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细雨蒙蒙的天气，真不走运，每次来到杭州，这座江南历史名城总以这样一种阴暗晦涩的面容迎接我，似乎在她看来，一个来自小村镇的居民是难以与这种都市文明相融合的。第一次来杭州是五年前的一个春天，那时候我即将大学毕业，怀揣着一叠厚厚的简历和一份诚实自信的美好心境，我把自己崇高的理想寄托在这座美丽的城市，渴望着经过七八年的奋斗，能在西子湖畔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家庭并在这里安居乐业。于是为了这个美好的理想，出身贫寒的我加倍努力，在没有走出校园大门的时候就为自己量身定做了一系列求职简历，把电脑设计的漂亮封面和本人的辉煌成绩一起缝合在那里面。许多看似朴实而简单的个人简历，其实都让求职者——尤其是像我一样的即将踏入社会的毕业生煞费苦心，里面的一字一句、一点一滴无不都是他们施展自身才华的最好舞台。虽然那一年我为自己设计了许多精致的、生动的简历，可是现实的残酷性迫使没有一份简历能让我实现长久居留杭州这个美好的梦想；惟独一份投递到某房地产集团的简历给了我一次难得的面试机会。记得那次乘坐火车匆匆地赶往杭州的时候，正是阳春三月的一个下雨的日子，所以后来我常常将那场雨称为“晦涩的雨”——因为它摧毁了我人生旅途上第一次即将获得成功的机遇。从高大豪华的写字楼走出来时，我为自己感到失意和难过，毕竟那回面试的失败将意味着我可能暂时或永远地不能来到这里了。果然那一年离开之后的四年内，我没有一次来过省城杭州。
　　 第二次来到这美丽的地方是在去年的六月里，六月十三或十四的梅雨季节，离现在差不多有一年左右的时间了。那时候正是阴雨绵绵的天气，不仅仅是杭州，整个中国南方的村镇都被这种罕见的梅雨天气所笼罩，只要一下雨，不经十天或半个月是不会放晴的。伴随着这种怪癖的时节，外加工作生活上的不如意，我的心情也在恍惚和迷离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那个夏天我刚刚和本地的一个女孩子分手，当时因为各自心理上的需要，我们以朋友的名义相处了将近一年，结果发现除了排遣掉孤独和迷惘的感觉外，我们都没有从对方的身体上找到彼此需要的向往与依靠，所以最终我们还是平静地分开了，像所有曾经获得幸福与快乐的情侣一样，我们都不去抱怨对方给自己心灵留下的伤痕。当恋情以和睦的方式终止后，我随同一家自费的旅行社踏上了“杭城之旅”。相比第一次以工作的目的来杭州而言，那次我是怀着愉快的心情来这里旅游的；放下了沉重的生活负担，此时杭州的景色也比四年前变得更秀美更生机勃勃了。隔着细细的雨幕，不仅西湖带上了一种通透的朦胧美，就连整个杭州城市也仿佛戴上一层透明的面纱。
　　 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杭州下城区一家地下商场的门口，随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来这里避雨和消闲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他们将整个商场的大门都堵得密不透风，可是雨水还是顺着风的方向倾斜地打进来。这个小小的地方堆满了这座城市所有黯淡的风景，而这种风景恰恰是它的外来务工者和贫穷的底层人民共同支撑起来的；因为上流社会和有产阶级的绅士、太太们是不会和穷人们站在一起的，他们宁愿用口袋里的薪俸去招呼一辆出租汽车，或是躲进人山人海的剧院、舞厅里消磨时光，也不会走进这散发着汗臭味的闷热拥挤的“贫民窟”。这个世界确实在何时何地都不能隐藏起它的真实面目，如果这场雨悄无声息地降落在山区或者某个不知名的村镇里，你顶多只会以一个过路人的眼光看到一群被大自然驱赶和凌辱的人们，却绝对看不到在同一个社会制度下生存的两种不同命运的阶级；但是在这里，在我所站立的这个拥有几千年历史文化的城市大街上，我却异常无奈地看到了这个社会的若干个既矛盾又统一的阶级。它们相互依存不可或缺，同时又以自身的傲慢和尊严对抗着另外那个阶级的人们。
　　 我决定从这个已经无法容身的地方走出来，去另外的地方躲避风雨。一方面是居于安全因素的考虑，另一方面则是真实的原因：由于无意间从薄薄的雨幕中看到了前面一块巨幅的咖啡馆广告牌，这一下子勾起了我想要消费的欲望。这种欲望从无到有、从小变大，一步步地牵扯着我的虚荣心将我拉到那家咖啡馆门口。与地下商场的情景如出一辙，这家咖啡馆的门角屋檐下也站了许许多多躲避风雨的路人，与前者不同的是这群路人当中竟然有人手里还拿着伞。在明知可以打伞步行回家的情况下却仍然要在这里避雨，足可见得身后这家咖啡馆有多么强烈的吸引力。
　　 我推门走了进去，在服务员热情的迎接声中，我在底楼狭窄的餐厅里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宽敞的餐厅设置在二楼和三楼，由于我是为了消遣时间而来，又是独身一人，所以没有必要走到楼上去消费——接着就开始借助那昏黄的灯光和轻柔的音乐沉浸到闲散浪漫的气氛中去。我环顾一下四周，这里古朴典雅的欧洲风格壁画和微微颤抖的壁灯光线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还有就是和我的座位遥遥相望的人工喷泉，比起那些活泼可爱的女服务员来更加吸引我的注意力。待我收回目光的时候，一个穿着鲜艳服饰的服务员已经把一杯柠檬水、一本精致的菜谱和她妩媚动人的微笑一起呈现在我的面前。我不无兴趣地翻动了一下菜谱，随便点了一份苹果汁，就把她打发走了。在那种时刻，对于一个闲散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一份果汁更简单更令人轻松惬意的了。
　　 “先生，这是您点的苹果汁，请问还需要什么吗？”几分钟后，正当我欣赏着窗外一对恩爱的情侣时，一个甜美悦耳的声音将我从沉思默想中唤醒。“哦，对不起，您可以重复一下刚才所说的话吗？我思想涣散了。”我的失礼并没有使她产生任何厌烦感，反而还迫使她赠给我一个狡黠的笑：“我问您还需要来点别的什么东西吗？比如说羊肉串或者坚果之类的……”“暂时不需要，需要的时候我会招呼你的。”“好的！”于是她从这边退下去了。
　　 我没有看手表上的时间，只管自己不紧不慢地品尝起来；反正咖啡馆不像有些刻薄的中餐馆，吃饭还被人限制时间，要是万一耽搁了个把钟头，服务员还给你脸色看。但是在这里是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的，只点了一杯果汁的我，为了装模作样地摆出点中产阶级的绅士派头，还从书报栏里面抽出两份报纸看了起来。一份是《钱江晚报》，报道杭州人真实的生活状态；还有一份是《环球时报》，记录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的重大政治事件和军事冲突事件——它的阅读者必须具有很高的文化底蕴和社会阅历，其中的内容非一般百姓所能理解。请不要嘲笑这种无意识的自我吹嘘，其实我这样讲的目的不是为了别的，而只是想通过一种幽默的语调把整个叙述的气氛活跃起来，以便使那么多的读者能够走到这个故事中来。
　　 可是一个意外的瞬间，发生了一件很不令人愉快的事情。透过咖啡馆底楼厚厚的立地大玻璃，我看到原本在屋檐下避雨的人们向同一个方向聚拢来，而且推推挤挤的好像在看热闹一般。紧接着那个作为主人公的妇女在人群的包围中痛哭流涕，一边哭泣一边用手往咖啡馆的方向指着，让人以为肯定是这家咖啡馆的老板强行讹诈了她，或是这里面的男人们当众羞辱了她，否则不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这位中年妇女大约四十多岁，但从她苍老的面容（那上面布满了皱纹）和简朴的衣着（它朴素得和村妇在田垄间割麦时穿的衣服差不多）上看，确实又很像一个上了五十岁的更年期女人。我不能说她是出身于下层社会的贫苦女人，也不好说她一定就是从农村来到省城探亲的客人，但是说她和这咖啡馆里的年轻女士格格不入倒是绝对没有人会投反对票的。你看她站在这雨幕中愤怒而悲伤的样子，好像要把全世界给予她的不幸与仇恨全都发泄出来，又像是以弱小的心乞求别人给予同情和怜悯，那种卑微的姿态让很多人看了感到心酸。
　　 咖啡馆的大门被推开了，那名妇女居然闯了进来，不顾及楼下坐着的客人，她依然带着悲伤的情绪哭泣着，仿佛要使周围的人们都跑过去关注她的事。我看到服务员走过去劝慰她，为了维护工作环境她迫不得已地跑上楼去报告领班。可是那不知趣的妇女还在门口哭着，边哭边说：“他肯定在这里，他肯定就在这里……”
　　 “发生了什么事？”片刻工夫，一位穿着黑西装、系着黑领结的咖啡馆女领班和那位底楼的服务员匆匆忙忙地从楼上赶下来了。领班急中生智地把穿得邋遢的妇女请进了底楼一间卡座，并在她的情绪稍微控制住了之后问道：
　　 “夫人，您可有什么不满意的事情需要我们解决？”
　　 “没有事情需要你们解决。”她哽咽了一下说道，“我只求你们放开他，让他跟我回家去。”
　　 “您说的他是指谁？”领班被搞得莫名其妙。
　　 “是我儿子呀，是我惟一的儿子呀。”
　　 “您的儿子？是在这里工作的吗？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莫晓龙，应该不会有工作。我不久前听我的一个老乡说起他曾经两次在你们咖啡馆里看见过我儿子，每次他都和一大帮肮脏的男青年混在一起……”
　　 “我们这里没有叫莫晓龙的员工。”领班插进来解释。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妇女继续说道，“我知道他不在你们这里工作，而且他也不会有什么正派的工作。这个败家子，他要是真能够在你们店里有一份安稳的工作，哪怕再辛苦再累人的活，我也就可以安心了。但是他哪里会听我的话呢，一天到晚尽知道往大街小巷乱窜，往那些比他的良心还肮脏的歌舞厅或娱乐城乱窜，——哦，最好还要能让他赌博的地方（她的原话如此），据我估计他是一天也离不开这些玩意了。他这样放肆地在外面大吃大喝，最后都是伸手向我要钱啊，如果再放任他继续堕落下去，我想我也快要活不成了。现在我从一个老乡的口中打听到他在你们这里玩乐，而且三天两头会来光顾，不用说又是他大把花钱的好机会。哎，这些我都不说了，今天来我只想把他带回去，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所以，我……我还想麻烦你们……”
　　 “想麻烦我们去找找他，是吗？”领班问道。
　　 “是，女同志，算我求你们了，好吗？看在一个迷途少年的母亲份上，体谅体谅我吧！”她简直是在哀求她们了，看她的这副可怜样子，再冷血的人们也会为她卸下高傲的架子。于是那位女领班答应为她走到楼上去找找，前提条件是妇女在楼下不准大声哭泣，以免影响她们咖啡馆里的用餐环境。
　　 我从卡座上站起身，走过去把她招呼到自己面前，邀请她坐在我的对面。也许对于一个和她儿子差不多年纪的陌生男青年，她心里的负担会降低很多，曾经在别人面前感到恐惧和耻辱的话题，现在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来。此刻，我就是她最好的引导者和倾听者，虽然我在咖啡馆里逗留的时间也很有限。
　　 “您别着急，先在这儿坐会吧，她们会帮助您去找找的。不知道我现在能够帮您做点什么？”
　　 面对我的热心询问，这位妇女却向我提出了一个异常奇怪的问题：“先生，看你现在的年纪，应该还没有结婚吧？”
　　 “是啊，我还没有正式的对象呢！”我笑着回答她。
　　 她开始点点头，然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用一种母亲看着儿子的慈祥目光看着我，好像心里有无限膨胀的兴奋想要表达出来。她接着说道：“年轻好啊，年轻真好，先生，我也曾有过像你这样青春蓬勃的日子。可是……哎，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回忆那段往事了，它令我伤心、令我后悔，你知道吗？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婚姻大事——想必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吧——而年轻时候的我却由于一时糊涂，在这条道路上走出了错误的一步，至今还深陷在苦难里脱不出身。啊，真不知道这条黑暗的路何时是个尽头？”
　　 “您是说，在您曾经的岁月里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是这样吗？”我带着不能肯定的语气询问她。
　　 “何止是失败哪，简直是遭罪啊！”她说这句话时，音量提高了一倍，“你等会就能看到我家那个小畜生了（要是他在这里的话），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险些把我的老命都夺去了。他的良心和我那丈夫一样，比地下的烂泥还要脏，比煤堆里的煤还要黑。”
　　 我看出了这位妇女是个有故事的人，她那憔悴的面容，她那忧郁的目光，还有她说话时那种激动得无法控制的情绪，都能够说明这一点。我表示出强烈的好奇心想要倾听她的人生故事，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似乎早就希望能有人倾听她心灵的语言，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于是在那个飘雨的季节，我就安静地坐在咖啡馆里，一边欣赏着轻音乐一边听中年妇女讲述她自己的婚姻历程。
　　 “我的父亲是个大地主的儿子，在我出生的六十年代，我们的家族经历土地改革后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声名显赫的家族了。我的母亲是个朴实的女人，别看她没有读过几年书，对自己孩子的教育却抓得非常紧，她不像我父亲那么傲慢、那么自恃清高，她只是做她作为一个良家妇女应该做的事情。父亲的傲慢当然也是家族传袭，这一点当然也不能完全怪他，每个人的性格特点都是由遗传和家庭环境两个因素形成的，你我都逃不出这个规律。我对自己的评价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当然这是那时候的观点），文化大革命爆发后，我们的家遭到红卫兵的洗劫，父亲还被戴上‘走资派’的帽子抓到街上去批斗。那时候他再也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势了，说起话来也不敢随便提到祖父头上——须知道‘走资派’的帽子是由于祖父的缘故让他戴上的——尤其值得我们高兴的一点是，他不会再对我和两个哥哥大发脾气了。曾经的他是个醉汉，只要一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把自己关在家里用白酒猛灌，灌醉之后他像只疯狗到处乱咬人，哥哥和我没少受到过他的殴打。一九七八年中专毕业后，我在市区的人民医院当了一名出纳，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安稳生活，又有着数不尽的钞票陪我过日子，心中再大的不愉快也会化作尘埃。那一年最大的收获是我第一次领到了工资，并且用自己赚的钱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送给母亲和两个哥哥。父亲这里我只给他买了一包烟，因为我不知道他除了香烟和酒以外还对其它什么东西感兴趣，也许是这么多年的隔阂让我忘记了怎样去关心和了解他，甚而也不晓得他的其它喜好，所以只能以一包烟代替我们之间永久的沉默。白酒我是不可能替他买的，我怕他喝醉之后还会打人；现在红卫兵走了，他又是‘称霸全家’的男人了，母亲管不了他，我更加拿他没办法。接下去的几年里，我继续做这份工作，跟熟悉得再熟悉不过的数字和钞票打交道，诚实敬业地将员工的工资发到他们手中。只不过这样的生活过习惯了以后，人会变得有些麻木，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理解这种感觉的，反正我想现在的年轻人一定经历过。那时候中国刚刚开始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并没有完善，总体上讲还是处于计划经济的时代。相当多的人们都如同我母亲一样，抱着一种封建、传统的观念，认为一个工作岗位只要是好的，就要待在那里做一辈子，然后等着退休后领取养老金（退休工资）。我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这种体制不会存在得太长久，它必定会发生改变；只是那时的我很懂得珍惜，想想一个刚迈出校门的我就能拥有这么多人羡慕的工作，实在没有不珍惜它的理由。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心里慢慢地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空洞，这在以前的生活中是没有过的。我常常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陷入深思，我在想：身边有那么多的亲属和家人，单位里又有很多同事，在我空闲的时候总会有人走到这里来与我促膝长谈，应该说自己并不是个孤独的姑娘，可是为什么偏偏在心灵深处会产生一个空洞呢？当时的我真的没有发觉，所以在把这个情况向我们医院里的四病区护士长说起来的时候，她还朝着我大笑了一番，‘小刘，我看出你的心病在哪里了。小姑娘长这么大了，一定是想谈恋爱了吧？’护士长的这句话说到了我的心灵深处，顿时我的脸刷地一下就变红了，好像受到了强烈的太阳光的炙烤，怎么摸也摸不掉。护士长亲切地对我说：‘别害羞啊，每个年轻人到了这个阶段，都要经历恋爱与婚姻，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害羞的。你以前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难道没有男孩子喜欢过你吗？’我摇摇头，不管有没有男生暗地里对我表示好感，反正单纯的我是不会顾及这些事的。接着护士长说：‘这样吧，如果你能够信任我的话，到时候我会帮助你的，以了却你的一大心病。’说完后她就把我带出了她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