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急促地敲打着头顶上的瓦片，整个屋顶都好像要被打碎了。四周都是淙淙的流水声，一柳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与汪洋之中。孤单是一种什么滋味，是茫茫江海里的一朵浮萍，随波逐流漫无目的，不知身在何处要去向哪里，下一秒会遭遇到什么谁都不知道。
　　 远房表叔吹得天花乱坠，一柳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了一份好工作满心欢喜。远房表叔把一柳带到这里，拿了招工劳务费悄悄地溜走了。摆在一柳眼前的是一大片低洼地里面对面排着的两排平房，大门进去的那个大下坡路边，都是被水肆虐过留下的深深的泥沟，房子矮得一伸手就能够到屋檐，一柳心想这里要是下雨肯定要变成大池塘。一个挺着啤酒肚龅着一排大黄牙，秃顶上竖着几根稀拉枯黄的头发，说话跟放火炮似的老头子，就是这里是厂长。还有个副厂长是个干瘪瘪的小老头，一副用鼻子说话小人得志的模样。这就是远房表叔口中所谓的大企业和大老板。
　　 这个宿舍里挤了六个女孩，床挨着床没有一点空隙，一块破旧的窗帘在黑暗里影影绰绰地翻动着。宿舍里每个人都睡得很香，她们大概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了。一滴又一滴的雨水从屋顶上漏下来，很有节奏地“咚咚”地敲打着脸盆。一柳睁开眼睛，盯着眼前这一片漆黑，嘲笑自己还是得感激这个表叔？至少他没有将她骗到哪个大山里去卖了，不然她以后连父母都见不着了。
　　 提心吊胆了一夜，天终于亮了。一柳从床上坐起来，看见自己的鞋子一只沉在床前的水里，一只已然飘到门外去了。一个老员工穿着高筒雨鞋从食堂打饭回来，一股豆芽滚豆腐的味道在屋里弥漫着。一柳来这里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每天都是豆芽滚豆腐，青菜滚豆腐，酸菜滚豆腐，好像一顿没有豆腐就会要人命似的。她将一柳的鞋子踢回到一柳床边，一柳把鞋从水里捞上来，鞋里的水哗哗地流出去，像拧开的水笼头。
　　 老员工似笑非笑地看了一柳一眼说：“在这里上班雨鞋是一定要准备的，雨停了水一会就会退去放心吧！”
　　 一柳就这么一双鞋，只能抱着双膝坐在床上发呆。
　　 “给你！”一柳回过头看到隔壁床上的女孩递过来一双鞋子。女孩剪着齐眉短发，眼睛闪闪的清澈如水，略厚的嘴唇微微上扬十分俏皮地对一柳笑着。
　　 “我叫娅娅，你叫什么？”
　　 “一柳。”
　　 “快把鞋拿着吧,这么冷的天你打算赤脚吗？”
　　 “那你自己呢？”
　　 “没事，我先穿我表姐的鞋，这里有一对双胞胎看见了吗？她们是我的表姐。”
　　 “你几岁了？娅娅笑得眼眯眯的。”
　　 “二十，你呢？”
　　 “我十九，是正月初一生的。”
　　 “我是十二月底生的，其实我们相差没几天呢？呵呵……”
　　 过了一会，屋里头的水退下去了，满地都是细粉粉的黄泥浆，脚踩下去一步一个脚印，一柳拎起那双粘满泥土的鞋不知所措，这阵仗她还是第一次碰到。
　　 娅娅说：“一柳别急，咱把鞋用水冲一下，趁着烧饭的阿姨煮好饭出去了，我们就溜到厨房里用煤炉里的火把它烘干。”
　　 中午，一柳和娅娅趁着烧饭的阿姨手里拎着一串钥匙从厨房里走出去了，就悄悄地溜进了厨房，煤炉里的火烧得正旺“突突”地吐着火舌。娅娅拉过来一把椅子踢掉脚上的鞋子，把冻僵的双脚伸到炉边，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一柳把鞋垫从鞋里拉出来斜放在煤炉边缘，用火烘着鞋子，湿鞋子不一会就雾气腾腾了。一柳抬眼看了看放在木板上那一大盆一大盆分配好的菜，那就是她们今天的午餐，每个宿舍一盆都是用一口大锅煮的，一柳想起妈妈煮猪食的时候就是这样用大锅煮上满满一锅，然后一勺一勺舀给猪吃，跟这个烧饭阿姨的手法是一样的，看来这个烧饭的阿姨也是个养猪的能手。奇怪的是今天居然没有豆腐换了一大盆的炖黄豆，看起来还有几粒猪蹄，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
　　 “娅娅，这个厂里有多少人？”一柳问。
　　 “嗯，有七八十个吧，住在最外面那个宿舍里的是安徽人，那个宿舍最不安全，常有贼进来把她们的东西偷走，住在中间的是兰溪人，偶尔也会丢东西，住在最里面的就是我们这个宿舍都是东阳磐安人，这个宿舍是最好最安全的贼不会跑到里面来。”
　　 “哦，这里的人还分三六九等？看来我还是个上等人。”
　　 过了一会厨房里冒出一阵刺鼻的怪味。
　　 “一柳你闻这是什么味？”娅娅问。
　　 “真臭，哎呀……”一柳连忙拿起鞋垫，鞋垫的另一面已经被烤的焦黄，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皮臭味和脚臭味。
　　 “娅娅这股臭味像不像猪脚爪的味道？”
　　 “嗯嗯！”娅娅点点头说：“这些菜会不会已经被熏臭了，一柳你去闻闻。”
　　 一柳闻了闻说：“是臭猪爪的味道好恶心，我们快跑吧一会发现了该挨骂了。”
　　 两个人拎着鞋子偷偷溜回车间去了。
　　 开饭时，娅娅两个表姐打了一大盆猪蹄黄豆，嚼得“吧唧，吧唧”的。一柳和娅娅看着她们一块接一块将猪蹄往嘴里送，默默地躲在一边咽着白饭。娅娅表姐看见了忙叫：“娅娅，一柳来吃肉了，快来吃肉。”
　　 一柳和娅娅连忙摇头捂着嘴偷笑。
　　 车间里是一道流水线，到了一柳和娅娅这里是最后一道包装。一柳经常到车间主任那里领材料，车间主任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看到一柳总是非常热情，有时还会跑到一柳窗外故意问一柳需不需要拿什么材料，我给你送来。
　　 娅娅说：“一柳，这个李进有是不是看上你了？”
　　 “她不是有女朋友了吗？”
　　 “他那个女朋友是个大肥妞，那个大屁股像石磨子一样，走起路来磨呀磨呀看着都累。”
　　 “这你就不懂了，买鸡买鸭买头猪什么的都得要挑肥的，瘦的风一吹就倒了，胖的饿几天都不掉膘，人家那叫有经济头脑，男人都喜欢胖的放在家里怎么看都不觉得亏。”
　　 “那……一柳我们该吃肥一点，要不谁娶了我们就吃亏了。”
　　 “那个……好像是这样的……”
　　 “嗨！”
　　 窗外有个人影闪了一下，一柳抬起头，原来是前面那道流水线上的安徽女孩朱英。或许是跟北方人吃面食有关，朱英虽然比一柳小，个子却比一柳高出一头。朱英趴在窗台上手里捧着一包瓜子。说：“一柳，娅娅，来吃瓜子”说着把瓜子递了进来。
　　 一柳摇了摇头说：“不吃了，正干活呢，手脏。”
　　 “一柳，你是哪儿人？”朱英盯着一柳笑得很古怪。
　　 一柳说：“我是浙江人。”
　　 “你和娅娅的同一个地方的吗？”
　　 “嗯，差不多吧！反正都是浙江人。”
　　 “英啊，你在这干嘛呢？”朱英老乡也过来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充满了北方人那种特质的爽朗热情，一笑起来整个厂里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朱英老乡那张圆圆的大脸一笑起来跟一朵向日葵一样，站在窗口眼睛弯成一条缝冲着一柳说：“一柳，你咋长得那么俊呢？跟画儿一样。我兄弟都喜欢上你了，就是配不上你呢。”
　　 一柳笑了笑没吭声。
　　 “英啊，你咋还泡上妞了呢？”朱英老乡看到朱英捧着瓜子“咔咔”地磕着不高兴了：“你咋老磕这玩意呢？你不知道这玩意不容易消化啊？你那小年纪就把这胃病给犯的，你爸把你托我看你知道不，你天天磕这玩意，你那胃病犯了，我咋向你爸交待。”
　　 朱英烦她老乡，抱着瓜子扭头跑了。
　　 娅娅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娅娅摸摸肚子说：“一柳你饿吗？午饭没吃饱，我肚子饿死了。”
　　 一柳说：“我也饿了，不知道哪里有东西吃？”
　　 娅娅想了想说：“我们到街上买烧饼吃吧！我看那些安徽人经常下午出去买很多冷烧饼回来吃，很便宜的。”
　　 下午的大街上很冷清，厂离街市其实很近，只要穿过一条大马路就是市中心，路的这边是郊外，那边是闹市区，这是一个小城，一个早上就能将整个城市跑一圈。烧饼店的冷炉上放着一排干巴巴的冷烧饼，老板说五毛钱拿两个，自己拿。
　　 一柳将残留在烧饼上的灰屑拍干净，扯了一块放进嘴里嚼，有葱香，有麦香，有咸味，还是蛮有味道的，就是太干了。
　　 娅娅拉着一柳转进边上的菜市场，转了一圈没看到有什么可吃的。走出菜场门口看见一位老奶奶摆在地上卖黄瓜。娅娅说我们买根黄瓜吃吧。老奶奶马上叫她们：小姑娘黄瓜便宜了，自己种的可新鲜了。
　　 一柳和娅娅走过去，老奶奶马上用绳子捆了几根黄瓜准备称。一柳对老奶奶说：“我们不要这么多的。那一人一根总要买的。”
　　 老奶奶拿掉了几根。一柳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只要一根，两个人分就够了。”
　　 老奶奶非常失望地递给一柳一根黄瓜，一柳也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这个老奶奶。
　　 黄瓜咬着“嘎嘣，嘎嘣”地又脆又甜，嘴巴和肚子都很满意。转过街角，扑鼻而来一阵浓郁的花香，一柳回头看见路边的花坛里种了很多海桐花，雪白的花朵缀在枝头像雪一样散发出浓浓的芳香。一柳走过去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在枝头抓了一把海桐花塞进衣服的口袋里。
　　 娅娅问：“一柳你这花摘去干嘛呢？”
　　 一柳微微一笑说：“这叫手留余香。”
　　 晚上一柳和娅娅正在加班，李进有神神秘秘地从窗户放进来两包方便面说：“一柳，饿了吧吃点宵夜。”说完放下方便面就走了。
　　 “一柳，怎么办？”娅娅问。
　　 一柳说：“扔出去！”
　　 娅娅抓起方便面就朝窗户扔了出去。
　　 “拿去喂你的大肥妞吧！”娅娅朝窗外大喊了一声。
　　 窗外传来了李进有的一阵咒骂声。
　　 一柳和娅娅在车间里捂着嘴乐。
　　 连续几天一柳领来的材料里都有许多破袋子，一柳总是装了拆，拆了装。娅娅很生气拿起袋子往地上一扔说：“一柳，这个李进有太过份了，我们找他算账去。”
　　 一柳笑了笑说：“算了，去找他就没完没了了，不要去理他他自己过几天就会觉得没趣了。”
　　 “一柳，李进有还跟别人说你是个心肠狠毒的女人呢。”
　　 “我心肠狠不狠毒，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理他干嘛。”
　　 过了一阵子，李进有风波总算过去了，从那以后李进有总是拿着两个鼻孔对着一柳，一柳也懒得拿正眼瞧他。
　　 早上一柳拿着梳子刚解开头发，娅娅一把将梳子抢过去说：“一柳我来帮你梳头。”
　　 一柳的头发又密又黑油亮丝滑，娅娅一边梳一边摸惊羡不已：“一柳，你这头发真滑啊，真是个美人胚子，难怪别人要来打你主意了。”
　　 “我妈说我生出来不久头发就掉光了是个大光头呢，这头发是后来才长出来的。”
　　 “一柳，前面那个车间不知谁买了一台录音机天天在那里放歌，你喜欢唱歌吗？”
　　 “喜欢，我在学校的时候是合唱队的领唱哦。”
　　 “我也喜欢唱歌，我家里也有一台录音机，我喜欢吴奇隆和王杰，你喜欢哪个歌星？”
　　 “我喜欢郭富城，林志颖，黎明，刘德华…….”
　　 “一柳，你好花心啊，哈哈哈……”
　　 “那不叫花心，喜欢一群人那叫喜欢，喜欢一个人那叫爱。”
　　 这些日子上班的时候，前面车间里总是传来录音机里的歌声；又是九月九，重阳夜难聚首……十娘啊杜十娘，手捧着百宝箱，纵身跳进滚滚长江，再也不见我的郎…….。
　　 歌声太远听不太清楚，一柳这几天心里总是痒痒的。
　　 “娅娅，我也想去买台录音机一柳说。”
　　 “那就去买啊！”
　　 “可我这点工资，一个月还不够花呢。”
　　 “怕什么有我呢你不够花我的，我不够就向我表姐借。”
　　 “真的吗？”
　　 “当然，发了工资就去买。”
　　 好不容易等到了发工资，钱还没在口袋里捂热，两个人就跑到了街上的音像店里，店里一溜地摆着好多款式的录音机，一柳说黑的好看，娅娅说那个银白色的才流行，一柳说小一点带着放便，娅娅说要买就买大的。两个人挑来挑去挑花了眼都不知道买哪个好。挺着啤酒肚的胖老板看她们在那里站了好一会了就走过来问：“两个小妹妹想买什么？”
　　 “老板，你这里的录音机哪个牌子音质最好，一柳问。”
　　 “燕舞啊，当然是燕舞最好，牌子最硬广告打得最响亮。”说着老板抱起一台录音机一边扭着一边唱着：“燕舞，燕舞……”
　　 “哈哈哈……”胖老板扭得像一只正在跳舞的大笨熊一样，把一柳和娅娅都差点笑岔气了。
　　 “好吧，老板就这个吧，多少钱？”一柳忍俊不禁地问。
　　 老板说：“原来170元，小妹妹们这么漂亮就便宜点给150元好了。另外再送你们两盒磁带，有杨钰莹的最流行最新专辑哦，随便你们挑了。”
　　 娅娅挑了一盒杨钰莹的新歌。 一柳挑了一盒流行歌曲：“这首萍聚也很好听。”
　　 老板装好录音机拍拍纸箱说：“小妹妹拿好了，下次别忘了来买磁带哦给你们打折。”
　　 一柳把录音机摆在车间里，心里也小小地虚荣了一把。娅娅故意把声音开得很大，引得前面车间的人从窗外走过，都不约而同地向这里张望，一柳和娅娅得意的像有一群小鸟在心里飞。录音机里播着卓依婷的那首萍聚；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