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娟知道，自己也能来到这个学校里和志强团聚，还被安排做了女生宿舍管理员，又挣上一份工资，都是袁校长给一手操办的。来了之后，儿子该上幼儿园，却因为户口还在原地进不去，也是袁校长托人才进去的，所以，志强经常对她说，“要不是袁校长，没有我这份工作，更没有你的工作，孩子也不能上幼儿园，不管到啥时候，咱一家人可都得念袁校长的好啊！”
　　 所以，她心里就一直念着袁校长的好，袁校长说的话，她打心眼儿里觉得中听，而听了眼前的方校长的话，愈加觉得袁校长可敬，方校长可恨。恨的就是他一直说志强的责任，好像与他方校长无关，与学校无关。
　　 此时的方校长听了王慧娟的话，心里也明镜儿似的，知道有袁校长在后面使绊子扇阴风，不由地说：“要不是以前学校纵容老师打学生，咋会出这事儿？”
　　 话里有话，是将老账算在以前的袁校长头上。
　　 王慧娟才不理会他的锋芒所指呢，听了方校长的话，她急得眼泪又哗哗地掉下来，说话也哽咽起来，“我……我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反正……志强都是为了你们学校，你们……就得管……”
　　
　　 七
　　 又是难以入眠的夜，志强依然辗转反侧。
　　 除了被提审，他就一直在这个阴冷而空气污浊的房间里。事情已经发生多少天了，大概有半个多月了，因为案子还没结，学校里的人家里人一概不准见，除了警察偶尔透露的零星消息，外面的消息几乎全被屏蔽。
　　 同住一个牢房的有一个曾经做过小官员的懂得一点儿法律知识，他告诉志强：“你这个案件，典型的过失杀人，放心，离死远着呢！只是刑期长短的问题。关键就看你们学校和家里人活动得如何，拿不拿得出钱，能活动得让死者的父母松口，不过于纠缠着追究刑事责任，这一点很重要。当然，得钱铺路，而且不会是一笔小数目，估计得几十万！小了，人家父母肯定不干！”
　　 “我就一个打工的，哪有那么多钱？”志强不免泄气。
　　 “你家里人得找学校啊！你是为学校工作而犯下的事儿，学校总不能不管不问？”这一句话就像擦着了一根火柴点亮了一盏灯，让志强阴翳黯黑的心一下子有了亮光，让他看到了希望。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袁校长那张酱紫色的脸，他相信袁校长绝不会撒手不管的，但是，他又想起赵老板在一次全体教职工大会上所讲的话：“丑话说前头，谁打出事儿来，谁负责，出了事儿，学校可不管。”便觉得沮丧。
　　 在这一点上，老板和袁校长意见相左，但是，袁校长抓具体工作，他们不还得听袁校长的？会后，袁校长对他们几个体育老师说：“别光听老板在大会上讲的话，那是场面上的话，咱们这学校招的什么学生啊？一个个就是疯长的树，横枝竖杈，咱要不动剪子修剪修剪，还不得一个个长成荒条子？该出手时就出手，出了事儿，我顶着，我顶不住，他老板就得顶！他想躲也躲不过去！”
　　 袁校长说得倒也是实情，一般学习好的孩子，谁会送到私立学校里来？到这个学校来的学生，其父母大多是内地到新疆来做生意或者打工的，有许多户口还在内地，孩子送不进公办学校，只好进私立。他们的父母又忙于挣钱，顾不得管孩子，就送到这个学校里来，封闭式管理，吃住在学校，半月才休息一次，家长图个省心。
　　 家长省心，学校老师可费了大心思，这样进来的孩子，家庭教育缺失，大多人格有缺陷，不但学习不好，而且行为习惯差，男孩子爱调皮捣蛋，女孩子爱耍小脾气，有些孩子，你给他们讲道理等于对牛弹琴，好点儿的你说破了嘴皮，他木着一张脸，差点儿的，说秃对瞎，无理也能搅三分，能把老师气死，袁校长就说，“这样的下三滥，你不来点儿狠的，行吗？”
　　 调皮捣蛋的，打架斗殴的，偷着跳墙出去上网吧的，顶撞老师的，在宿舍里哄闹的，总之，凡是违反校规校纪的学生，都归他们调理。
　　 有一个河南来的体育老师也是学武术出身，身高一米八多，曾在武校当过武术教官，高颧骨，深眼窝，鹰钩鼻子，听人说，这样的人狠毒，一点儿都不假。老鹰惩罚起学生来，特别狠，出起手来，又特别重，学生都特别怕他，才偷偷地叫他“老鹰”。
　　 “老鹰”手里经常拿着一块橡胶皮，也就是两个巴掌长短，是从破轮胎上切割下来的。
　　 “这东西打手、打屁股，打得让人肉里疼，却又不会肿胀，打多狠，外表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他晃着手里的胶皮颇有些得意地说。
　　 志强拿橡胶皮来抽打自己的手掌，没有多用力气，就觉得火辣辣的疼，头几次用来打学生，看到学生疼得嗤牙咧嘴的样子，还有些不落忍，以后，慢慢的也就习以为常了，有时候，看到一些孩子被橡胶皮抽打手掌，好像没什么感觉。
　　 他们几个体育老师对学生体罚起来，除了用胶皮打手打屁股，有时候，就拳打脚踢。至于惩罚学生的方法，更是花样百出。
　　 罚学生青蛙跳，让学生像青蛙一样蹲下、跳起、再蹲下、再跳起，这样跳几十下，有的学生就罚得再也跳不起来。特别捣蛋的学生，就成百的罚，罚得他们摊在地上爬不起来，有个被罚的学生对志强说：“老师，一听见‘青蛙跳’三个字，我就浑身发抖！”
　　 志强说：“不想被罚，那就老老实实的！”
　　 这一招，是志强过去在一个武校当老师时学的，志强觉得，这总比打学生要文明一些吧？
　　 几个学生违反纪律了，让他们互相打脸，学生之间会越打越重，本来沆瀣一气的小团伙，会因此而反目成仇。这个方法，是“老鹰”先用的，他说：“这叫以恶制恶！让小团伙自我瓦解！”
　　 志强学着用了几次还挺管用，几个本来很铁的小家伙相互打一通巴掌之后，就急眼了，相互产生恨意，狗撕猫咬，互相检举揭发做过的坏事儿，把好几个查不清的坏事儿的老底儿都抖搂出来了。
　　 大冬天，有学生在宿舍里嬉笑打闹，就会被查宿舍纪律的体育老师从被窝里一把揪出来，光着身子揪到宿舍外面，不但用橡胶皮打，还罚站。一罚，就是半个小时以上，不一会儿，学生冻得浑身发抖，一个个比着筛糠。有些学生因此冻出病来，感冒，发烧，然后，吃药，打针，多少天，都得受煎熬。志强呢，比较掌握火候，看着学生快受不了了就赶紧教训一顿学生，让他们回去钻被窝。
　　 有一次，一个学生被“老鹰”从宿舍里揪出来，光着身子站在宿舍外面，一直站了一个多小时，“老鹰”忙别的事给忘了，那学生没有“老鹰”的命令，就一直在外面楼道里傻站着，最后，真受不了了，软瘫在地上昏迷过去，还是老教师张老师发现了，急忙打120送到医院紧急抢救
　　 ，住院治疗，二十多天才痊愈出院。家里人找到学校要给个说法，是袁校长出面，学校出了医药费又赔了一些钱，才算了结。
　　 那件事儿以后，赵老板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发了一通火，警告大家：“今后，谁也不能再体罚学生，谁要是再因为打骂体罚学生出了事儿，谁吃不了兜着走，学校概不负责！”很长一段时间，管宿舍的老师们都避免严厉惩罚学生，唯恐出事儿。“老鹰”也老实了许多。志强呢，他心里明白，在这个群里混干的就是这个活，不体罚学生就混不下去，自己虽然没“老鹰”那么狠，其实也只是五十步与一百步而已，再不注意，也许哪一天就会出大事儿，自然也就收敛许多。
　　 当然，有些调皮学生看出了风向，就趁机捣乱，袁校长就把全体体育老师集合起来，开了一个会，紫涨着脸，瞪着一双牛铃铛眼声色俱厉地说：“不敢严格管理，学生就乱成一锅粥，咱学校还办得下去吗？严格管理，就是咱们的一张招牌，丢了严格管理的传统，咱不是砸自己的牌子吗？大胆管理，出了事儿，我顶着，谁胆小，谁走人！这学校虽然是赵老板拿了几个钱，却是我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你们应该明白，这学校怎么办，我说了算，你们不按我的意思办，那就走人！”
　　 听了袁校长这番话，大家只得又鼓起勇气调紧学生管理的弦，但是个个都有些元气大伤，再不像过去那样猛打猛冲不计后果了。
　　 那以后不久老板就调整了校长，新来的方校长刚上任没几天就把“老鹰”给辞退了，“老鹰”走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说：“我太老实，太听话了，太拼命了，落了这么一个下场！”
　　 当时，志强不知怎么想起“老鹰”以前说的话：“老板和袁校长拿钱雇咱们，不就是让咱们当打手吗？当就当，只要给钱，他给啥钱咱给他干啥活！”当时，志强也觉得“老鹰”这话说的有些糙，仔细想想，话糙理不糙，却又想起兔死狐悲来心里不免酸酸的。
　　 唉！这一段儿我很小心啊！没想到，没想到！小心着，小心着，出了天大的祸！我的下场比“老鹰”更悲惨！志强盯着黑乎乎的屋顶，在心里发出了一声长吁短叹。
　　
　　 八
　　 鸿翔学校专门召开了一次全校教职工大会，主题就是为志强捐款，总校和分校教职工都参加了。
　　 会上，赵老板首先对刘志强表达了一番同情，说着说着，抽噎着接着讲经过托人做了艰苦的谈判，被打死的学生家长提出赔偿五十万元，然后才可以向法院提出减轻追究刘志强的刑事责任的诉求，又说：“虽然我过去讲过，谁出事儿谁负责，但是看在刘志强平时工作确实表现不错的份儿上，我承担其中一大部分，三十万，其余的，还仰仗大家！”
　　 袁校长接着讲了一通极其煽情的话：“老师们，想一想，大家捐点儿钱献点儿爱心，就能帮助志强少坐牢甚至不坐牢，志强一家就能尽快团圆。要不，志强长期坐牢，剩下孤儿寡母，她们的日子将会暗无天日啊！老师们，志强是你们的同事，平时老实巴交，也和在座的许多人关系不错，念在这份交情的份儿上，我相信大家是有这份爱心的。志强的命运，就由在座的各位决定了！”
　　 袁校长讲这番话时，声音比平时愈加高亢，脸膛愈加紫黑，牛铃铛眼瞪得愈加又大又圆。
　　 听了袁校长这番话，坐在下面的王惠娟止不住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而且越哭越响，那声声抽泣哀痛、幽怨，在偌大的会议室里回旋缠绕。好大一会儿，王慧娟的哭泣才渐渐平息下来。
　　 王慧娟哭泣的时候，全场的人都屏住了气息，个个沉闷压抑，各有心思。
　　 这个会议，方校长坐在主席台上，木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最后，现场捐款，捐款箱就摆在主席台前，袁校长叫王慧娟坐到捐款箱旁边来，盯着。
　　 赵老板和袁校长先带头，每人掏出两千块钱，一张张呈扇面打开让大家看清，然后，塞进捐款箱，明显是给下面的人做示范，然后，袁校长点名，全校教职工被一个个叫上前来。
　　 第一个，是方校长，低着头走到捐款箱前，匆匆从兜里掏出几张一百的票子，又急忙塞进箱子里，并没有展示给大家看。
　　 后面的人，政教处主任举起几张票子，大概是五百元，举在手里展现了一下，还有一个刘志强的同村老乡，也捐了五百元，其他人，或二百，或一百，都是匆匆塞进捐款箱，匆匆走下去。
　　 最后清点，还不到四万块钱，清点后，袁校长气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心里骂道：“妈的，这般没良心的，就知道挣老板的钱，让他们捐点儿钱，像割他们的肉，一个比一个小气。”
　　 王慧娟非常失望，又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
　　
　　 九
　　 “老师就捐那一点儿钱，顶啥用？”王慧娟气呼呼地对方校长说。
　　 方校长倒不急，慢悠悠地说：“赵老板在捐款大会上讲的，你也听了，他现在资金紧张，一下子拿不出五十万，不也是没办法的事吗？谁想到就捐了这么一点钱呢？”
　　 慧娟有些语塞，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管，反正你们学校得赶快拿出钱来！”
　　 慧娟语塞，是有原因的。
　　 捐款大会前袁校长告诉她：“经过我的努力，学生家长答应如果赔偿到位，就不过多追究行事责任。赵老板现在资金紧张，我逼着他让他最少拿出一半，二十五万，其它的我再想办法，我已经和赵老板商议了一个办法，动员全校教职工捐钱。志强平时人缘不错，这次遇了大难，我相信，会解决一部分的。要是听那姓方的瞎参谋，志强还不得倒大霉？”
　　 袁校长此番话，颇有贪天功为己有之嫌，又时时处处不忘卖方校长的坏，在王慧娟听来，却异常暖心，越听，越觉得袁校长是个热心肠，为志强的事儿没少操心费力，自然对袁校长感激不尽，也自然对方校长愈加反感。
　　 此刻，方校长又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这事儿，赵老板已经交给袁校长处理了，你还是找他吧！”
　　 听了方校长这句话，王慧娟真是怒从心头起，失声喊道：“志强是你当了校长才出的事儿，你却一推六二五，就不管了？！”
　　 “不是不管，我没法管啊！你还是找赵老板和袁校长去吧！”方校长压抑了很久的情绪也终于爆发出来，粗声大气地说道。
　　 听了方校长的话，王慧娟嚎啕大哭，一边骂着一边低着头向方校长撞去……
　　 此时正是晚自习时间，楼房里本来很安静，王慧娟突然的嚎啕大哭，声音就显得特别的响亮。
　　 同楼道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学生，有些小女生吓得捂住耳朵不敢再听了。
　　
　　 十
　　 刘志强还在看守所里，五十万的赔偿款还没筹齐，方校长却辞职不干了，头一天辞职，第二天就坐火车回了内地老家，袁校长又回到了鸿翔总校主持工作。
　　 刘志强两巴掌的负面效应逐渐显现了，一些学生已经转学走了，还有一些学生家长要求给孩子转学，虽然袁校长整日里做家长的安抚工作，但是就像河水泛滥洪流决堤，怎么都堵不住口子，教职工里也弥漫着焦躁不安的气氛，在办公室里，一个老师说：“捐款大会上袁校长那番话，真是让人心里受不了，他那么一说，把我们这二百多人全都给推到一个二难境地啊，捐款，就是有爱心；不捐款，就是无爱心。捐款，刘志强就能减轻刑罚，早出监狱；不捐款，刘志强就会把牢底坐穿，刘志强的命运好像就攥在咱们手里！”
　　 曾给志强照那两张照片的张老师幽幽地说：“志强这两巴掌，要了孩子的命，也把自己送进了监狱，还将鸿翔学校推向了下坡路，说不定，鸿翔学校从此就将一蹶不振了呢！”
　　 另外一个老师说：“袁校长逢人就说，他要让鸿翔学校重振元气，我看，悬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