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亩梨花
周末,朋友约我去看山。看就看呗,反正山是我的山。
走至半山腰,一朋友忽然说起当年山脚下那半亩梨花。此刻,我才陡然想起,那是外祖母的梨花。外祖母走后,那半亩梨园也便开始荒芜。朋友说,这才几年的事,那一季的梨花开得多好看,我还和外祖母照过相呢。都快十年了,我说。朋友不信,扳着指头细数,方才觉得果真已是十年。十年,仿佛昨天的事。那一树树的梨花,也仿佛只是昨天的事。
十年前,我们仿佛还是一群追风少年。十年,多少个春天排着队来,又有多少个春天排着队去。这是一个怎样的姹紫嫣红的十年啊!那时,我们追逐着自己的梦想,用一股热血奔腾的激情放纵着未来。那时,我们自认为还年轻,仍有一大把光阴可以挥霍。说跳槽了,就跳了;说进城了,就进了;说万水千山走遍,挥挥手就走了。那时,边走还边唱着当年最流行的一句歌词:说走咱就走,风风火火闯九州啊。没想到,十年,就操蛋样地过来了。朋友摇头,我们都摇着头。
十年,人生会有多少个十年?忽然觉得生命骤短,时不我待了。一群血气方刚之人,说话间,都快成了一群糟老头子了。当年是拼着命,向上奔跑的,跑得义无返顾,跑得热血沸腾。现如今,走着走着腿就有些酸软了,心也止不住地有些慌张了。果真是要老了吗?看着前面那段路,还有三四十年就要到点儿了,心里不免有些悲凉。
坐在半山腰间,大家一段时间都无语,只看山下。山下,有外祖母的坟。外祖母的坟,就埋在梨园的旧址。梨园没有了,只是一片灌木样的杂花生树。转头吆喝他们,他们似乎还在回味着外祖母当年那半亩梨花。一个叫宜山的朋友先开了口说:那是多好的一个老太太呀,朴素得就像那一树一树的梨花。我没有说话,眼里心里仿佛都是外祖母的样子。那一年,也是这样的时节,我的几个朋友来。说是看山,其实,当年山哪有什么看头的,只是光秃秃的一片。大家走遍了整座山,除了长吁就剩短叹。只有一处景,才让他们留下来,那就是外祖母的半亩梨园。那天,就像今天这样的朗朗清清。外祖母穿着蓝底碎花外衣,正在给梨花人工授粉。见我们去,外祖母高兴得差点从梯子上跌下来。小时候,我是在外祖母的梨园里长大的。工作后因为忙,偏很少去。外祖母看见我,高兴得要手舞足蹈了。外祖母把我们带到她的小草屋,又是搬凳子,又是倒水。亲切得让我们无法安放自己。太阳偏西,外祖母仍不让走。外祖母满园子挖荠菜和小山葱,包饺子给我们吃。朋友是没吃过这样的野味的,每人一大碗,吃得满口生香还不嫌够。看着大家吃得那样过瘾,外祖母别提有多高兴。满脸的灿烂,多像阳光下的梨花盛开。
饭毕,外祖母带着我们参观她的梨园,从她口中,我们学到了不少有关梨树和梨花养育的知识。当时,几个朋友诗兴大发,在梨园里,每人都各自诗兴大发了好多句子呢。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梨花雪压枝,莺啭柳如丝。”“雪作肌肤玉作容,不将妖艳嫁东风。”“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常思南郑清明路,醉袖迎风雪一杈……”
大家忘我地吟诵,祖母站在一边乐呵呵地笑。那个下午,满山坡就剩下歌声和笑声了。
宜山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是我的大学同学,他的书读得也多。他说看月下梨花,才更有一番风韵。“一树梨花一溪月”,梨花入月,月光化水,是流不尽的温柔。只可惜,这样一个有月的夜晚,我们是等不得的。匆忙里,我们还要赶路。他还说,最妙的是下点小雨了,细雨中梨花,尤其妩媚动人。白居易一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写得多带劲。听说唐玄宗的使者要来,贵妃娘娘潸然泪下的仪容,果真是梨花带雨了。我们希望梨花能带雨,然而,我们并不希望有雨真地要来。雨来了,满地就会有梨花飘落。满树梨花飘落,不是我们心疼,是怕外祖母的心会更疼。
天下的花中,要说白,当数梨花。春风荡漾,梨花盛开,千朵万朵,玉骨如雪,真有“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的气势。一朋友一如当年一样,又开始诉说梨花。遥望山下,心一阵阵折疼。生长在梨花下那么多年,我怎么竟没注意到这一树一树梨花的美呢?古时候,每逢梨花盛开时节,人们最爱在花阴下欢聚,雅称“洗妆”。想当年梨花带诗的欢聚,那是怎样一场韵致。然而,我们已经回不去。
下山的时候,我们经过外祖母的坟。祭拜之后,绕着那片只剩一地荒芜的山岗,仿佛那半亩梨花开得正灿烂如雪。不知谁的一句,“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吟咏得大家一阵惘然。这让我想起梅尧臣《苏幕遮•草》中的一句诗“落尽梨花春又了”。此刻,大家都不再做声,只任春风谢梨花。
真的要谢谢春天,谢谢外祖母的那半亩梨花,谢谢一切幸福和美好!它让我们懂得了,山下那一段长长的路,更要我们认真地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