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那年他与前妻离婚后，十多年过去了。
　　 在那十多年里，他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奔波于各个城市间，寻找合适的工作和租处，倍感打工仔生活的艰难和乏味。尤其在夜深人静或者冷灶孤衾、百无聊赖时，前妻那熟悉、鲜活的音容笑貌就会从他的记忆深处冉冉浮现，撩拨着他心底最隐秘的原始欲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当时对婚姻的失望甚至愤怒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因而在心里不断跟自己争论：那次离婚，是对还是错？
　　 在广东打拼的十多年里，他凭着能干、诚实、守信的口碑，经过不断自我完善，终于从一个默默无闻的青涩打工仔，落脚广东佛山，成为一家大型电器制造公司下属的一个车间主任，管辖有三百多个流水线的操作工。车间里有不少年轻漂亮的打工妹，总有几个趁他巡视生产线时向他传递若有若无的秋波。当然，他是个有性需求的正常男人，当他捕获到女工们暧昧的秋波时，他有时也会想入非非。他跟几个颇合他意的女子约会过，甚至悄悄开过房上过床。但一旦她们向他提出婚姻的要求，他就犹豫了，因为，他想到了他和前妻的婚姻和往事。他不知道在精心包装过的美丽外表下，有什么样的丑陋会发生。他会不会重蹈覆辙，再次将自尊击得粉碎？
　　 据外婆家的亲人说，前妻离婚后与其他男人成过家，可在前两年又离了，目前她还是单身。
　　 眼看又要过年了，于是，他在腊月二十五那天，拉着拉杆箱坐进火车，向赣江边上的家乡进发。
　　
　　 二
　　 他家靠近鄱阳湖，他的外婆家远在临县五十里之外的山区。父母因路途遥远，农事繁忙，难得带他去外婆家玩。就在他读初一那年的五一劳动节，他在外婆家意外地遇见了她。
　　 其实他小时候就见过她，但她那时还是个黄毛丫头，根本没引起他的注意。但在那个节日里，她一有空就和其他玩伴一起来找他玩，于是他注意上她了。问外婆，外婆说她小名叫玉梅，算是他五服之外的远房堂表妹。
　　 当时她正值“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龄，俏丽的瓜子脸上五官端正，眼睛清澈无暇，尤其是一笑两酒窝。走起路来，苗条的身材如河边柳条般婀娜多姿。笑起来如同有人敲碎了一串小银铃，清脆活泼，富有感染力。无可否认，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
　　 他当时就喜欢上了她。
　　 后来，他每当学校放暑假、寒假、国庆节、春节，总要找借口去外婆家住几天。到了外婆家就找她玩，有时玩得忘了吃饭，惹得外婆经常站在高坡上，对着苍莽的大山拉长了嗓子叫：明明呀，回家吃晚饭啦。于是，大山深处传来一连串回声：“吃饭啦……吃饭啦……”
　　 她虽然长得很可爱，却不怎么爱读书，每次考试成绩都不理想，她也不甚在意。他从她清澈的明眸中看出，她缺少某种灵气而略显迟钝。然而他被她那银铃般的笑声、迷人的小酒窝、被花布衣服掩盖下逐渐发育的曼妙胴体所吸引，而无暇它顾。他突然对唐诗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觉得有些唐诗简直就是为她写的，比如：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比如：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尽管她的秀发上没有碧玉搔头作装饰，而是用绯红的毛线扎两把小辫；她也不曾拥有过轻罗小扇，只能用破蒲扇纳凉、拍蚊子。可他觉得，她就是从唐诗中走出来的仙女，哪怕是她浅浅一笑或微微一颦，都是那么赏心悦目，惹人怜爱。
　　 十八岁那年，他中考过关，进县二中读高中。而她却在中考时名落孙山，只能铩羽而归，回家务农。
　　 高中三年，他几乎没去过外婆家。因学习时间紧张，经常废寝忘餐，根本没工夫想她，以致她的音容笑貌渐渐从他的脑海里黯淡，最终消失了。尽管他努力拼搏了，可惜千军万马都来挤高考这条独木桥，他以几分之差而功亏一篑。高考失败了，他只能汇入打工大潮，到广东谋生。
　　 走之前，他特地去了一回外婆家，跟外婆一家告别。外婆向来疼爱他，想到外孙这一去，千山万水路程遥远，见面就难了，于是坚持让他住几天再走。
　　 当天傍晚，大家正在堂屋里吃晚饭，突然从院子里传来清脆的说话声：“哟，你们还在吃饭呢。”他停下手中的筷子，转过头望着被夜色逐渐染黑的院子，来者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她走进堂屋，笑意盈盈地环视全桌，随即惊叫了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黎明哥来了。”
　　 他认出来者是谁了，赶紧放下筷子，拘谨地站起来：“玉梅妹妹，你吃过了吗？没吃的话，跟我们一起吃吧。”
　　 她连连摇手：“我吃过了，你别忙乎了。再说，我是什么人哪，怎敢跟大学生同桌吃饭呢？”
　　 他嗒然落座，半晌，才低声说：“没考上，准备去南方打工了。”
　　 她接口安慰他：“黎明哥，考不上就算了，咱农民不也一样活？等你在南方落了脚，我也找你去打工。”
　　 他顿时兴奋起来：“好呀，那就一言为定了。”
　　 那晚，两个年轻人在灶间嘀嘀咕咕聊了好半天。他的舅妈突然撞进来，笑着说：“外甥，我早就看出来你喜欢玉梅。等你赚了钱就娶了她吧，那才是郎才女貌，天赐良缘呢。”
　　 玉梅羞得扭头起身，夺门而出，一阵风似地回家去了。
　　 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碾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脑海里塞满了她那俏丽的面容、清脆的笑声、苗条的身材。他失眠了。
　　
　　 三
　　 在南方打工期间，他每到周末就去网吧泡几个小时，通过QQ跟她聊天，谈他的人生理想、奋斗的目标。到年底，他随着打工大军返回家乡过年。回家的第二天，他拎了几包礼品去外婆家。当他走下公交车，发现她早就等在村口的大树下了。他强压住兴奋的心情，略微跟她聊了几句就分手了。
　　 晚饭后，他对外婆说要出门散步。舅妈大概看出了点端倪，抢在外婆前面说：“去吧，去吧。外面天冷，记得早点回来噢。”
　　 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外出打工的也大多回家了，一向冷清的山村里热闹起来，几乎家家堂屋、灶间里亮起明亮的灯光，大人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正在杀猪宰羊、蒸年糕。孩子们时不时往院子里扔一个小鞭炮，火光一闪，一声脆响，紧跟着孩子们一连串欢笑。
　　 当他走近村口的大树，在越来越浓厚的暮色中发现树下站着个人，不用问，肯定是她。他一语不发，只是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双手，不住地摩挲。她悄悄使劲，想抽回自己的手，可他越拽越紧，就是不舍得放手。眼见她不再挣扎，心潮汹涌的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干脆搂住她，随即将滚烫的嘴唇，不由分说地压住她的红唇，拼命吸吮着，恨不得把她整个人吸进他的肚里。
　　 她被他突然爆发的狂野吓蒙了，一时不知所措地任他搂抱亲吻。待她反应过来，女性的谨慎和羞怯提醒她必须挣脱他的怀抱，于是举起双拳漫无目的地乱打他。可他根本不顾她的再次反抗，反而搂得更紧了，以致她差点喘不过起来。她的软弱抵抗很快被他滚烫的爱火熔化，身体的某个部位被催发出剧烈的生理反应，她被那种感觉征服了，只能再次放弃徒劳的抵抗，反而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抱住了他，有气无力地低语道：“这里人来人往的，被人看见多不好。要不上我家去坐一会？”
　　 她有一个姐姐，早就出嫁了。父亲是村支书，吃过晚饭后到村办值一会儿班，母亲独自在厨房里忙乎着年货。她拉着他的手，悄悄地溜进堂屋，将他推进旁边属于她的闺房后，立即反手将房门锁上……
　　 年还没过完，他家的媒人在舅妈的陪同下，到她家提亲。她父母从小就见过他，看他长得一表人才，高中毕业，深信他今后会有所发展，于是在征求了女儿的意见后，同意了这门亲事。元宵节后，在双方家长的积极配合下，已经符合结婚年龄的他俩结婚了。婚后，两人一起去广东打工，租房，过起了期盼已久的夫妻生活。
　　
　　 四
　　 莎士比亚说过：爱情是盲目的，恋人们看不到自己做的傻事。
　　 当男女双方处于恋爱期，眼睛里看到的全是对方的优点。以致连对方的缺点，也会当作可爱而被宽容，甚至赞赏。从人性的本能来说，人们善于在别人面前刻意控制自己，尽量张扬、炫耀自己的优点而隐藏自己的缺点。然而，这种刻意的自我控制和约束，是违背人性，违背本能的，因而只能得逞一时，而不能保持永远。古人说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生活习惯、定式思维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就算在外力的强压下，习惯也只能作暂时的屈服，一旦压力解除，就会故态复萌。
　　 他俩到广东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双方的缺点就淋漓尽致地暴露在对方面前。尤其是她，生性散漫，做啥事都慢条斯理。每天催她上班，就能急出他一肚子火气。她总是先赖床，接着慢吞吞地穿衣、梳妆，出门时丢三落四，害得他在门外等个没完没了。好不容易挤上公交车，夫妻俩几乎每次都是踩着上班铃声扑进车间。当然，因迟到而被扣奖甚至扣薪的事也发生过多次。为了这事，他跟她说过无数次，可她就是改不过来。严厉批评她，她就舌头一伸，做个鬼脸了事。
　　 他有自己的远大理想，因而每星期挤出一定时间参加技术培训班，考上岗证书，以增加就业的机会。而她，据她自己说过，自从初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摸过书。休息天，尽管她没多少钱，却热衷于逛商店、超市，在花花绿绿的商品世界里往往一逛就是半天。
　　 最让他头疼的是她不注意卫生习惯，换下来的内衣内裤袜子随便扔。他批评了她几次，她就捡起来扔塑料盆里攒着，有味了也懒得去洗。有时他实在看不下去，只好帮她洗。
　　 她能做饭，但对烹调不上心，不在乎色香味。做出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饭糊了肉焦了是常事。由于她洗菜时马虎了事，他每次吃饭都要瞪大了眼睛，担心菜里混进可疑的东西。因为他不止一次从菜里挑出长长的头发、枯黄的菜叶、不该进锅的杂物。说了她很多次，希望她以后细心点，可她照例伸一下舌头，做个鬼脸了事。到最后，他只能亲自做饭，不敢再让她搭手了。
　　 他不知道当村支书的岳父在个人修养方面是怎么教育女儿的，她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连起码的修养也不具备。如果他不拦住她，她就蓬着头发，穿着睡衣大大咧咧地满大街晃。有几次他带她参加同乡之间的聚餐，她当着大家的面扭头随地吐痰。由于不懂装懂，她说起话来不太得体，甚至有违常理，时不时地冒出几句脏话。有一次他在住所请同乡聚餐，吃到一半，她竟然对着餐桌打了个大喷嚏，整得大家的胃口全倒了。同乡们看在他的面上，出于礼貌勉强吃了一会儿，纷纷借口退席。而她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吃喝，根本不看他那因尴尬而愤怒的脸色。
　　
　　 五
　　 为了这些生活小节，他跟她说过无数次，希望她能改正。但她听了也就听了，从不往心里去，过后依旧故我。
　　 他生气了，劝说改为批评，可她找出种种理由为自己辩护。她知道自己理亏，于是就朝他发嗲，撒娇。
　　 蜜月期间，她的发嗲很管用，撒娇更是大受欢迎。他只要看到她眼角含笑，撅起鲜红的嘴唇，伸手向他扑来，他就心花怒放，赶紧将她抱住，一通狂吻。随着她的缺点越来越多，她的发嗲、撒娇效果越来越低。因为，发嗲、撒娇毕竟不能当衣穿，当饭吃。这些小手段只适合家庭之内，并不能代替全部现实生活。
　　 于是，他和她之间，争吵逐步升级。半年不到，新婚的幸福感就荡然无存。吵过之后他也想过，这大概就是闪婚的后果吧。按理说他跟她从小就认识，谈不上青梅竹马，却也是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看着眼前邋遢、散漫的她，他不由得黯然神伤：当年那个俏丽、可爱的小女孩，她到哪里去了？眼前的她跟当年的她，差距竟然那么大，判若两人，怎么也重合不起来。
　　 渐渐地，他不想跟她多说什么了。甚至到了夜里，连年轻夫妻之间视作最神圣的性爱，也被蒙上了阴影。因为她特别能睡，全然不顾他趴在她身上手蹬脚刨，不一会儿她就呼呼入睡。于是，他不无悲哀地想起“奸尸”这个字眼，使他讨厌起身下这个熟睡的胴体。尽管她的肌肤还是那么白皙、细腻，尽管她的裸体还是那么匀称、线条起伏柔和，可他倍感性爱原来是这般无趣。时间长了，他觉得不想跟她做这事了，无聊！他毕竟在那些隐蔽的录像厅里看过黄带，人家那才叫刺激呢。
　　 由于他经常去夜校读书，寂寞的她竟迷上了QQ聊天。她觉得夫妻俩白天在流水线上如机器人般干活，下班回家了夫妻俩又无话可说，生活日趋枯燥，试图在网上寻找新的刺激。于是心无城府的她很快就被一个男网友拿下，陷入了网恋。
　　 有一天，她对他说她身体难受得很，不能上班，想请一天假。他说那就休息吧，要不要陪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她说不用，躺一天就好了。
　　 中午时，他想知道她身体是否好点了，就利用半小时的午间休息，跳上公交车，回到住所。可他的钥匙怎么也打不开门，他根本没想到门里上了保险。于是他敲门，里面也没回答。他急了，问周围的邻居，都说没见到她出门。有个小女孩突然轻声说：“叔叔，我看见有个人进了你家呢。”
　　 他不再叫喊，在路边抓起一块砖，使劲砸门。才砸了两、三下，门无声地开了条缝。他一把推开门，握着板砖冲进屋，直扑还裸身躺在床上、惊惶万状抖作一团的她。还没等他开口，一个人影从门后闪出，一眨眼就跳到门外，拔腿狂奔。他醒悟过来，赶紧转身追出门外，一路紧撵。可那个男人看来很熟悉这里的胡同小巷，三蹦两窜，一会儿就消失在蛛网般的城中村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