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姓刘的妇女稍微停止了她的讲述，她为自己的故事开了个漂亮的头而感到骄傲。接着她仔细地看看我的眼神，当发现我还是认认真真地沉浸在她的故事里的时候，幸福的表情在她脸上溢于言表。她擦去了眼角不愉快的泪水，以突然间变得坚强的姿势挺起腰身，向着我发出一个慈祥的微笑。我知道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接下去的时间里她要一口气把这段不幸的经历传达给我。于是我也用自己的诚意向她传递了我们之间默契的配合，意思是在告诉她：“您可以接着往下讲了。”
　　 “护士长实在是一位非常和睦、非常善良的女人，她无意间跟我讲的一句话我没有放在心上，她却牢牢地记在心里。果然过了五六天时间吧，有一天傍晚我正心情愉快地准备下班时，护士长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像一个得到糖果的孩子似的兴高采烈地对我说：‘你赶快整理一下头发，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我想起一个星期前她对我说的话，心想总不至于带我去相亲吧，然而嘴上又不知怎么说才好。她看我还愣在那里，急忙凑近来跟我说：‘带你去相亲呢，你还犹豫什么？我上回不是答应过你的？’‘这么快呀，我都没做好准备呢，不知道过去要说什么话好？’我惊讶地说道。‘你真傻，任何东西都是男方会准备好的啦，哪有相亲让女孩子准备东西的？你等会过去看到他就知道是不是你喜欢的男人了。’那天晚上我真的就和护士长过去了，在路上她告诉我那个男人名叫王建军，今年二十五岁，在市区的供销社做营业员，他的家庭成分还是比较好的，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没有遭到过批斗。虽然我不喜欢她这样的描述，但是还是从心里接受了这个事实——因为自己的父亲在那时候遭到过批斗的缘故，所以很长时间里我不能接受那些自称是家庭成分较好的人——护士长对他们的评价并没有任何侮辱谁的意思，我完全不用为了这个感到多心。后来她将我带到了那个叫王建军的男人家里，他们正在吃晚饭，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喷香的米饭气味，好像是特意为了招待我而设置的，让我的心里产生了甜美的滋味。他的父母邀请我们坐下，于是我在护士长的劝说下也和她一起留在那里吃了晚饭。席间我稍稍转头朝王建军看了几眼，发现这个男人浑身透露着一种清秀美，这种美往往属于心胸宽广、性格细腻、脾气温顺的男人，而他们常常也是那种善于体贴照顾女人的男人。虽然我对他不了解，可是我能够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是个与我（年轻时候的）父亲不一样的男人。初次见面彼此不好多说话，我除了和护士长交流点意见外，很少和在座的男方家的人交谈过；我极力在举手投足间把自己装扮成一位温文尔雅、贤惠大方的淑女，以保证留存在对方脑海里的第一印象是美好的。那次见面以后，我觉得王建军还是一个挺不错的人，相信自己会慢慢地爱上他的。护士长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后，努力地在我们之间穿针引线，希望能让我尽早成就姻缘。于是我和王建军就在家人和同事的鼓舞支持下相爱了。我们的恋爱生活很简单，简单得连在物质匮乏的八十年代都不让人羡慕。他不大擅长交际，与单位里的同事相处得平平稳稳，对女同志更加相敬如宾；在他淳朴憨厚的外表上，透露着一种农民风格的质朴气息。他不会说那些甜言蜜语，也不会说逗弄女孩子高兴的俏皮话，更不会对着别人口若悬河地把自己炫耀一番。不会的，那不是他的性格和气质所容忍的；他就是那样的人，真诚而又孤僻，善良而又冷漠，像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谁也改变不了他。每当我们在大街上行走，或是相约去电影院看电影时，他就是像位大哥哥似的拉住我的手，然后慢慢地说着一些他在工作中感到快乐的事情。如果我不主动开口，他决不会翻出口袋里的钱为我买点好吃好玩的东西，哪怕是做做样子也行。但是我确实已经很满足了，只要他可以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这难道还有什么不可以吗？先生，你不要觉得纳闷，在八十年代——可能是你刚出生的那个时代，人们的观念都还不是很开放，许多恋人走在大街上都不敢牵手，更不用说是夸张的拥抱了；所以王建军能够走到哪里都拉着我的手，仅仅凭这一点就不能不让我感到幸福了。就这样，我们平静地相处了半年多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几乎没有吵架或拌嘴过。偶尔发生一点小风波，明明是我的不对，他都主动向我承认错误，并且一个劲地哄我开心，他对我真的很好。
　　 “可是生活中的事情并不是一帆风顺的，爱情和婚姻也一样；每个年轻人，尤其是不成熟的少女，不经历点痛苦和磨难的挫折是不会成长为真正的大人的。可惜我们都太任性太冲动了，面对身边的诱惑有时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结果冲动之下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把好端端的人生道路给毁掉了。我和王建军的相爱伴随着莫云海的出现而告终。莫云海是谁，他就是我儿子莫晓龙的父亲，我曾经的丈夫。当然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并没有成为我的丈夫，所以我在这里还是直呼其名为好。莫云海的老家在农村，读初中的时候他跟着父母一起来到城里，从此便在这里落地生根。我是在一位女同事的家里认识他的，当时他穿着一件时髦的夹克衫，留着七分头，蹬一双锃亮的皮鞋，最了不起的一点是：他居然戴着手表。手表这东西在那年代可是非常来之不易的，它比现在的手机还要值钱好几倍。他一看见我，双眼就情不自禁地跳动起来，好像在热情地与我打招呼。接着他的注意力就从女同事的身上转移到我身上，我能清楚地看到这一明显的过程，那么清晰那么直白，以至于我的心脏砰砰地乱跳起来。他从裤兜里掏出烟盒，为自己点上一根烟，接着顺手递给我一根，我说我不抽，女孩子从来没那个习惯，并且还建议他以后也少抽点，这样对身体有益处。他呵呵笑了，露出一口黄色的牙齿，我知道这是被香烟熏的，由此可见莫云海有好几年的烟龄了。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彼此没有多说话，我也没有打扰他和我同事之间的聊天。但是晚上回去之后我就不停地想着他的模样，想着他高大的身材，想着他灵活的四肢，想着他头发上散发的清香气味，好像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在这种愉快而幸福的想象中，恋人王建军的身影荡然无存了。我真想不到一个年轻的姑娘到底怎么了，她的脑袋里是不是灌进了剧毒的水银，否则怎么会将爱情这神圣的事情当作游戏来耍弄呢？她不知道她这变心的爱情意味着什么吗，那将是对忠贞的背叛和对上帝的亵渎。我发现自己突然间变了，由于莫云海的偶然出现，我对爱情的态度由以往的胆怯接受变成大胆索取。两天后我就独自去找了那位女同事——她在医院的医务科工作，看见我那种难以抑制的激动情绪她也觉得很难理解，便问我到底怎么啦。我实话实说，我已经爱上了那个在她家玩过的男孩子，希望她可以帮助我实现和他交往的愿望。当初她不知道我已经有恋人了，所以欣然答应了这个要求。后来我们居然真的彼此联系上了对方，瞒着王建军，我和他在暗地里交往。可是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管我对自己的行踪隐瞒得多么好，王建军还是发现了我们之间感情的变化。因为我对他的真实情感是无法隐瞒的，仅凭这一点就让我们变质的爱情公之于众。于是我向他提出分手，我想正常地与莫云海建立关系，而不要让那些闲言碎语飘荡在我们周围。王建军觉得很惋惜，他不想失去这段相处了半年多的感情，可是看着我执著的眼神又明白了他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挽救这段即将破碎的爱情，无奈最后还是答应了我。和王建军摆脱联系后，护士长得知此事，马上赶到我的办公室做我的思想工作。她劝说我不要冲动行事，不要被眼前一时的快乐所迷惑，做人做事要考虑以后的生活。然而那时候的我还会听从护士长的善意劝说吗？我的整个心整个灵魂都已经飞到了莫云海身边，我记忆里每一个停顿的瞬间都是他说俏皮话的影子，我怎能抛弃他再回到王建军身边呢？见我执迷不悟地要在这条感情的道路上往前走，护士长也只能出于无奈地摇摇头，最后临走的时候她规劝我一句说：‘小刘啊，婚姻大事是要自己决定的，别人只能做个参考。但是你在做决定之前一定得经过深思熟虑，切不可盲目下结论。还有现在社会上很多男人都是那种两面派类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或者说的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没有人生经验的女人很可能会陷到他们的陷阱里去；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人生的道路走出了一大半，再回头却是无所适从。如果你还不明白我刚才跟你讲的话用意何在，那我不如点明了直说吧。我听小燕（那个医务科的女孩的名字）跟我提起过，那个叫莫云海的男孩子不是个可靠的人，做事情不负责任，说话谎言连篇，而且对待别人缺乏爱心。我也是从侧面了解他的，当然现在这么说你肯定不会相信我，因为此时正是你和他最相爱的时候，我的金玉良言你是听不进去的。不过作为曾经帮助过你的人，我想还是有必要对你讲这些话，也许你在以后的日子里会想起我今天说的话，并且从心里感激它。’
　　 “关于我移情别恋的事在医院里传播得很快，外界和家庭的各种压力更加迫使我和莫云海勇敢地相爱。比起王建军的温顺和谦恭而言，莫云海显得粗鲁和大方，他做事情总是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但是对我头上却不敢懈怠。他经常骑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载着我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乱窜，然后等着我发出尖叫来吸引周围居民的注意力。他的正式职业是工厂里的修理工，但是我没几次看见他待在厂里认认真真上班的；他不在乎领导怎么评论他，只要自己生活得开心就好了。当我有几次给他提出批评的时候，他总是说为了陪我玩，因为他怕我一个人感到孤单，所以宁肯请假出来到医院里和我聊天。我的内心深受感动，心想这个男人对我真好，人又那么机灵活泼，嫁给他绝对不会后悔。我的父母看他那副油嘴滑舌的模样当然是百般阻挠我和他的交往，但是正如护士长说的那样我已经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了。于是在亲朋好友的一片反对声中，我和莫云海的婚礼在一个冷冷清清的小屋子里如期举行。好像全体抵制我结婚似的，竟然没有一个人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们在落寞的相守中度过了那个美好的时光。从此我便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和丈夫好好地生活，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都心服口服。啊，先生啊先生（她这样称呼我道），人生的事情真的难以预料，我要是能想到若干年后的自己会落到这种地步，当初即使打死我也不会嫁给这种男人。然而什么命运是我们能够抓在手心的呢？我前面曾向你讲过，我是那么依恋他，几乎把他看成我生命的全部，以至于将那种虚幻的幸福当作真正的幸福。结婚后的一年内，莫云海就渐渐露出了他的真面目，白天他要么在厂里上班要么在外面闲逛，晚上回家的时间总是不固定，而且动不动就请人在外吃饭。每个月发下来的工资从来没有一次交到我手里，据我估计他也存不起钱。他那么懒惰地对待工作，肯定有一部分工资已经被直接扣除了，其它的钱经过他抽烟、酗酒的一番折腾，还能有剩余吗？孩子出世以后，我的经济负担顿时加重了许多，因为一个万事不过问的丈夫待在家里，我好比担当起两个人的角色。他对我的关心越来越少，结婚前曾经屡次向我重复的甜言蜜语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更要命的是，他的粗鲁的脾气日渐端倪。自从迷惑上赌博以后——年轻的时候他也一度喜欢赌博，后来因为和我谈恋爱而克制了一点，结婚后的几年时间内又变本加厉了——他的债务更加落了一地，几乎天天可以像清扫垃圾那样的清扫它们了。在儿子三岁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晚上莫云海从外面回来，看样子一副醉熏熏的模样，肯定又在和一群狐朋狗友大吃大喝。我还出于关心地询问他一句：‘云海，你怎么又喝醉了？这样多伤身体啊。’谁知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朝我脸上就是两巴掌，接着使劲把我按倒在地板上，用右手卡住我的脖子大声地嚎叫：‘老子就是爱喝酒爱赌博，你还管得到吗？告诉你，我没有用你一分一厘，就是用了，也是你心甘情愿的。’我一下子被吓傻了，泪水顺着脸庞一个劲地往下落，‘你到底是怎么啦，我哪里得罪你了？我在家里做好饭菜等你来吃，你还这么对待我？’他松开卡住我的手，把我从地板上拎起来，像教训孩子似的对我说道：‘今天我在外面输了钱，心情本来就不好，你不安慰我却反而还责骂我，我上辈子欠你了吗？我反正与你讲清楚，今天我下手还算轻的，要是你以后再到我面前指手画脚，我非打断你的手不可。’说完他就走进房里，看都没看一眼受伤的我和嚎啕大哭的儿子。从那以后他就不停地折磨我、虐待我，为了躲避他的责骂和暴打，我已经变得非常乖戾了，能不管的事情尽量不管，能不说的话尽量不说。可是尽管这样，暴力仍然隔三岔五地朝我靠近，让我防不胜防、无处躲藏。好几个夜晚我都在床上失眠了，好几个夜晚我睡着睡着突然从睡梦中醒来，模模糊糊地看到莫云海举着一把菜刀怒气冲冲地朝我走过来，他瞪着野兽一般的眼睛，我害怕极了，再也不敢搂着他睡觉。在这种噩梦般的日子里，我再也无法过一天的生活了，假如再让他的行为左右我的话，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天突然地死去。‘不管怎么说，我要尽快了断这种生活。’我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以给自己增添和他离婚的决心。出乎意外的是，莫云海没有阻挠我跳出婚姻城堡的要求，他满口答应了我的离婚申请，就像当年我答应与他结婚一样爽快。搬出我们共同居住了六年的房子，我把儿子带在身边，以一个离婚女人的名义在市区一栋旧住宅楼里租来一间小房子。我对男人看得很透了，所以不打算再结婚，想挨着我儿子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