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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乡路有多远(散文)


作者:宝鸡张静 童生,640.8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01发表时间:2017-03-02 23:12:37


   一
   昨夜做梦,和一个叫西坡的小村庄说了一夜的话。梦里,我是赤着双脚回去的。那条疙里疙瘩的土路硌疼了我的脚心,我却固执地、不停歇地奔走着,一直走到母亲的炕角。惊醒之后,不觉愕然:我四十三载生命里趟过的痕迹,怎可只用一夜的时光,匆匆丈量呢?
   其实,那片村庄很小,小得像蚂蚁一样横亘在尘土飞扬的关中道上。远远望去,一架坡连着一架坡,很有张艺谋影片里渲染出的那种黄天厚土的味道。
   关于它的存在,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比如那里淳朴的乡亲、低矮的瓦、错落的田埂,还有四季里一茬一茬的风儿雨儿,草儿花儿,蝶儿虫儿什么的,会将那个老掉牙的村子装扮得姹紫嫣红,芳草萋萋,且活色生香。
   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村西头的打麦场一定会记得我。麦收时节,满架子车的麦子被拉回来,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那里碾麦子。碾好的麦子堆成一座小山,孩子们乘大人不注意在上面攀爬疯玩。麦粒灌满了鞋窝,被清空,再被灌满,再被清空。重复多次之后,月色开始朦胧,待满场的麦子都碾完了,大人和孩子个个满脸尘土,满头蓬发,疲乏至极。远远的,母亲、二婶和三娘们从地里拉完最后一架子车麦子回来了,身上和鞋子上沾满了麦芒,眼睛也熬得通红通红的。母亲朝着我一声喊,我赶紧撒腿跑向她,跟着一起往家的方向走。疲惫的父亲一边走,一边点燃烟斗,星星点点的烟丝在夜空下明明灭灭,像萤火虫的眼睛。路边水塘里,青蛙的叫声鼓鼓噪噪的,刮过额头的风清清凉凉的。走累了,我被母亲或者父亲像抓小鸡一样拎起来扔到脊背上,一边走一边讲故事,村路有多长,故事就有多长。
   转眼,冬天来了,一场场漫天飘飞的大雪,窸窸窣窣地落着,罩住瓦舍、柴棚,田野、小路以及一切荒芜而萧瑟的东西,像一幅黑白分明的水墨画。
   我喜欢落雪的西坡村,牛儿马儿羊儿全被赶回圈里,乡亲们一年到头不停歇地忙碌着,似乎只有这个季节,才可以开始一段赋闲而安生的日子。村头的老皂角树下,男人们喜欢扎堆。他们挤在一起,口无遮拦侃一些粗话和丑事。比如谁家男人太勤快,天刚麻亮披了棉衣出门扫雪;谁家男人怕老婆,怕人看见,经常端着尿盆从后门溜出去倒;谁家男人摸黑爬在寡妇婶的窗子下面偷窥,谁家女人背着男人给村头死了媳妇的耗子一双棉布鞋。妇女们心里惦记着,落雪了,外出打工的男人走时带的几双布鞋鞋底磨烂没,脚趾头钻出来没?棉袄上缝好的毛线领子肯定脏得黑黝黝的;村里不念书的小女子,围坐在热炕头上,织着毛衣,纳着鞋底,绣着鞋垫,叽叽喳喳聊着未过门的夫婿,聊到脸红到耳根,羞怯地用鞋垫捂着脸半天放不下来……
   雪地里,藏不住是庄户人的喜怒惆怅。这一幕,我一次次触摸,一次次感怀。记得落雪时,村头的平娃哥背着行囊要去省城的建筑工地上找活干,他的身后,一长串深深浅浅歪歪斜斜的的脚印延伸至雪野的尽头,平娃哥的背影渐渐缩为一个小黑点。平娃嫂子站在村口,一双怅然的眼睛一直目送那个黑影消失在雪窝深处,他家的大黄狗,一会儿撒着蹄子撵着越来越远的平娃哥,一会儿又折回来朝着平娃嫂嗷嗷叫几声,雪地里,凌乱的蹄子印,来来回回,折折弯弯,一程又一程。
   年关临近,雪地里,脚印多了起来,落雪的村庄开始骚动和欢腾起来。你瞧,远远的,五伯家的大学生建宁白净脸衬着白净的雪一步步走近了。他是村子里唯一考到北京城的大学生,我清晰记得,建平是在敲锣打鼓中被戴着大红花迎进村子里的。雪地里,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来,满地的殷红,像极了五伯那张红光满面的脸。
   那时,我的小村庄是一幅盛世年画,张贴在每一个庄户人的脸上。
  
   二
   一日,我正在院子的枣树下和堂姐玩抓石子,玩得正起兴时,看见爷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拿着扫帚撵着三叔、四叔和二姑满院子跑。
   他一边跑,一边嘴里骂咧咧:狗日的,我和你娘还有你大哥大嫂撵着日头从早到晚出工出力,省吃俭用,图啥呀,竟然不好好念书,一个个跟着逃学,长本事了,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们!
   爹,爹,爹,别打老四和二妹了,是我出的馊主意,您要打,就打我吧。
   婆一看爷爷真生气了,赶紧从厨房里探出头说,他爹,莫生气了,娃们也不是故意逃学的,村里像咱这样穷过活的人家,娃能念成书的有几个?还不如回来种地,多几个劳力,也能多分些粮食,给娃们蒸几顿细面白馍来得实惠!
   爷一听,更来气了,转向就朝婆大吼,你知道个屁,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也不好好思量一下,就说咱老两口,面朝黄土背朝天多半辈子了,黄土都涌到脖子跟前了,瞧你成天蓬头垢面的模样,连件像样的衣裳都穿不起,难不成让娃们以后也这样?
   婆不作声了。厨房里,传来风箱咯吱咯吱的声音。锅里蒸着窝窝头,一股子酸酸的味道,从锅盖下面草席垫的缝隙里渗出来。
   爷继续黑着脸,涨着脖子,喘着粗气,在院子里撵着三叔,四叔和二姑。扫帚已经挨到三叔的屁股了,三叔带头跪地求饶,爹,别打了,我错了,立马我就和老四,二妹去学校。
   爷抡向半空的扫帚终于停下来了。他长出一口气,脸上还带着几丝无奈,几丝恳切,娃们,从你爷往上再数三辈,咱老张家的人,大字不识一个,只知道趴在地里抡头,搂耙子,眼瞅着,日子越过越穷,爹就指着,到你们这一辈,咱换个活法,过一过念书人的文气日子,爹就这点念想,没别的。
   说完,爷撂下扫帚独自进了堂屋,关上门。三叔,四叔和二姑,灰溜溜地背上书包走了。门外传来难过的啜泣声,门里面,我的爷爷却笑得满脸泪花。
   转眼,到了我上学的年纪,父亲又学着爷爷,发了狠似地对我念书极为苛刻,甚至不近人情地让我趴在冰冷的院子里,用手电筒大号电池里的黑碳棒一遍遍写生字,写得我手臂酸痛,膝盖也跪得发麻。母亲指着自己满身的尘土,满手的茧子,苦苦说教我,娃呀,瞧你这瘦弱身子,来场大风都能给吹到天上去,怎吃得消一天到晚永远干不完的体力劳动?你得给咱好好念书,乡里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难熬着呢!
   我哭过,闹过,却没妥协过。后来我渐渐懂得,父母勒紧裤带,固执地要让我过上城里人的生活。这种想法,应该是从吃公家饭的三叔、四叔和二姑那里产生的。
   三叔成为乡里的土管所干部,呼吸着村庄的阳光、空气和草香。他每个周末都会骑着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穿行在村头的小道上,身上那件白色的衬衣永远干净清爽;四叔师范毕业后回到离家不远的十里铺中学教书,他一天到晚戴着眼镜,夹着书本,挥着教鞭,文绉绉的,身上一点灰尘都不沾,提亲说媒的脚印一串串能把家里的门槛踩踏断了;二姑最终留在了邯郸,来信喜滋滋地说,她的城市太漂亮了,公园里绿树红花,树荫婆娑,马路上能并排跑四辆车,三四个小时就可以到北京看天安门呢。
   这一切,尤为深刻地刺激了母亲。她对我的殷殷希望与日俱增。每次下地回来,顾不上擦一把脸上和额头的汗渍,先凑过来看我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写生字。其实,那些字,她也认不得几个,却一直很满意地微笑,还一边使劲给我描述着:红红,好好念书,吃公家饭美得很,风吹不上,雨淋不着,日头再毒辣,也晒不着,多好。
   村头的老榆树生了满树的榆钱儿后,种子开始四下飞扬。我大概也是一粒这样的种子。那个丹桂飘香的九月,如父母所愿,我也要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我给它起了个很洋气的名字,叫异乡。走的那天,母亲和父亲送我,正是早饭时分,隔壁的三娘围着围裙一边捡拾柴禾,一边着急向村口张望,远远的,三伯一手牵着耕牛一手扛着锄头懒散而归,那牛蹄儿敲打着土疙瘩路笃笃作响,村子开始活跃起来,鸡儿鸣狗儿叫的,杂沓一片。我记住了西坡村最后的模样。
  
   三
   在异乡,我依然是一颗种子,飘落、喘息、生存。
   起初,我有些不太习惯。比如走在大街小巷里,我的耳边会吹来旖旎的风,裹着花香、体香和脂粉的香气;迎面是滚滚的人流、杂沓的脚步以及绚丽的霓虹灯。这一切,衬着城市固有的繁华、喧嚣和时尚。第一次站在高楼林立的校园,我是什么模样呢?扎着马尾,一袭布衣,一双布鞋,满口土话,土渣渣的,蹩脚极了。记得有一回,母亲来古城看我,临走时,硬塞给我三十元钱,叮嘱我一定要买件新衣裳,不能太寒碜,更不能丢咱乡下人的脸,衣服要双排扣,或者带拉链的,看着洋气。
   哦,洋气。这是母亲对于城里人最直接的判断。后来,在室友的怂恿下,我真的买回来一件粉色和杏黄色相间的格子西服,双排扣的,穿在身上,立马有了几分城里人的味道。此后的日子里,每到周末,我会和来自乡下的农家子弟一起结伴倾巢而出,我们的足迹几乎踏遍了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古渡,陵园,广场,公园,都有我们探询和徜徉的影子。这种迎合,很快让我和这片异乡的天空亲近起来,我甚至觉得,自己正在脱胎换骨,成为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城里人。我很自如地闻着这个城市的花香鸟语、熏着它随处弥散的时尚气息,以及任何时候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和喧闹人群,也习惯了将自己淹没在城市的一角,听风,看雨,赏花……
   不过,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这个城市满天的繁星和皎洁的月儿,内心深处总有一丝丝的孤独和怅然,疯了一般地撕扯着我。我开始想家,想父母,想那一片干净的天空和母亲烙的韭菜饼,蛋花汤,臊子面,想到恓惶欲哭时,掏出一张信纸,就着满天的星星和月亮,一笔一划,一字一句,抒着自己想家想亲人的情怀。很快,父亲来信了,笨拙的手带出笨拙的字,歪歪斜斜爬满了皱巴巴的纸,他告诉我,上塬了,在新庄子里盖好了新房,红砖青瓦,檐角高翘。窗户很大,不用糊纸窗花,装着几片玻璃,亮堂堂的。父亲还说,母亲在房前屋后,栽上了柿子树,枣树、核桃树,泡桐树,还有土槐树,这些树,经一缕缕的风儿轻拂,一场场的雨儿滋润后,树的枝干一日日粗壮,树的茎叶一日日茂盛。
   偶尔,我也会像一只倦鸟回到村子里。我的眼前,已看不到曾经低矮破旧、层次不齐的泥坯小屋,新落成的新砖瓦房一溜排开,宽敞明亮,父亲和母亲,张开臂膀安静守候在这里,迎来送往着我的每一次归去来兮。
   爷和婆健在,他们已在渐渐老去。每次只要听说我回来,就早早地从小叔家里过来,坐在我家门口的石墩上等着我,一脸的焦急和等待,又一脸的喜悦和欢笑。尤其是爷,一看见我,就拉着我手不止絮絮叨叨的说,去老屋的窑洞转了,空荡荡的土炕上,厚厚的麦草垫子和旧竹篾席子还铺着,落了一层灰,吹都吹不干净。还说,抹了白土,糊了报纸的墙面上,贴着一排排整齐的奖状。爷絮絮叨叨的,唇角泛起的笑,很深,很动容。
   毋庸置疑,那是我的奖状。在他们眼里,我如三叔,四叔和二姑一样,是听话懂事的孩子,也是为老张家门楣增光添彩的后辈。那些年,我咬着牙在题海里鏖战,低着头在夜幕下背书,无非是厌倦了这里的陈旧和贫穷,想早日走出这贫瘠的村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么精彩。
   短暂的相聚之后,我又像一只候鸟一般从这里飞走了。我将身体置入繁华喧嚣的闹市一角,念书写字,构筑梦想,城市的风,城市的雨,还有城市的阳光和空气,一年年沐浴着我,让我在它的怀里绽放成一朵妖娆的花儿、游曳成一只自由欢唱的鱼儿。这是爷爷、父亲,母亲最为骄傲的事情。可毕竟,在我身体的最底层,还弥散着此生都有可能挥之不去的草根和泥土气息。每一次,当我在心里一个劲惦记那片小村庄时,一定会有片刻的恍惚感。恍惚中,时光倒回去一些,让我可以陪着爷和婆,陪着父亲和母亲,陪着兄弟姐妹,睡一睡暖烘烘的土炕,熏一熏新烟囱里飘出的缕缕炊烟,枕一枕新窗子外面弯弯的清月。
   这样想的时候,我会安然入梦。梦里,我是一只蝴蝶,满村子翩跹而飞。
  
   四
   几年后,我从一个城市到了另一个城市,并且以最快的速度熟悉了这里的一街一巷,一草一木。小城的一片云,一朵花,一棵树,一条路,都一日日和我亲近起来。我开始在这里安营扎寨,死心塌地嫁了人,生了子,买了房。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青春不再,可我的爱情,我的梦想,我的追求,都在这里繁衍不息。那个叫西坡的村落,我仅成为它身边来去匆匆的过客而已,想来多少有些怅然。
   父亲和母亲隔三差五会电话告诉我西坡村的变化,比如低矮的瓦屋,檐下燕子的草窝,还有那些在雨季里长满的青苔,都没有了,街道修葺一新,土墙变砖墙,瓦屋变楼房……
   此后的几年里,小村庄一天天都在变化着。曾给我无限疼爱的爷奶已入土为安,亲亲唤我“红丫头”的五婆六爷,七婆八爷,相继离世;儿时和我一起掏鸟窝,打猪草,追野兔,斗蛐蛐的伙伴们早已过了不惑,一番女嫁男娶后,各自散落天涯,偶尔撞见,竟有些生分,曾经的天真和无邪,风烟一般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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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西坡,是“我”的故乡,“我”在那里长大,熟悉它的一草一木、哀乐悲喜。在那里度过的童年充满幸福和美好,淳朴的乡亲、错落的田埂、村头的打麦场,母亲的呼唤、父亲的烟斗,出去觅生活的平娃哥、读大学的建宁……曾经的西坡村贫瘠而忙碌。“我”那有远见的爷爷不甘心子女们沿袭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对他们严格要求,三叔、四叔和二姑先后走出了农村,走进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崭新的天地。“我”亦步他们的后尘,离开了生养自己的西坡,在叫做城市的异乡生根发芽。这么些年,“我”习惯了城市的一切,并与它融为一体,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会想起远离的故乡。故乡,那里有“我”的根,有“我”的父母亲人,走得再远,它也牵着游子的心。再次走进它,于它,于我,都已陌生,怎能不生出“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叹?坐在自家的热炕头,听父母唠叨琐碎家常,讲说村里的人和事,心中荡漾的是温暖和幸福,还有安宁。这便是岁月静好。乡路有多远?答案在心里。故乡,一时一刻不曾远离。非常优美的散文,娴熟的文笔,朴实的文风,深挚的感情。佳作,力荐阅读!【编辑:闲云落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70310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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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17-03-02 23:14:21
  学习老师的精美文字,祝文丰笔健!
闲云落雪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7-03-13 16:26:4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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