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志强——志强——”看见那最熟悉不过的身影，王慧娟不由自主地拼出自己的五脏之力，声音沙哑地大喊道。
　　 这声音，在刘志强听来撕心裂肺，他循着声音转过头去，听见了自己最熟悉不过的声音，只可惜，头上蒙着黑布，眼前的一切都黑乎乎的，看不见妻子的身形，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应了一声：“慧娟——”声音同样的撕心裂肺，身子和头部随着扭动起来。
　　 此时的刘志强戴着手铐脚镣，被两个警察左右架着从警车上下来，正跌跌撞撞地走进教学楼内。
　　 “不准说话！来的时候怎么警告你的？”身旁的一个警察马上低声警告，而且夹持他胳臂的手猛地一用力，刘志强马上停止了身子和头部的扭动，也不再言语了。
　　 另一边的王慧娟却大声哭嚎起来，挣脱两个妇女的搀扶猛地冲向刘志强，跑了没几步，就被两个警察拦住，无奈，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一个警官模样的人对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呵斥道：“方校长，你怎么搞的？她怎么来了？”
　　 方校长马上满脸无奈，甩着两只手，说话有些结结巴巴，“唉！唉！这……这……我哪里知道啊？”赶紧指派身边几个男女连劝带拉拉走了王慧娟。
　　
　　 二
　　 刘志强被摘下了头套，眼睛慢慢适应了明亮的光线，抬起戴手铐的双手，抹掉自己刚才因为妻子的呼喊不由自主流下的眼泪。
　　 才四五天的时间，真的有恍如隔世之感，自己在这里办公两三年，里面的布局，闭着眼都可以想象出来。
　　 洁白的的东墙上，印刷精致的《鸿翔学校学生纪律管理规定》还整整齐齐贴着，只是，有一张烂了一块，露出被遮盖的墙面，那墙面也有一个洼陷处，像被什么东西猛力撞击留下的印痕。
　　 从此以后，我不可能再有机会在这里办公了！想到此，刘志强心里的泪又哗哗流淌起来……
　　 警察今天带刘志强来是让他指认现场。
　　 “是那张方凳吗？”
　　 “是！”
　　 那张学生方凳，还在他的办公桌上斜放着。
　　 看见那张方凳，那令人懊悔不止的动态场景又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幕幕回放……
　　
　　 三
　　 “住手！”刘志强指着一个又黑又胖的学生呵斥道。
　　 那个黑胖学生的身高快接近刘志强了，一米七还高一些，那时，他手里舞动一张方凳，正要向躲在刘志强身后的两个矮个学生砸去。
　　 原来那天学生都刚刚吃过午饭，在餐厅里那个黑胖学生和另外两个同学发生了肢体冲突，刘志强就把他们带到学校政教处办公室里来，想调解处理，没想到，走进政教处办公室那黑胖学生还情绪非常激动，骂骂咧咧的，两个矮个学生也不示弱，嘴里也高一声低一声地回应着，那黑胖学生顺手抄起了身边一张方凳，就朝另外两个抡去，猝不及防，第一下就砸中了一个学生的肩膀，被砸中的学生疼得嗷嗷叫，两人迅速躲到了刘志强的身后。
　　 听到刘志强的呵斥，那黑胖学生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又挥动方凳要接着砸。
　　 刘志强眼看方凳就要砸中其中一个学生的头部，情急之下，身子一矮拉开马步近乎本能地一手抬肘迎着方凳挡击，另外一只手反掌向黑胖学生当胸推过去，只听“啪”的一声，是方凳和刘志强肘部相撞的声音，又听“噗”的一声闷响，是刘志强的另一只手击中黑胖学生胸部的声音。那黑胖学生身子竟然被刘志强一掌推得转了一圈，将后背朝向了刘志强，这个时候，只听那黑胖学生声音炸裂般骂了一句“操你妈！”
　　 刘志强被他抡起的方凳砸了一下，就有些恼怒，听他这一骂，更是胸中火焰汹涌，又顺手推出一掌，这一掌，又是“噗”的闷声一响，击在他的后背上，那黑胖学生竟然被击得往前一扑，趴在了地上，然后，身子摇摇颤颤，接着又一阵的痉挛抽搐。
　　 唉！就这两巴掌，一条小命，竟然没了！
　　
　　 四
　　 王慧娟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无意一扭头瞥见墙上挂着的石英钟时针已经指向了“3”。
　　 天气已是晚秋，晚上已经有了凉意，但未到供暖季节，必须得盖两床被子，后半夜，更是凉意飕飕的，没了志强的陪伴，本来比较逼仄的一间房内却显得空旷凄清。自从志强出事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好好睡过觉，即使迷糊一会儿，因为总是被噩梦惊醒，一睁眼，黑乎乎的，瘆人！
　　 看看身旁不到三岁儿子，小嘴儿一撮一撮的睡得正香。这孩子，那眉眼真像他爸爸。
　　 唉！也不知志强现在遭着什么罪呢？
　　 志强，这几天，你也一定吃不好睡不好，听说，警察审犯人，啥损招都有，他们打你了吗？用大灯泡照你的眼了吗？同一牢房的犯人欺负你了吗？他们要欺负你，只要不伤筋动骨，你可别再还手了！
　　 越想越睡不着，坐起身来，又看见贴着床的长条桌上一块玻璃板下面压着的那一张照片，是志强最喜欢的照片之一，听志强说，是和学校几个老师一起逛月亮湾公园时一个姓张的老师给他抢拍的。
　　 照片里的志强双手如燕翅般展开，一脚独立，一脚凌空侧蹬，背后是清明澄澈的湖水，和垂柳依依的左公柳。照片里的志强精干挺拔，一看就是练武术的人，照片里的志强脸上笑眯眯，笑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一看就是个憨厚柔和的人。
　　 自己喜欢的就是他这种笑眯眯的憨厚柔和，所以，经媒人说合，俩人第一次一见面就有了好感。
　　 他虽是练武的出身，在自己面前却从来都是和风细雨，说话之前先笑，说起话来也是初春的和风一样，暖暖的，柔柔的。结婚这么些年，他从来没在自己面前发过脾气，即使自己使小性子撒个小娇，他也总是哄小孩儿一样甜言蜜语哄着，直到把自己哄笑为止。
　　 每一次到自己娘家，他喊“爹”叫“娘”，比亲儿子都亲，家务活，抢着干，爹娘逢人就夸，说自己找了一个“好女婿”。
　　 在公婆跟前，他也总是笑眯眯说话，自结婚之后，没见过他跟自己的爹娘红过脸。在村里，他更是村里有名的好脾气，婆婆说：“别看志强这孩子练武，却脾气好，从小就听听大人的话，跟村里的小伙伴儿没有吵过嘴动过手，到现在，也没跟人打过架。”
　　 “唉！这样的人，咋就能打死人呢？”这样想着，王慧娟不由得言从口出，语音哽咽沙哑，全然不是自己平时的声音，她自己也把自己吓了一跳。
　　 一团乱麻，越理越乱，她再也无法入睡，胡思乱想，一直到天明。
　　
　　 五
　　 同一天的夜晚，在拘留所里的志强也睁着眼，难以入睡。
　　 浓重的黑色像一面巨大的蒸笼罩着志强，让他感到特别憋闷，而深秋的寒意无缝不入，侵袭着志强的全身。三间房里躺了十几个人，齁声此起彼伏，特别是一个维族人齁声特别响，高一声低一声，高时如马达轰鸣，低时如鹰隼尖叫，搅扰得志强愈加心烦意乱，唉！志强的心里暗暗回旋着一声长叹。
　　 那个孩子，就是一个灾星！
　　 实际上，那孩子还只是一个初二的学生，叫高鸿飞，是这一学期刚从和田转过来的学生。据说，在和田经常逃学打架斗殴，已经被两个学校开除，这次把别的学生打伤了，伤得比较重，无法在那里存身了，一直忙着做生意的父母实在没办法，四处打听，听说这里的鸿翔私立学校管理严格，是内地老乡开的，又能长期寄宿，就把他从一千二三百公里远的和田弄到吐鲁番来了。高鸿飞的爸爸很有钱摆了一桌请学校的校长和一些管理人员喝酒，说了一句：“弄到你们这里来，总比把他弄到监狱里强！这熊娃子，欠揍，该揍就揍，不管他能学到多少，只要能把他管成个听话的孩子，我就千恩万谢了！你们这学校叫鸿翔，我儿子的名字叫鸿飞，名字这么贴近，说不定，我儿子真能在你们这里腾空飞翔呢!”
　　 当时，喝得满脸通红的方校长还拍着胸脯直打保票：“放心，老弟，交给我们，一定给你管成一个有教养的好孩子！”
　　 这孩子果然是一个麻缠头，刚到一个多月，就跟班里同学发生了三四次纠纷，他五大三粗，长得像个大人，比班里其他同学高许多。平时，没事儿的时候，仍然是个顽皮的孩子，发起急来，就像个黑社会打手，出手狠，下手重，每一次，都把别的同学打得鼻青脸肿。班主任管不了，把他交到学校政教处，他软硬不吃，给他讲道理，他要么头仰着看天花板，要么趴在桌子上装睡，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叫他写检查，憋半天憋不出几个字儿来，而且七长八短像屎壳郎爬，看不出写的什么。
　　 这小子平时很经打，为啥这一次就这么不经打呢？
　　 一个警察告诉他，一般人过度紧张时心肌会急性缺氧，这种情况下，本来就很可能心脏猝死，尸体解剖发现，这孩子本来就有天生的心血管狭窄缺陷，加上当时特别紧张激动，心脏严重缺氧，这时候，最经不住外力打击。那两巴掌，要是一般人，力量小些，还不至于致命。关键刘志强是练武术的，那一瞬间手掌爆发的力量很大，所以就造成了致命伤害，他的心脏被你打得粉碎了呀！
　　 那个警察还拿出一张图片，让他看心脏粉碎的片子，他也看不懂，只是看见一团像心脏的影子，有密密麻麻横竖斜弯的纹线。
　　 唉！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志强来回翻动着身子，用手使劲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翻来翻去，又想起了一张照片，那是慧娟和孩子刚从老家到这里以后他们一家三口去巴音布鲁克草原时在天鹅湖拍的。
　　 那天，天色晴朗，大草原像无边的毡毯一样，茂密旺盛的野草在阳光照射下格外鲜嫩青翠，草丛里，一湾一洼的碧水波光粼粼，或银白，或金黄，折射着太阳的光芒；近处山坡葱茏，远处峰峦光秃，形成了鲜明对比；一群群的白天鹅在轻盈飞翔，和天上的一朵朵白云相互映衬着。这一切，是照片中美丽的山水背景，照片中的他双手将儿子举过头顶，儿子嘎嘎笑着，双腿欢快蹬踹着，妻子慧娟在身旁仰脸看着儿子，满脸漾满幸福的笑容。
　　 同行的张老师是一位摄影行家，他举起相机抢拍了他们一家人幸福和美的瞬间。
　　 自己洗了那张照片之后，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天天看不够。
　　 唉！慧娟，咱们一家人还有那样的幸福生活吗？儿子，爸爸对不住你了！
　　 这样想着，志强终于憋不住流下了眼泪，眼泪顺着眼角一个劲儿地流下……
　　
　　 六
　　 “慧娟，老板已经托了人，学校里也正在积极做工作，请你相信，老板和学校会想尽一切办法，往最好的方面努力。”方校长脸色凝重声音沙哑地说。
　　 方校长现在主持着这个学校的工作，自从刘志强打死学生的事情发生之后，承受着很大的思想压力，到处找关系，忙得团团转，几天下来，眼圈都黑了，嗓音也沙哑了。
　　 “志强啥时候能出来啊？”王慧娟最着急着问的就是这一句，她直觉以为，只要志强出来了，就会没事儿了。
　　 “这个，这个……”方校长有些吞吞吐吐，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是说志强是过失杀人吗？既然是过失，咋就不放人呢？”
　　 “办案警察说了，我也打听律师了，就算是过失杀人，个人也得承担刑事责任啊！”
　　 “咦！方校长，你咋这样说啊？志强不是为了学校吗？要不为了学校，他咋能会出这事儿？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学校就该一推六二五吗？”
　　 王慧娟想起昨天袁校长给她讲的话，就合盘端给了方校长。
　　 鸿翔学校是老板赵鸿翔在这里办的私立学校，袁校长是这个学校的元老，被老板聘来以后一直主持学校全面工作，去年暑假，赵鸿翔老板突然又从内地家乡带过来方校长，让方校长主持学校全面工作，将袁校长调到距离这里有二十多公里的郊区分校去了。
　　 志强专科学校武术专业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正好袁校长招人到新疆来办学，除此测试专业水平时，袁校长很满意，面试时袁校长主动说起和志强的邻村关系，再一细说，七绕八拐又扯上了很远的亲戚关系，按辈分志强得喊他表叔。
　　 “好，志强大侄子，你这个体育老师，我要定了！”
　　 志强就和袁校长一起来到南疆这座小城，当了这个学校的第一批体育教师。这个学校里的体育老师，除了教体育课，还都是政教处的管理人员，学生平时上课、做操、吃饭、睡觉，有关校规校纪问题，都归他们管。
　　 据志强说，平时袁校长很器重他们这些体育老师，袁校长经常对他们讲：“学校对学生严格管理，就全指望你们这些弟兄们了！对孬孩子，别客气，该训就训，该罚就罚，关键时刻，该动手就动手，出了事儿，学校顶着，我顶着！”
　　 志强还说：“袁校长这人很义气，好几次有体育老师动手过了头出了麻烦，都是袁校长出面承担，大事儿化小小事儿化了。”
　　 昨天晚上袁校长提着礼物来看自己，不但嘘寒问暖，而且直夸志强是个好人，最后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志强是我带到新疆来的，是我的好侄子，他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学校尽量多承担责任，也尽量找熟人疏通关系，尽量减轻志强的责任！”
　　 说这话的时候，袁校长瞪着一双牛铃铛一样的大眼睛，红烧酱油一般的脸膛愈发浓重。
　　 王慧娟心里明白，袁校长说的“玩意儿”，就是指的方校长，她听志强说过，袁校长对他被方校长顶替总校长的位置很有气，此时的王慧娟，哪里顾得思考校长们之间勾心斗角的那些破事儿？她就有一个标准，谁对志强好，谁就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