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泪别(散文)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虽然单瘦矮小,但却是一个乐观刚毅的人,是一个钢铁般的男子汉,是一个具有血性的大丈夫。
几十年前,我们那里还是穷山僻壤,交通闭塞,运粮运山货运日用杂品全靠肩挑背扛。那时候,我们洞溪公社供销社的货品杂物全由父亲几个人包了。父亲一年四季穿着草鞋,风雨无阻,风雪无碍,翻山越岭,行走于山间羊肠小道。一百五六十斤货品来回挑,一天要走八九十里,两头黑。大多时候,他的草鞋磨破了,脚趾头瘀青了,肩膀也被绳子勒得可见血肉。但是,父亲总是目光坚定,一脸的乐呵呵,从未向我们叫苦,也从未流泪。同行的人无不向他伸出大拇指,是啊,如此沉重的货物,连大个子好劳力也拼不过父亲的耐劲与干劲。
然而,他这一坚持,便是十多年,靠一根扁担养活一家七口人。尽管生活如此苛刻,父亲遇人依旧一脸灿烂的笑。他会说笑话,往往逗得人哄堂大笑,不绝于耳。他走到哪里,说到哪里,给了别人多少乐趣,解了多少乏。
我曾经以为父亲天生只会笑,是个不会流泪的汉子。可是,有一天,他哭了,嘤嘤地哭了,躲在自家的柴禾垛里,嘤嘤地哭了。
那年,我十四五岁,青春的荷尔蒙随着情窦初开慢慢地弥漫开来,我像个怀春的猫追寻着女孩们渐渐发育的身体,没有心思听课了,书念不进了,为此,成绩一落千丈。
毫不疑问,中考我落榜了。于是,我扯着自己的头发陷入深深的自责,我也知道我的未来因为我的怀春而坍塌了,心灰意冷地折磨自己,不想再读书了。父亲知道后,一言不发,沉默地抽着他那杆大烟子,并没有抽我两个耳巴子。我跪在他面前,抹着泪,爸,我不读了,辜负了你的期望。
父亲二话没说,便把我拥进怀里,眼角淌着泪,说,伢子,都怪爹,没好好开导你。此时,我们拥成一团。原来,父亲也会哭,也会流泪。
彼时,堂兄高考中榜,他在喜悦中劝我重新振作,再复读,鼓励我继续学习。中榜与落榜,几家欢喜,几家愁。我的性子拧,宁愿承认失败,也我听不进堂兄善意的劝告。
那时候,我家正在建新房子,借了不少外债,本来送不起我读书。可是,父亲望子成龙心切,硬要送我复读。我倔强得像头牛,撒腿就跑了出去,已经没有资格珍惜好不容易的学业,我实在也不想听了。
父亲满脸的淡定,仿佛已经想到治我的招了。他怒气冲冲地把我拽进稻禾田里,原来,他这是要逼着我做苦力。八月的稻禾已经丰满穗子了,叶子倒是微微黄了。父亲严厉地说,好,既然你不想读书了,你这就去给我下田薅草。
禾叶刺激我浑身发痒,我流着泪苦撑了两天,手磨起了许多血泡,实在做不动了,便服软了,答应第二天随上大学的堂兄一起去清浪中学读书。那天大清早,父亲欢喜地给我去借钱。吃过早饭,父亲还没回来。堂兄邀我走,只好惶惶惑惑随他走。刚出了村子,迎头碰到了没有借到钱回来的父亲。父亲说:“伢子!你要向你哥学习!我砸锅卖铁也要送你上学”。说完,他的眼眶红红的,背过我,转身禁不住嘤嘤地哭了。旋即,我的心一下子收紧!泪汹涌而来!我深深地感到愧疚!我突然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我明白了自己没有理由不重新振作好好读书!没有理由辜负父亲望子成龙的心愿!没有理由不勇往直前!
我流着泪从父亲身边走过。父亲老泪纵横,拭去腮边的泪,愣愣地望着我们一步步远去,直到我们消失在尽头,我似乎还能清晰地感觉着父亲的哭声。这是在厄运当头中的父亲还要坚持送儿读书的送别眼泪!这是一位刚毅乐观的父亲第一次感人肺腑的眼泪!这是一位严父慈母般心肠的父亲的送别!
这一场眼泪,这一次送别就坚定了我人生不懈不怠学习奋斗的意志。父亲的眼泪是一次精神的洗礼!是一颗精神的种子扎根在我的心田!它激励我奋发学习与村子里比我文凭高的人角逐民办老师人选考试,我赢了,被录取了。参加民办教师后,我仍孜孜不倦地学习。后来,我又赢了,正始转为公办教师。但小小的成功没有成为我的终点。我忘不了父亲那一次送别,忘不了父亲那一场眼泪,忘不了父亲单薄的身影。它们就是我坚强精神的支撑,它将支撑我一生无论经历多少困难,都绝不放弃学习进取!
我工作后吃住在学校,奋不顾身地工作,废寝忘食地学习。一次,父亲给我送狗肉,看我单瘦疲惫不堪的样子,他又流泪了,劝我不要这样,要爱护身体。我无言以对,虽然它没有像第一次送别的眼泪让我那么刻骨铭心!那么激励我的斗志!那么鼓舞我的精神!
想起父亲的送别,那饱蘸沾辛酸的眼泪,一行行地挂在父亲的老脸上,它激励着我在知识的海洋里永不停止地荡舟前行。在父亲的有生之年,我没有成龙,没有做更大的事,但我写了一本理论哲学,一本杂文,一本散文,一本现代诗歌,对古体诗与对联也略知一二。尽管没机会发表,但是我学习路上的脚迹,是我心血的凝就;是不忘父亲送别眼泪的见证;是父亲的精神种子扎根我心田的见证;是我永不放弃的见证。我一直在上学的路上!尽管它们不能安慰父亲九泉之下的灵魂,尽管父亲在有生之年没有听到我有什么喜讯,但是,父亲,您的儿子一直在努力,一直在直面生活,笑着生活。
父亲,您是严父,又是慈母。您的养育之恩让我感激涕零,感恩不尽。但那一次路边送别,那一场眼泪尤其震撼我的心灵!感我肺腑!鼓我精神!它们伴我成长成熟,伴我艰度磨难,坎坷;伴我永不放弃学习进取;它们还将伴我继续迎接晚年壮丽的夕阳,灿烂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