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蝌蚪知道他妈妈和张木匠的事时，已经是事发的第二天下午。
　　 本来秀才和瘦侯说好不把这事告诉他的，可奸狡的瘦侯和小蝌蚪怄气之中便冲口说了出来。
　　 那时，厂长正坐在灶堂边一根水桶粗的已经被人们蹉磨得十分光滑的木头上，沉闷地抽着叶子烟，不时往灶堂里抛甩柴块，用一条丈许的钢钗在灶堂捣鼓，炯然有神的大眼，升起一股浓浓的醋意，朝瘦侯狠狠地瞪了一眼，嘴角嚅了嚅想说什么，但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秀才脱得光光的，任凭清澈的溪流沐浴在身体上，咨意地冲洗，透过那淙淙的溪流之声，听到瘦侯和小蝌蚪的吵闹声在山谷间回响，他匆匆套上裤子，赤裸着上身往厂房的方向赶来，可这时已经来不及了，小蝌蚪从小溪边搬起一块几斤重的石头朝瘦侯砸过去，幸好被莽蛇接住。见此情景，秀才心里升起一股无名怒火，朝两人一阵怒吼。
　　 今年虚岁十七的小蝌蚪，原本是一个刁滑的精灵鬼，父亲死后，与母亲相依为命，他无论如何也不允许任何人典污他的母亲，瘦侯说他母亲偷张木匠，他感到奇耻大辱，本欲替母亲辩解几句，但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便气得呜呜咽咽哭出声来，一头裁倒在那张用木桩和竹巴杆支撑的炕床上，任凭秀才和莽蛇怎样劝说都无计于事。
　　 秀才和莽蛇朝瘦侯投以责怪的目光。
　　 瘦侯自知铸成大错，成了众矢之的，孤怜怜地独自坐在相思谷的巨石边，追悔莫及。
　　
　　 二
　　 厂长怀着复杂的心情，穿过荒芜的相思谷，回到家时，女儿阿平正在替奶奶梳理满头白发。祖孙二人似乎正谈论着什么神神密密的话题。厂长的突然出现使阿平有些吃惊，叫了声爹然后诡秘一笑便到厨房去了。
　　 母亲表现出特有的温情，把儿子叫到自己的身边，关怜地抚弄着儿子蓬乱的发，粗糙的手，岁月的沧桑在老人的心里泛起阵阵酸涩，她不无痛心地说：朝轩，阿平娘走的也有些年头了，你也该有个人帮忙料理料理了。
　　 厂长本想坦然地一笑，但那笑意只完成了一半便渗进了若多的苦涩：妈，看你急的，我不是没功夫吗，再说平儿已经大了，里里外外的都不用我操心，我还愁什么呢。
　　 言语之际那双黑黑的眸子里却有泪光在闪烁。
　　 阿平很快弄来了饭菜，厂长狼吞虎咽地品味着女儿的手艺。也一边咀嚼着母亲刚才的话。
　　 阿平站在一边，始终看着父亲偷偷在笑。
　　 女儿的笑与母亲似乎同出一辙，就是最不善心计的厂长也能猜出母亲之所以让他回来的真正用意。
　　 村东头王二婶领着一个四十多岁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女人走进屋来，阿平和奶奶忙的不亦乐乎，招呼她们就坐，端茶送水视如贵宾款待。
　　 厂长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他谎称自己还有事便欲起身往外走。
　　 王二婶眼捷手快的把他拦住了，只轻描淡写几句话就把厂长弄的进退两难，一向作事果决的厂长只好乖乖地坐在那里擅抖着卷了一袋叶子烟叭哒叭哒地抽，被动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那女人举止倒也文静，虽谈不上漂亮却很耐看，眉宇间透出一股精明与强悍，一看便知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主。可是她脸色却阴沉的难看，紧皱的眉宇间有几条深深的沟壑。
　　 王二婶在花言巧语的说着什么，惹得阿平祖孙俩直朝她扮笑脸，厂长却有些无动于衷，末了，他把那尺许的烟锅，往刚建厂时冬芹托儿子小蝌蚪送来的那双崭新的布鞋上死劲磕了磕，然后伸伸懒腰打了个极其勉强的哈欠，站起身来朝王二婶很报歉的说：
　　 算了吧，这日子过的我都没有信心了，我可不想拖累了人家。
　　 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把尴尬的局面留给了几个各怀心事的女人。
　　
　　 三
　　 相思谷的夜晚格外的宁静。
　　 山谷间溪流淙淙，清脆悦耳，偶尔从山崖上滑落几块岩石，哗哗之声又令人毛骨悚然。小蝌蚪有些胆怯了，为了掩饰内心的那份惧怕，他轻轻哼起歌来，在幽静的夜里，歌声很响亮，嗓音却坏透了，刚唱两句又立即刹住了，他害怕惊动已经入睡的人们。
　　 厂长在村里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停在了小蝌蚪家的房前，他怯生生的扣响了关闭的屋门。
　　 屋门开处浑黄的灯光映照着一个面容憔悴头发蓬乱的女人，目光呆滞无神，麻木地注视着他，那眼睛仿佛一动未动。
　　 厂长本想和她说些什么，但看到这冷若冰霜的面孔，心已经凉透了，早前想好的话也不知忘到那里去了，于是他恨了恨心走开了。
　　 厂长沿着那弯弯曲曲的沟谷，淌过七十二道河朝相思谷的深处紧赶慢行。似乎在这博大的天地之间已经没了另外的处所容他立足。
　　 小蝌蚪坐在灶当门的柴堆上伤心地流泪，力图用泪水冲洗那份委屈。任凭那苦涩的泪流漫过脸腮，流进嘴里，掉在地上。两只粗黑的小手不住地在地上胡乱的拾掇着那些煎熬过后废旧的木花儿，使劲的往灶堂里抛。
　　 灶堂里的红火光把蝌蚪映的通体透亮，那晶莹的泪流在火光的映衬之下闪烁着丝丝光柱。
　　 厂长将自己的思绪从遥远的边际收回，对小小年纪的小蝌蚪动了怜悯之情。这个苦命的孩子是再也经受不起任何的打击了。
　　 厂长强扮欢颜，走进厂棚。
　　 小蝌蚪忙用脏兮兮的袖口擦着脸上的泪痕，本想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只哽咽出一声“叔！”那泪流拌了委屈又重新倾泻而下。
　　 厂长的情绪也随着受了感染，他坚强刚毅的控制住自己就要暴发的情感，把那瘦小的身躯紧紧地拥进自己的怀里。安慰地说：孩子，别想太多，你妈肯定不会那样！
　　 厂长在说这话的时候，那呆若木鸡的女人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四
　　 阿平与她的榜泽哥很久没有见面了，每次阿平挖空心思找寻的进谷子的借口，都被奶奶粉碎了，奶奶说：女娃家，少在外面抛头露面。
　　 今天，奶奶主动的安排阿平进谷子里去，原因是阿平他爸上次一气之下走后便两三月不回家来，奶奶有些想儿子了，于是便差阿平去看看。阿平本想有意的与奶奶耍耍小孩子啤气，说自己不愿进谷子去，又怕奶奶改变了主意。
　　 阿平走时，奶奶对她千叮万嘱。阿平把奶奶的话当耳旁风，根本就不予理睬。沟谷幽森，本是人迹罕至的所在，直到有了油厂才有了一条荒芜的小路朝相思谷的深处吃力地延伸，沿途杂草丛生，荆棘纵横，听奶奶说这沟谷间经常是障气升腾，豹狼成群。
　　 阿平每走一步都胆颤心惊。
　　 怀着急切而又恐惧，阿平走过了一道又一道的跳蹬河，钻过了一个又一个刺巴林，担当了若许场虚惊，终于完成了这段艰难而惊险的历程。
　　 油厂的烟囱里袅袅升起阵阵青烟，一股潮湿的白浪弥漫着狭窄的山谷，把整个厂房笼罩在若明若暗隐隐约约之中。一个只穿裤衩的男人正在白色的气流中不停的奔忙，熟练而萧洒地把两只大背篓捣腾的风似的轮转。
　　 凭那熟悉的身影，阿平一眼便认出了她朝思夜想的榜泽哥来，这时她的心里扑扑直跳，不知如何是好。面对那赤裸身子大汗淋漓的他，阿平的心里一阵的荒乱，她稍稍平静了心情，壮着胆子朝棚子走了过去。
　　 这时榜泽手里仍拿着一只大大的背篓，正把地上散发出潮热的木花，一筐一筐地搬运到靠山的土炕上去烘烤。按厂长的经验，木花必须蒸两次才能把里面的油全部蒸发出来。榜泽对技术上的事不太懂，他喜欢干力气活，于是厂子里每每上下甑的事几乎都由他一人包揽下来，他有一身使不完的莽劲，从不计较，从无怨言。一身发达的肌肤在汗珠装点之下更加表现出强悍与粗犷的魅力。
　　 阿平的不期而至让莽蛇吃惊而又无比的兴奋，同时也为自己的狼狈而难堪，他三下两下的干完了手上的活，拿起毛巾朝厂棚后的瀑布边走去，走过空地时没有忘记从竹杆上取走还有些润湿的衣服。阿平好奇地在棚子的四周东瞧瞧西看看，问这问那，什么都想知道，对什么都感兴趣。莽蛇很乐意为她讲解，把炼油的全过程一个细节一个细节的介绍给阿平。阿平听的很认真，简直认为这就是一项伟大的发明，而莽蛇说这发明的专利应归功于你爹。阿平眼睛睁的圆圆的，对此半信半疑。
　　 两人都觉得话题有些远了，也渐渐的言不由衷。
　　 莽蛇不想只顾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阿平也不愿意。
　　 莽蛇说：给你的信看了吗？
　　 阿平答：看了，只是有些字不认得。哪些字？记不得了，你真鬼，尽捡好听的说。
　　 莽蛇嘿嘿一笑，算是作答。
　　 阿平说：那信不象是你写的，是不？
　　 真是我写的，骗你我不得好死。
　　 是便是吧，看你脸都红了。
　　 莽蛇的脸真的很红，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阿平又说：末尾有个字我不认得。哪个字，怎么写的，写给我看看。
　　 于是阿平便屏住呼吸与内心的激动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在空地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吻”字。莽蛇不知是计冲口而出：这不是吻字吗。
　　 阿平诡秘一笑，说我不知它是什么意思，眼睛却专注地盯住对方。
　　 莽蛇本想说什么，但他到底没说出口。
　　 阿平的目光更加逼人了，期待，引诱。
　　 这时莽蛇心里一阵狂跳，一种强烈的冲动和勇气驱使着他，于是近在尺咫的阿平被他粗暴搂在了怀里，然后用那张厚厚的嘴唇为自己心爱的人儿注释着那个情意绵绵的“吻”。
　　 阿平紧紧闭上眼睛，任凭他在自己身上粗野的寻求爱的注脚。
　　 吃着阿平为厂子里煮的饭菜，人们的心情格外的舒畅。
　　 不知是因为饭菜的可口，还是因为相思谷的野炊第一次有了女性的介入，大伙吃得十分开心，话也多了起来，显的十分活跃。
　　 厂长一边朝女儿投去赞许的目光，一边瞧着这帮活蹦乱跳的年轻人，心里有了许久以来不曾有过的欣慰。特别是当他看到阿平对榜泽那专注的神情时，他猛然的感到女儿大了，兴奋之余涌起了一阵作父亲的责任感。尽管女儿和榜泽都瞒着他，但他凭着父女间那种心灵的感应和过来人特有的敏锐，早也觉出了他们之间的那份微妙来。他会心地笑了，为自己长大的女儿，和那个强健得如同一只小老虎似的自己未来的女婿。他暗暗的下决心，一定要拼命的挣钱，要为自己的女儿置办村寨最好的嫁妆，要以最排场的场面为自己的女儿操办婚事。
　　
　　 五
　　 近来，秀才情绪有些低落，常常沉浸在苦苦的思索之中。
　　 厂子里一个一个的人物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子里重复出现，小蝌蚪的天真，瘦侯的狡诈，莽蛇的憨厚，厂长那旷达开朗的背后的凝重与凄苦，都会令这位涉世未深而又爱遐想的年轻人一片茫然。山溪潭水映出他蓬头垢面的样子时，陌生得令他的心里泛起阵阵的酸楚。这与早年县城一中那领尽风光的学生会主席已经格格不如了，那翩翩风采再也不复存在。
　　 此时，他那被蹉跎的记忆又重新萌动，他想起了朱丽，局长女儿的婀娜风采曾紧紧地占据着他心中的那间密室，可他过于的强调相互间的差距，不敢正视，不敢面对，躲躲闪闪，令那份纯真久久地蒙受着委屈。心中却在强烈的渴求与期待，唯恐失去。
　　 他的心里矛盾极了，他看透了这个世界，考上大学，却因为家中无法提供经济援助的严酷事实使他在所有的同学面前丢尽了脸面。应聘当乡财干又被马副乡长的侄儿顶替的事更让他感到一种愚弄，一种侮辱，他感觉出自己的低贱、卑微。
　　 相思谷的荒凉却衬出一个华贵的灵魂，粗俗的乡风淳朴的民情陪衬出他的高雅。和这些老实巴交的山野村民们相处倒使他少了许多自悲。与落后的山谷极不谐和的理想渐渐的为这野蛮所吞噬。使他本不平静的心绪渐渐的趋于平静，他似乎真的屈服于命运。秀才也曾挣脱理想的幻境走进现实之中，他尽力把自己那些被人们以为是古怪的念头收起来努力加入进这帮村民最俚俗的玩笑和逗趣之中。
　　 然平静只是暂时的压抑，当朱丽的音容笑貌重新回到他记忆中的时候，往日的平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举止，朱丽大胆执著的浪漫情怀与这相思谷的荒凉形成强烈的反差，使这位胸怀大志的年轻人不能自己啦。只是，面对这个离开钱便一无所有的社会，只是他更加深谙没有经济基础的幻想永远也是徒劳的，于是他垂丧着头，与这些普通的山里人一道走进远离人烟的沟谷以作最原始的抗衡。
　　 刚进谷子那天，秀才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尚属蹯溪亦有年
　　 汉庄垂久子陵滩
　　 不识周武求贤事
　　 却道汉庭避名嫌
　　 诸葛终能依明主
　　 淮阴难逢治世天
　　 报负空怀使无处
　　 寒士乡居度日难
　　 时间又过去了两三月。
　　 深秋的凉风和渐渐逼来的寒气很快笼罩着这幽森的沟谷，谷子里的情绪渐渐的枯燥起来，人们进谷时的那份好奇与不可一世的雄心也渐渐的冷了下来，就如同这渐渐变冷的气候。大家仍按步就班周而复始地进行着厂子里的活计，没有怨言，也没有太多的兴奋与激动，只有当大家手里捧着大把大把的钞票时方才显出满足而又会心的笑意。
　　 厂长和秀才又上街卖油去了。
　　 其他的几个人按照厂长走时的吩咐各自干着事。小蝌蚪今天主动承担了厂子里的庞杂事务。莽蛇和瘦侯在瀑布边的空地上砍木花。
　　 下午又可以分到钱了，大家的情绪都很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