骂你，我是骂那王八羔子队长。他在暗示你，要你送钱给他，他就提你当班长。”
　　 “送多少？”传旺吃惊地问。
　　 “至少五六千吧。”
　　 “那么多，得我一个月工资。我最烦送礼，不当，不当，谁爱当当去。”传旺越说越激动。
　　 几天后，班里进矿不到两月的“羊牯子”杨小刚当了班长，听说送了五张红票子。传旺这才恍然大悟，难怪班长换得那么勤。
　　 三月份的工资贴出来了，工资是大伙最关心的事，忙乎了一个月，到底能挣多少钱。一贴出来，大伙就围了上去，搜寻自己的名字，有人高兴有人发牢骚，叽叽喳喳，议论纷纷。传旺眼尖，突然失声道：“‘羊牯子’明明只上了六个班，为什么这上面是满班？”“靳五的班数多了十几个。”“王强的也不合。”“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是队长要他带工资。”“不仅是队长，区长、书记，甚至核算员也找人带，一月下来多的带一万多。”“哎，太黑了，工人下井累死累活，到头来没几个钱，吃亏的总是工人。”大家七嘴八舌，不满情绪瞬间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