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城茶楼
　　 要不是在青海丢了身份证需要回家乡补办，我估计自己大学毕业才会回家乡一趟。自从念完高中，随父母定居他乡后，除非必要，我是不会回家乡的，纵算回去，也是来去匆匆。
　　 的确，家乡的那座小城里，可以让我牵挂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不是因为与我如今生活的繁华闹市相比，它显得有些颓废破败，而是因为，人会无止境地去牵念一个地方，实在是因了那里有你所在意的人或事物，从而生出一种牵念的情感，当这些都不复存在的时候，情感自然无可依托，随后逐渐消逝，直至荡然无存。
　　 在青海丢了一切证件，孑然一身还是接着去了西藏，呆到了快开学的时候才极不情愿地回家乡补办证件。回家乡办好了该办的事情，扳手指头算了算，离开学仅剩下三日，我要赶回家中，再赶去遥远的北方上学，真是刻不容缓，不容我有丝毫的怠慢。但是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在指引着我，突然想到即便再匆忙，有一个地方我还是要去的，即刻去将车票改签了，推迟一日再走。
　　 那日，本是响晴的天气，可忽然却飘起了雨。我撑着伞，不禁抱怨，如今的天气怎么如此嬗变。还好雨并不算很大，我要去的地方也并不远。沿着记忆里熟悉的那条的街道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观察这一年来的变化。街道到底还是繁华了，这得感谢周围的学校，这条街完全是被学生给带动的，虽然相比于著名的衡水一中所带动的一座城市经济的发展显得微不足道。
　　 这里远离县城中心，当初很多学校选址在这里，看中的就是这里的安静，又有风水先生说这里是读圣贤书的好地方，然而事与愿违。记得学校刚建好的时候，周围根本就没有比学校更高的建筑，才几年，高耸的钢筋水泥筑起的城堡像雨后的春笋一样拔地而起，不同的是春笋给人春天的洁净清新之感，又充满了朝气与生命力，还能让人联想到苏东坡在山野农家吃野笋时写下的那句千古名句：“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可是这高耸的楼房遍布学校的周围，给人的却是一种冷硬疏离之感，学校的围墙本就将学生给死死围住了，这些楼房又平添了一层藩篱，仿佛学生都生活在了一个二维监狱之中，也难怪其间的学生想方设法地要逃离了。
　　 抬眼望去，周围尽是红布的大字宣传横幅，大肆宣传周围的学区房。看着那些广告语，我不禁失笑，好像看到了古代染布的染坊里染了一堆大红色的布料，然后晾晒在阳光底下，这气势，我们高考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沿着街走过去，看到了不少新开的KTV、酒吧、网吧之类的地方，我想，要是在晚上，这里肯定是霓虹闪烁，热闹非凡。这样的街道到也可以成为一个不夜城，比起学校刚建好时的寥落，肯定是天壤之别。我一边走，一边在笑，心中有一些失落，也有一些欢喜，失落自是不必言说，欢喜则是因为我即将要抵达的那个地方。
　　 终于，在快走到尽头的时候，看见了那家古朴的茶楼，其实，那也是一家书店，只不过，我更喜欢叫它茶楼，因为更古朴，更适合它的韵味。这家书店，沉静地坐落在学校林立的街头，像一片茶叶，在沸水里沉浮，最后沉淀在岁月最深处，安然在一个最宁静的角落里。
　　 我每次来这里，是为了看书，但是若不喝上一壶茶，书也是看不下去了。阔别了一年多之后，再度看见它，我三步并作两步，直接跑进去了。
　　 推门而入，并没有熟悉的古琴声，或是柔肠百转的昆曲声，更没有那股我再熟悉不过的古朴的香味，看到一旁的博古架上放置的香炉并没有袅袅升起的烟雾，而是落满了灰尘，我的心开始一点一滴地往下落。然而还是自我安慰，走进另一间小屋，在我曾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坐下，期待着像从前那样有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伯笑容和蔼地走过来，问我要喝什么茶，“普洱？铁观音？还是茉莉花茶？”但是桌上落满的灰尘告诉我：应该不会了，不会有人再来问我了。这里，很久没有营业了。
　　 一个我并没有见过的女子向我走过来，笑容里带着歉意，直觉告诉我她是来跟我解释的。
　　 “请问这里------”
　　 我的话还没有问完，那位女子就说：“这店要转让。”说完她指了指里面坐在桌旁抽着烟的黄发男子。我并没有急于说什么，而是开始打量那个男子，一眼看去，实在不是我喜欢的模样，虽然他并不需要我喜欢，我们并不是谁的谁。一头黄得过分的头发，衣着虽然夸张得不着边际，却丝毫没有张爱玲的曲高和寡与孤标傲世，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歪在椅子上，实在是不讨我的喜欢。我甚至可以想象如此古朴雅致的一家店在他的手中会变成什么样子，简直是暴殄天物，我知道自己这样想有些过分，可就是止不住会气愤。
　　 “可是，我还想喝一壶茶。”愣了好久，我才说道。我有些窘迫，知道此时这样的要求有些不合理，可是我想要用我的方式去祭奠这家茶楼的亡灵，然后回到浮华的尘世里，继续疲于奔命。
　　 原本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却丝毫不感到意外地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转身去泡茶，好像是知道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似的。我甚至在想，她是不是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就准备好了茶具呢？
　　 在她泡茶的时间里，我整理整理了思绪，大致是知晓了怎么会儿事。我念完高中，离开小城去北方念大学的时候，这间茶楼的老板，也就是我一直叫着的老伯便跟我说过，也许我再次回来的时候，就见不到他了。我只是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思绪开始随着窗外的雨丝一点点地延伸。三年前，我念高二，是为了避雨才走进这间茶楼的，或者叫做书店，如今想来，这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至今我还记得，我走进来时的惊诧，明明只是一家书店，却给我一种端然大气，古朴雅致的感觉，那种气质，一下子就摄入了我的灵魂里了。书店并不大，刚好可以容纳下六排木质的书架，而书架上都是线装书和经典的文学作品，连尼采的《悲剧的诞生》都有，难能可贵的是，现在各大书网，报刊头条上的所谓的销量突破一百万，又很有卖头的畅销书，以及娱乐八卦杂志在这里都看不到身影，就连安意如，白落梅，白衣萧郎之流都入不了店主人的法眼，更遑论郭敬明与韩寒。一家开在学校林立的街头的书店能有如此清醒的魄力实在是让我这样的凡尘俗子佩服不已。要知道，我们学校内部的书店为了盈利，也不免让《桃之夭夭》、《飞魔幻》、《花火》之类的书刊大行其道，毕竟相比于那些晦涩难懂，没有多少趣味性与噱头可嚼的经典作品来说，这些书刊在青年学生群体的欢迎度太高。
　　 我细细打量着这间书店，旁边的博古架上放置着几盆花，观音莲，仙人掌，滴水观音，还有一盆我看不出品种的兰花，墙上则斜挂这一把古琴，几副山水画。我刹那间恍若误闯了仙境，竟然有些局促不安，欢喜着自己竟然进入了这样的地方，却又害怕自己满身的烟火会玷污这里圣洁的气息。耳边不断流淌着古琴的声音，我想这家书店的主人一定是一位白衣胜雪，素颜如莲的女子，好奇心驱使我去窥探。走到书架的顶端，却看到一位鹤发童颜，一身仙气的老爷爷在面前铺开的纸张上练着书法。我看得呆了，这画面太美好，让我不敢去惊扰，良久，直到他搁笔走过来，我才清醒。我有些困窘，有些歉意，像是一个误闯了私人境地的人，一时不知所措。
　　 反而是老爷爷笑了，让我进了另一间屋子，屋子里是几个小小的隔间，里面有没有人我不知道，他示意我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前坐下，然后转身离去。不一会儿端出一壶茶，两个茶杯，我一直都笑着，也只有用笑容来掩饰我的不知所措。他倒出两杯茶，看着茶杯中浓红透亮的茶汤，我毫不客气地拿起来喝，入口好，回味好，唇齿留香，很厚重的感觉。
　　 “这是陈年的普洱茶，这样好的普洱茶，我还是头一次喝。”我肯定地说。
　　 他目光一亮，“丫头，你懂茶？”
　　 听他叫我丫头，不知为何，心头有些暖意。我笑笑，说：“不，我并不懂，只是平时喜欢喝茶，毕竟茶也是咱们竹溪的特产嘛。也看过陆羽的《茶经》，李晓梅教授主编的茶艺杂志几乎每一期我都会看。”
　　 他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接着说：“其实，我是喜欢茶艺的，几乎每天都喝茶，但我这样的学生，喝的也不过是普通的茶叶，且喝得随便。茶是一种很能修身养性的东西，我很喜欢泡茶的过程，甚至是享受。茶，平淡，安然，历经沉浮，曾经喜欢大红袍和铁观音，因为喜欢它们名字里的霸气和硬气，后来喜欢陈年的普洱茶，因为喜欢那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厚重感。我每年都会自己攒钱买一款还算不错的普洱茶，闲暇的时候自己在家里泡，一个人喝，有时候会叫上一个好朋友。”
　　 听我说到这里，他突然蹙起了眉头。
　　 “丫头，你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什么是好茶？名贵的茶就是好茶吗？不，只要喝对味了，哪怕十块钱的茶也是好茶，也能喝得神清气爽，喝不对味，一掷千金也不会舒服。喝茶，喝的是一种自然的爽朗，若是一味追求茶叶的贵贱，则会让茶成为你人生的负累，得不偿失。我们竹溪的茶，虽不是十大名茶，可是依然是我的最爱，梅子贡的清明茶和秋茶是我的最爱，因为它们合我的口味。”
　　 我愣了，顿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又接着说：“丫头，你这样的年龄只可以把茶当作一种普通的，对你口味的饮料，不可深陷太深。用茶来修身养性，习茶道，学茶艺，等你到了中年才可，现在为时太早。”说完又给我添了一杯茶。也不知是因为不知所措还是因为什么，我一口气就将一杯茶喝了，才不管什么茶要细品，也不管《红楼梦》中妙玉所言：“一杯为品，二杯是解渴的蠢物，三杯则是饮牛饮马了。”
　　 他突然看着我大笑起来，“丫头，以后可以经常来这里，陪老伯喝喝茶。”
　　 我木讷地点了点头，在我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就这样交下了一位好朋友。是的，我将他视为朋友，因为我从来都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知与情感是可以不问男女，不管年龄的。就像我和祖父，是深深懂得彼此的知己，祖父是这世间，最初懂得我的人，我则是这世间传承了他的血脉与灵性的人。还有晚晴，她是我活了十九年才找到的唯一，我一直都觉得李渔的《怜香伴》所写的，是穿越灵魂的刻骨情感，与爱情无关。纵然是两个女子，也可以相伴一生，共约白头，尽管这种情感不被世俗所接纳，可是在燃烧的灰烬后才寻得的灵魂的清澈与纯粹哪里会在乎俗世的眼光。
　　 后来得知，老伯在这座小城里长大，又到省会武汉去求学，后来在大学里教书，退休不久，老伴也走了。许是因为想要落叶归根，他不听子女的劝告执意要回到家乡这座小城里，开了这么一家书店。书店分两间，一间全是书，另一间也是书，只是书架上的书都是他从小到大所买来看过的，来这间屋子里来看书的人可以点一壶茶，当然是他亲手泡，而书架上那些他的书则可以随意看。
　　 那之后的很多个周末，我都会来这里，坐在靠窗的地方，一壶茶，一本书，安静地渡过一个上午和一个下午。我知道，这样的奢侈，这样的宁静时光，是他给予我的。我来的次数虽多，却并未与大伯闲谈多少，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我在安静地看书，走的时候才会闲聊几句，他跟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丫头，多看书，看好书。”
　　 开这样的一家书店，或者叫做茶楼，是需要勇气的，因为他并不挣钱，且生意冷淡，若是希望可以靠它糊口，那可就得失望了。如今，纸质图书市场低迷，且在这样的一个文化底蕴并不深厚的小城里，开这样的一家书店近乎是一种疯狂到痴迷的行为。
　　 可是有人就是这样的疯狂，这样的痴傻，或者说，这个世界需要这样的痴傻，有些东西才不会消失殆尽。
　　 ……
　　 很快，她泡来了茶，我的思绪也被拉回了现实之中。还是普洱茶，从前我在这里常喝的那一种，可是如今喝来，却有些不对味，大抵是因为泡茶的人不同了吧。勉强喝完了一泡我就准备离去了。她见我要走，忙走过来要我稍等她片刻，我点头。
　　 我再次看了一眼这个陪伴了我几乎整个高中的地方，如今它要消亡了，随着大伯的离去一起被风沙掩埋。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它消亡，可是又无能为力，如果我有能力，我会把它盘下来，在找到下一个有品位，坚守传统情结的主人之前，我会把它尘封起来，可我没有能力，我毕竟只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学生。
　　 我看着她和那个黄发男人签了合同，又笑着送他出去，我想这里不久就会被改造为酒吧？网吧？KTV？嘈杂喧嚣的DJ舞曲，混乱的灯光也将替代书香和茶香，心中便隐隐作痛。我完全不会觉得那个男人会经营出一家有格调的店。
　　 她走过来，笑着问道：“你就是梅清欢吧。”
　　 我点头。
　　 “父亲临终前说过，要我尽可能为他将这店保留一段时间，再随我处置，短时间之内，你要是来了，可以带走这里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还好你今天来了，不然就错过了。”
　　 我下意识的想法是我想要带走这里的一切，把这两间屋子搬走则更好。但是最后，我只带走了一个莲花型的香炉和老伯经常为我泡茶的那套茶具。香炉是西藏日喀则扎什伦布寺的一位师父送给我的，我觉得，只有放在老伯的茶楼里才不会显得格格不入，而那套茶具，则可以提醒我曾经真的多次去过那样的一家茶楼，而非虚幻。
　　 她将香炉和茶具放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递给我，我看着她发呆，她仿佛看出了我眼神里的声声逼问：“为什么要卖掉这家店？留着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