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伏天，干旱缺雨。人们宛若洗桑拿一般，浑身上下淌汗珠子。麦秋过后的晚玉黍苗刚窜过膝盖高，垄沟旱得能伸进一个大拇指疙瘩，叶子蔫蔫巴巴打着绺儿。
　　 日头泛着灼热的光，毒辣辣地像被绳子吊在头顶。柳二爷家门口那棵水桶粗的老槐树，树叶打着绺趴在树枝上似乎睡着了一般，没精打采一动不动。他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鼻子翅吸溜两下。他又闻到一股子呛人的硫磺味道，不由得仰天打个喷嚏。扭过脸向村北边张望了张望，只见在大伙承包地上建起的那座造纸厂，五十几米高的大烟囱“腾腾”冒着浓烟，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黑色的阴影中。他觉得心口窝发堵。
　　 造纸厂是前些年从监狱出来的原村支书柳三明开的。在他当值那年头，他把国家拨给村里的各种农田基本建设补偿款，划拉划拉足有十好几万，一股脑装进自己腰包，还给村里拉下一屁股饥荒。等到把钱糟蹋干净，他在山塘监狱扛了五年的盐包。
　　 柳三明由监狱出来可不消停，仿佛在大墙里边镀了一层金，丝毫没有负罪感，走路仍旧一晃三摇。也不知他通过啥关系，愣是在村北大伙的承包地上建起造纸厂。柳二爷心里骂：“这驴日的东西就知道坑庄害户糟践老百姓。”他两人是发小，撒尿和泥，放屁崩坑，好得跟一个人。如今，各奔东西，视同陌路。
　　 他倒背着两手，慢腾腾走出村口，一会儿遛达到村西大青田河的河埝上。瞅瞅跟黄汤子似的半槽子河水，从马道上顺着土坡挪下来。到了河边，他弓下腰，用长着老茧的双手掬了一捧河水。这水，黄而稠。他扬起沾满黄汤子的手在鼻子那儿闻闻，酸臭，与发酵的泔水无二。他伸手猛劲甩甩，像是要甩掉心中的郁闷。
　　 老夏家的小儿子夏三红扛着锄头去自家辣椒地里干活，从马道上路过，看到柳二爷皱着眉大喘气，觉得奇怪，忍不住上前调侃道：“二叔，您在练啥功夫？”
　　 柳二爷抬头见是红子，用手一指河水：“我要是会运功就妥了。你瞅瞅这水臭气哄哄能把人给熏个跟头。”
　　 红子叹口气说：“二叔，谁说不是，我那块棉花地浇了茬水，还不如不浇。”
　　 柳二爷问：“咋回事？”
　　 红子一脸无奈说：“本来那苗长得挺不大离儿，这地旱得都冒了烟，我寻思浇茬水。水是浇上了，可那棉花秧子死了一大半。”
　　 “死了？”柳二爷很惊讶。
　　 “可不咋地，二叔，纸厂排出的黄汤子，把水给污染了，一片片的庄稼眼巴眼望死光，忒他妈地坑人。”红子闷闷说，每每提起这事他就闹心。
　　 柳二爷一挥手说：“走，我瞅瞅去。”
　　 两人顺着河埝来到夏三红的棉花地，不看则可，一看，柳二爷气不打一处来。只见没覆盖地膜的垄背上，起着一层白色的盐碱。一棵棵棉花秧子，有的掉光了叶，剩下光杆司令；有的半死不拉活，打着蔫。好端端庄稼死光一大半儿。“我说红子，这事，你敢不敢跟着二叔去找柳三明讨个说法？”
　　 柳二爷爱打抱不平。
　　 夏三红摇摇头说：“二叔，您去也是白去，柳三明在镇里头吃得开，说是啥啥农民企业家，咱一个小草民，找他论理？难。”
　　 柳二爷脖子一梗：“我就不信邪，你不去，我去。”
　　 红子脸一红说：“二叔，我是怕咱爷俩白跑一趟。好，您说去就去，只要给个说法，我心里也不至于窝囊。”
　　 这口闷气窝在柳二爷心里好长时间，如今更成他一块心病。眼望着脚下被糟蹋的庄稼，心痛说：“红子，咱的承包地柳三明盖了厂子，地给毁了，水也污染了，村里村外弄得乌烟瘴气，还让不让咱庄稼佬活下去？”
　　 红子打个嗨声：“二叔，人家上边有人给罩着。”
　　 柳二爷不屑说：“有人？他柳三明仨瓜俩枣把大伙的承包地给流转过去，庄稼佬没了地已经够伤心，还把大青田河的水污染了。这是老百姓的命根子。没水，种啥庄稼？这种人，坑庄害户，净干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缺德事。”
　　 两人离着老远瞧见柳家湾村庄北造纸厂的稻草垛，一个挨一个，光地占去百十来亩，那是好大一片地。其中里面就有柳二爷的承包地。
　　 来到四周被高墙围着的造纸厂，两扇大铁门紧闭，红子上前用手敲门。从门口警卫室里面，晃荡着走出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满嘴喷着酒气，大声喝斥：“敲啥敲，找病咋地？”
　　 柳二爷胡子颤两颤说：“谁找病？哼，我看是柳三明在找病，你一边儿待着去，我跟你说不上，你开门。”
　　 保安摇晃着脑袋说：“我们厂长他不在，哎哎，别往里走了，我说不在就不在。”
　　 柳二爷看见柳三明的桑塔纳轿车停在前排房子的门口，这个保安睁眼说瞎话，明明他在里面。
　　 “我们厂长他不在，有事明儿再来。”保安黑着脸像是刚从灶坑里钻出来的样子，说完，把两人推搡出去，关上大铁门。
　　 看着重重关上的大门，夏三红无可奈何地对柳二爷苦笑说：“二叔，您瞅见了吧？他柳三明在，也不会搭理咱这茬，这王八操的他早和保安打招呼了，这里面的勾当您看不出来？”
　　 “红子，是谁猴拉稀坏了肠子，让他把地随便祸祸？你说这地是不是咱庄稼佬的命根子？庄稼佬儿没了地，靠啥活着？”气恼的柳二爷声音跑了调，吓了红子一跳。
　　 “二叔，您别这样。反正这事镇里都不管，咱一个小白丁谁有法儿他？爱咋地咋地。”夏三红也是一脸惆怅和无奈，像是安慰着柳二爷更像安慰自己。
　　 柳二爷捋了一把胡子说：“我还就不尿他这帮驴日的，难道说天底下没了王法？柳三明不见咱，那好，明儿我去见见镇长，我不信政府治不了他？”
　　
　　 二.
　　 翌日一早，吃罢饭，柳二爷急三火四骑上那辆破旧自行车，迫不及待去了镇里。三里多地，一袋烟功夫就到。他是想在这个时候堵牛镇长的门。他进了办公室一瞧，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同志正在忙活着擦桌子。他扭头看一眼挂在墙上石英钟，差五分钟八点，差不离也该来了。他一屁股坐在靠窗口的排椅上，从兜里掏出一个原来盛药的白色塑料瓶和烟纸，倒出里面的老旱烟卷上，点着火，吧嗒吧嗒嘬着。
　　 一辆黑色广本车稳稳当当停在办公室窗口前。从车里钻出来的正是牛镇长。
　　 眼瞅牛镇长几步走进镇长室。柳二爷掐灭卷烟，三两步，从后面撵上去，没等他关上门，忙叫：“牛镇长，牛镇长，我找你说个事。”
　　 牛镇长听到身后有人招呼，回头一看，认识。脸色不悦：“怎么？又是你。”
　　 柳二爷一听牛镇长口气不善，嘴唇哆嗦着赶紧长话短说：“镇长，我来向你反映个事。”
　　 牛镇长闻听，心一震，这老头前些日子找过自己，说是柳三明建造纸厂给大伙上了窟窿桥，三下两说把承包地流转了，要求柳三明归还他们的土地。好不容易打发了，莫不是又来捣乱不成？问道：“老柳同志，你找我啥事？”
　　 柳二爷的脸跟吃了苦瓜差不多，说：“是这样，牛镇长，我们村柳三明的纸厂，污染忒严重把老百姓糟践苦了。”
　　 牛镇长望着柳二爷这张黝黑的脸，心里暗道，这老东西实在可恶，怪不得柳三明摆弄不了他，还真“泥腿”。他慢条斯理说：“老柳同志，你别急，慢慢说。”
　　 柳二爷为讨要柳三明占的承包地，与镇长打过一次交道，他相信政府不会让老百姓吃亏受损失。谁知道，镇长一直拖到现在也没办。瞧着牛镇长变幻莫测的脸，他说：“牛镇长，是这么回事，柳三明纸厂的大烟筒天天冒大黑烟不说，臭气熏天呛鼻子咱也不说，单说从纸厂污水沟里排出来的黄汤子，流进大青田河，污染河里的水。你看，天旱得要命，老百姓争着抢着给棉花辣椒浇了一茬水。水是浇上了，庄稼也死了一大半，还让不让庄稼佬活？”
　　 牛镇长闻听柳二爷不是来和他要承包地，暗松一口气。他故作惊诧说：“是吗？有这么严重，好好，你反映的情况非常重要，我马上调查，坚决严肃处理。”
　　 “牛镇长，这纸厂要这么折腾下去，可把柳家湾村的地毁了，那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你得给我们做主。”柳二爷望着牛镇长恳切说。
　　 “当然，你把心放在肚子里，踏踏实实回去，这事政府肯定管，也一定给你们做主。”牛镇长和颜悦色把柳二爷劝走。临走，十分热情握了握柳二爷满是老茧的双手。
　　 柳二爷满怀希望走出牛镇长办公室，一边儿往回走，一边儿心里想：“看人家牛镇长，就是比上次来要承包地时会说话，话刚出口，立马答应办。不像红子，隔着门缝看人——把人瞧扁了，人家镇长还是替咱老百姓着想。”
　　 从窗口那儿，牛镇长看着柳二爷推着破车子渐渐走出镇机关大门，他撂下脸子，忿忿骂：“这老头，纯粹吃饱了撑的，有你啥事？”少顷，他几步走到隔壁办公室，对正在忙碌的办事员口气严肃说：“你听着，以后这老头再来找我，挡一挡，就说我不在。”牛镇长自打上任以来，镇里一直没有一家规模的企业，没少挨县里领导点名批评。
　　 去年秋后，县里又开会又动员，号召每个乡镇、每个村都要有一个企业做支撑，大搞招商引资发展农村经济，算是给柳三明他们堂而皇之开了绿灯。正是有了这个造纸企业，成就了牛镇长的绩效考核。“柳二爷你简直是一个棒槌，别说你一个柳家湾村受到污染，就是整个镇子整个县被污染也得这么干下去，一切要服从经济发展需要。”
　　 柳二爷回到家，坐电扇旁边吹凉风，对二婶乐呵呵说：“老婆子，你瞅人家牛镇长，办事爽快。柳三明自以为觉得没人能管得了他，镇长说了，他肯定管。”
　　 二婶是碎嘴子，喜欢唠叨几句。她嘴巴挒到耳台子上，说：“不是我说你，都这把岁数别跟着瞎操心，人都让你伤了？村子里缺地短水的又不是你一家一户，就你爱出风头。”
　　 “我说你死老婆子，你屁也不懂，地祸祸没了，水又污染了，你说，将来阳子他们儿子孙子吃啥喝啥？你脑袋瓜子生了锈，咋不转转轴。”阳子是他们小儿子，自打结了婚就给他生个大孙子，乐得他屁颠屁颠。
　　 二婶本以为劝劝往下压压事就得了，谁知老头子当头一炮，把她轰个跟头。细细一咂摸，说得没毛病。也是，地没了，水也不干净了，将来后辈子孙吃啥喝啥？
　　
　　 三.
　　 柳三明兜里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瞅是牛镇长打过来的，摁下绿键，放到耳边。他刚说一句牛镇好，便被牛镇长劈头盖脸好一顿数落：“我说你柳三明是不是非要给我惹点事？这一大早刚上班，你们村的那个柳二爷就跑我这来告你。你说，你就不能堵堵他的嘴，别来我这捣乱好不好？”电话里牛镇长雷霆大怒。
　　 他脑袋“嗡”一下，叫苦不迭，忙说：“牛镇，你知道柳二爷他忒不好摆弄，软硬不吃。过去我们没少打交道，谁不知道他那狗性子脾气，翻脸不认人。”
　　 牛镇长很清楚柳三明这种人胆子比倭瓜大，不然他咋会进大狱？于是，连哄带吓说：“我警告你柳三明，越是刺头你就越要把他摩挲顺。你那厂子的废水别往大河里排了，庄稼都被腌了，你赶紧想法。不然，先把厂子关几天，别给我惹麻烦。”
　　 “别别，牛镇，纸厂我全托靠您。利润您还不清楚吗？您想想办法。不然，您找个机会杀一杀老混蛋的锐气。”柳三明闻听让他关门停产，傻了眼。
　　 “我告诉你柳三明，你把这事赶紧摆平，如果等老百姓们明白过味来跟着起哄闹事，我想压都压不住。”
　　 “知道，知道。”放下电话的柳三明恨不得一个窝心脚揣死柳二爷。他忿忿骂道：“老棺材瓤子，还真死盯着我不放，简直疯了。”
　　 前些年，柳三明是柳家湾村的村支书。他把村里的集体财产都变成了自己家的。尽管柳三明心黑手贪，老百姓家家过的都是平常的日子，哪一个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恐怕树叶掉脑袋上砸着自己，谁也不愿多管闲事。百姓们善意的放纵，更助长了他的贪婪，手伸得更长。后来，竟将国家拨付给村里的水利补偿款贪污。这笔专项资金政府是有审计的。这家伙自己打白条，统统装进自己的腰包里挥霍掉。后来，被县法院判了五年徒刑。
　　 柳三明蹲监狱这五年，结识了山塘市一个叫大强子的人，是开小煤窑的。大强子煤井发生瓦斯爆炸死了人，他脚底下抹油——溜了。等把他抓回来，法院判了五年。大强子哪曾干过又苦又累的活计，柳三明则很有一把子力气，时不时替他搭把手帮帮他。这样一来，大强子倒是挺感激他，义气地说：“刘哥，日后出去，有啥为难着窄的事冲兄弟吱一声。”
　　 等到要建造纸厂时资金不足，便去山塘市求助强子。还别说，一下从他手里借到五十万块，可这点钱犹如杯水车薪，不够建厂子。大强子帮他托人担保从信用社贷出五十万块。柳三明兜里揣着钱，更想挣大钱。他到底有多大能耐，谁也猜不透。钱到手，事情自然好办。柳三明托在镇办公室当秘书的一个亲戚，牵线搭桥结识了牛镇长。
　　 柳三明清楚记得那天晚上，自己揣着一万块钱，在山塘市很有名气的凯旋大酒店，请镇上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鲍鱼、龙虾、王八汤整整摆满一桌子。看着喝得七浑八素晕晕乎乎的牛镇长，柳三明一脸恭维，低声说：“牛镇，您可能了解我的历史，我闲着没事干，寻思着给咱镇上尽点薄力做点贡献。打算开个造纸厂，前些日子搞了调研，市场前景看好。利润相当丰厚，当年准能收回成本，在坐的各位领导每人一股。”
　　 牛镇长脸一正说：“柳三明，你啥意思？办企业，好事情，只要能够拉动全镇经济，我们一定全力支持，大家说对不对？今儿吃你一顿饭，犯不下多大错误。至于股份我们不掺和，遇到困难倒可以帮你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