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柳听着听着心里突然触动了一下问娅娅：“你明年准备去哪里？”
　　 娅娅说：“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一柳，这首歌唱得真好，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等到有一天我们都会成为彼此的追忆，不知道许多年以后，我们还会不会想起今天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们一起把这首歌录进磁带里吧，以后分开了还可以听到彼此的歌声好不好。”
　　 “好。”一柳说：“让我们的追忆里永远有你有我。”
　　 一柳买了两盒空白磁带，两个人关着门偷偷地躲在宿舍里录歌，娅娅一本正经地唱着：“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然后推了推一柳：“你了。”
　　 一柳刚想开口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娅娅气急败坏地骂一柳：“一柳，正经点行不行，正在录音呢。两个人唱了一会，一柳又笑场了，娅娅急得直跳脚：一柳你气死我了。”
　　
　　 一转眼夏天悄悄地来了，城市的街头变得浮躁起来，广场上的花式喷泉开始开放，水柱从地下冲出，在空中绽放成一片雨瀑，霓虹灯如梦如幻迷惑着人的神经，细细的水雾悄无声息地扑向人群，悠扬的音乐声中交谊舞跳了一场又一场，街上的电影院和录像厅都开始场场爆满。一柳和娅娅每到天黑就会跑到街头去流连，这阵子一股李连杰的风吹得火热，一柳和娅娅又天天钻进电影院里去了。
　　 电影散场了，一柳拉着娅娅从电影院走了出来，娅娅还沉浸在中华保镖的剧情里无法自拔，这是李连杰的新片，一柳和娅娅已经看了两回了，娅娅被李连杰迷得七荤八素的找不着北，像中了毒一样。
　　 娅娅一把抱着一柳说：“一柳，我要疯了我已经爱上李连杰了，李连杰太帅了太有男人味了，我家里那个男朋友简直就像狗屎一样，一柳我们明天再来看一遍好不好，好不好啦？”
　　 “你疯了你才几岁啊家里都有男朋友了，你冤不冤啊天下就只剩下这一个男人了?”
　　 “别提了他是我邻居我们一起长大的，眼睛大大的个子高高的，是我们村里最大的大帅哥。”
　　 “原来你们还是青梅竹马呀。”
　　 “一柳，咱不说他说李连杰好不好，我已经疯狂地爱上李连杰啦，你知不知道啊！”
　　 “知道了，你嘴边那哈喇子都流了一地了，别在这大街上犯花痴丢人现眼了，快回去吧？”
　　 娅娅像吃了兴奋剂又唱又跳一路喊着我爱李连杰，我爱李连杰，满大街都投来了异样的目光，一柳真想找个洞钻进去。
　　 夜色里的解放路昏暗迷离，陆陆续续有商铺拉卷闸门打烊的声音，街道上突然流行起坐黄包车（就是现在的三轮车，那时叫黄包车），一辆黄包车从昏黄的路灯下的树影里“咯吱，咯吱”地穿过，让人感觉像穿越回了旧上海。一柳想坐着黄包车从这幽幽的夜色下穿过是什么感觉呢？
　　 九十年代是个奇妙的年代，各行各业都像雨后春笋般“呼呼”地冒出来，大街上也是日新月异，这阵子到处都是录像厅，过阵子满街都在唱卡拉OK，还冒出了几家溜冰场，一柳和娅娅为了去赶时髦摔得满身淤青，娅娅说这种鬼地方我是再也不会去了。
　　 街口的百货商店最近天天打折降价，一柳和娅娅又忍不住跷班了，娅娅说：“今天要买双高跟皮鞋，穿着高跟鞋一扭一扭的走叫做风情万种，像模特那样走一字步叫气质高雅，所以今天一定要买双高跟鞋到街上去扭一扭。
　　 一柳说：“你爱怎么扭爱上哪里扭我不管，反正把腿扭折了我是不会背你回去的。”
　　 娅娅拎起鞋在一柳面前晃了晃说：“别小看我，就这双了最高的。”
　　 店里的营业员连忙乐呵呵地拿着盒子一边将鞋包起来一边推荐其他商品：“小故娘来看看化妆品，上海霞飞的增白蜜擦在脸上又白又嫩哦，还有古龙香水滴两滴香味就能保留好几天，现在打折买特别划算。”
　　 一柳买了一盒上海霞飞的增白蜜，留着等天凉了擦，至于那古龙香水还是算了，感觉没有什么用。
　　 街边的石榴花东一簇西一簇开得火热，这里的人偏爱这红彤彤的色彩，还有那红木家具听说远销海外。东阳的木雕算不算举世闻名一柳不清楚，前面车间里那个兰溪的叫月仙的女孩，交了一个会做木雕的男朋友，据说收入很高。最近那个月仙可神气了，每天都从她们宿舍门前大摇大摆的走过，两个肩膀一高一低的像只需要减肥的鸭子。
　　 娅娅表姐就看不惯说：“神气什么，我以前也在福建学过木雕，那里来买木雕的都是台商大老板，那些台商来了就会请厂里那些漂亮的女孩出去吃饭，去吃那种刨冰，下面是红豆上面盖着很多冰沙，她们说那东西吃进嘴里的感觉太爽了。”
　　 娅娅表姐说着咽了咽口水：“那些女孩很多都做了那些台商的小老婆呢。”
　　 娅娅问：“表姐有人请你出去吃过刨冰吗？”
　　 娅娅表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还不够漂亮呢，哪里有人请我。”
　　 一柳和娅娅回到厂门前打算从门侧面悄悄溜进去，脚刚踏进门口，就听见那个火炮子厂长正在集中轰炸，火力空前猛烈，那几间平房都要被炸平了。一柳心想完了会不会是她和娅娅跷班被抓了，走进门看见厂里的空地上围着许多人，火炮子站在前面双手插着腰不知道在骂谁。一柳松了一口气，拉着娅娅赶紧混进了人群。
　　 火炮子脸红脖子粗脑门上暴着一条条像蚯蚓一样的青筋，扯着喉咙气急败坏地叫骂着：“生病，生病，就是偷懒就是装的，生病不在床上躺着到处跑？”
　　 一柳看到前面车间里的那个叫朱英的女孩正站在火炮子对面抹眼泪。
　　 朱英哭着解释说：“我这几天胃病犯了，疼的厉害都在床上躺着，刚才是刚好起来上厕所的。”
　　 火炮子听朱英这么一解释火更旺了用手指着朱英鼻子骂：“奇了怪了，我一来就你就上厕所，你早不上晚不上，我来了你就上，我看你睡觉是睡在半空中，睡在大街上那些野男人床上，这批货赶不出去，我看你这个月的工资还想不想领……”
　　 几位资格老的员工看火炮子越骂越不堪入耳了，死活将火炮子拉进了办公室。
　　 一柳和娅娅看着朱英捂着脸跑回宿舍，空地上的人一片安静。
　　 晚上一柳躺在床上问娅娅：“娅娅，你明年还会不会到这个厂里上班？”
　　 娅娅说：“不会，谁给这种老板打工，他都没把工人当人看，赚了点钱就以为自己是土皇帝的暴发户。”
　　 一柳说：“我也不来，死都不来，这火炮子太可恨了，还有那个副厂长听说他跟火炮子是两亲家，整天阴阳怪气的都是他在那里煽风点火。”
　　 “救命啊！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娅娅一磆碌坐起来说：“一柳外面有人在喊救命。”
　　 睡在靠门边的老员工清风，匆匆忙忙披着衣服打开门跑出去了。
　　 外面乱成一团，有人在喊：“朱英吃药了，朱英自杀了！快叫救护车。”
　　 等一柳和娅娅跑出去的时候，已经有人背着朱英到医院去了。
　　 清风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走回宿舍说：“朱英想不开半夜吃了一大瓶胃药，还好她老乡没睡死发现朱英在床上打滚，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朱英才十七岁啊！”
　　 那天晚上整个宿舍的人都没睡坐在床边等到天亮。
　　 朱英救回来了，但救回的只是她的生命，那种心灵上的伤害却不知道要多久才可以抚平，或许这一辈子都是她心里的一块阴影。
　　 几天后朱英就出院了，火炮子没有拿出一分医药费，一柳和娅娅去看望她，朱英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气，眼珠子都整个陷进眼眶里去了，在医院里这几天肯定吃了不少苦。
　　 一柳握着朱英的手说：“谁都可以作贱我们，但我们自己不能作贱自己，自己都不爱自己，还有谁会来爱你。”
　　 朱英点了点头。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一柳问。
　　 朱英说：“我打电话给我爸爸了，他已经来接我回去了。”
　　 朱英走的时候，整个厂里的人都到门口送她，火炮子把她工资结清了，没多给一毛钱，也没有一点愧疚。
　　 朱英的爸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头发花白形容消瘦，他默默地将朱英的行李一件一件搬上停在厂门口的面包车，火炮子和那个小老头远远地站在办公室门口望着，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朱英的爸爸临走时向厂里的人鞠了个躬说了声：“谢谢！”
　　 面包车载着朱英从这群人的生命中永远消失了。
　　 朱英走了，厂里有一段时间很安静，不，是寂静。大家都默默地上班，吃饭，睡觉，上班，吃饭，睡觉，话都懒得搭一句。
　　 这天厂里却被人扔进来了一个重磅炸弹，一下子就炸开锅了。原来那个月仙的男朋友是从她最好的小姐妹手里抢过来的，纸包不住火终于东窗事发了。她的小姐妹找到厂里，两个人在宿舍里抓脸，扯头发，拉衣服打成一团，全厂一片嘲笑声，大家都围在门口饶有趣味地看戏。从那以后月仙都是低着头匆匆地从一柳她们宿舍门口走过，宿舍里投出去一片鄙夷的目光，娅娅表姐更像报了什么仇一般的解气。
　　
　　 几场小雨后渐渐入秋了，一叶知秋，更何况满大街都是在秋风里翻跟斗的法国梧桐叶。娅娅拉着一柳跑到街上买了两件秋衣，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老头正在卖青枣，那青枣活汁汁的像一颗颗子弹看上去很好吃。一柳称了一斤付了钱，拿一个放嘴里咬了一口，又硬又干又柴口感一点都不好，一柳要退回给老头，老头死活不肯，一柳觉得非常郁闷。
　　 这时一辆黄包车从一柳和娅娅身边慢吞吞地骑过去一柳说：“娅娅我们干点高兴的事吧？”
　　 娅娅问：“干什么高兴是事？”
　　 “我们去坐黄包车，一柳指了指那辆黄包车。”
　　 “可是……”娅娅说：“我们都走到家了，还坐黄包车不是浪费钱吗？”
　　 “为什么要回去啊！我们可以坐黄包车去逛街，你往哪里指，他就往哪里跑，多好玩！”
　　 “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白坐，要花钱的！”
　　 一柳拉着娅娅去追那辆黄包车。“黄包车，黄包车，停一下。”
　　 黄包车“咔咔”地刹住了，一柳跑上去问：“坐一次要多少钱？”
　　 拉黄包车的说：“一次两块钱。”
　　 “有规定要去哪里吗？”
　　 “只要在市区都两块。”
　　 “好吧！”一柳拉着娅娅爬上了黄包车。“走吧！”
　　 “小妹妹去哪里？”
　　 “那地方我也叫不来，你一直往前走，到了我叫停。”
　　 “好嘞！”拉黄包车的卖力地拉着一柳和娅娅往前骑去。
　　 “感觉怎么样?”一柳问。
　　 娅娅说：“好！”
　　 一柳闭上眼睛，风滑滑地软软地柔柔地从脸上拂过，街边的树木，房子，行人，广告牌，都感觉跟以前不一样了，太阳从路边的树丛里透过一道道光柱，落在脸上让人睁不开双眼。一柳觉得她和娅娅现在就是上海滩上的那些阔太太，阔小姐，满大街都在向她们投来羡慕的目光，一股自豪的满足感从心底冉冉升起，太美妙了！
　　 “小妹妹，这条街快走到头了，你们在哪里停啊？”拉黄包车的问。
　　 “哦……”一柳像刚做梦被叫醒一样看了看左右说：“前面转弯，转弯再走一会。”
　　 “好嘞！”拉黄包车的转了个弯向另一条街骑去。
　　 一柳和娅娅坐在黄包车里抖一抖，摇一摇的，整个人都飘飘然地陶醉着，第一次坐黄包车的感觉真好！
　　 “小妹妹，这条街也快到头了，你们到底在哪里下？”拉黄包车的有点不耐烦了。
　　 “这么快，又到头了，算了你帮我们拉回刚才来的那个地方去吧！”一柳对拉黄包车的说。
　　 “你说什么？”拉黄包车的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我说让你帮我们拉回刚才来的那个地方去。”
　　 “小妹妹你们这不是开玩笑的吗？”
　　 “坐黄包车有规定一定要坐到哪里的吗？”
　　 “没有。”
　　 “我有说不付你钱吗？”
　　 “没有。”
　　 “是不是坐车的人说到哪里停就到哪里停？”
　　 “是。”
　　 “你刚才有没有说只要不出市区都收两块钱？”
　　 “说过。”
　　 “那现在出市区了吗？”
　　 “没有。”
　　 “那就对了，你帮我们拉回去，我付你两块钱，半路下我可不付钱的。”
　　 拉黄包车的摇了摇头把一柳和娅娅拉回原地。
　　 一柳递给他两块钱，留下拉黄包车的站在那里一脸懵。
　　 一柳和娅娅蹦蹦跳跳地回厂里去了，今天过得真开心！
　　
　　 到了下半年厂里开始没命地赶货，一柳已经有一个月没踏出厂门半步了，火炮子整日在厂门口守着，这个地方就像是一个纳粹集中营，火炮子就差没在手上架一把机枪了。
　　 娅娅整天都哈欠连天，昨晚又加班到深夜一点多，第二天早上六点火炮子又挨个的来敲宿舍的门。那“咚咚咚”的敲门声就像是黑社会提着刀上门来讨债一样，让人心惊肉跳。这种赤裸裸的剥削让整个厂里的人敢怒不敢言，连续工作十六七个小时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一段日子了，这些货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完。
　　 一柳晚上倒在床上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所有的精力都好像已经被抽干了，只有肚子饿的时候一柳才感觉自己是个人，而自从踏进这个大门的那一天起，火炮子就把所有人都当成一台台冰冷的机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