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希望】清明馃(散文)
清明是个大节,隆重超过春节。过年你不回,无人置喙;清明不去祭祖,老人便要骂你不孝。国之大事,祭与祀;民之大事,食与祭。
中国的节日,多源于传说,溯源皆有出处。国人好吃亦善吃,过节岂能无美食?元宵煮汤圆、端午炸麦花、中秋吃月饼、冬至打麻糍、清明么,清明馃。
清明馃,是时令食物,江之南大都有之。它用艾草汁调糯米粉制就,碧如翡翠,细腻软滑,一枚入口,香味浓郁,且久置不馊。在我家乡,制作清明馃是件大事,也是小孩子的期盼。清明馃始于何时,众说纷纭。传说是某年寒日,太平天国大将陈天平被追杀,求助乡民,乡民将他匿之山中。清兵戒严,凡出门者皆不许带食物,防止给陈天平带吃。乡民边走边思对策,一脚踩在艾草上,滑了一跤,起来时见身上染了绿色,顿时计上心头,就采了艾草,煮烂挤汁,和入糯米粉中,做成青团子,杂在青草中带出。陈天平吃饱,有了精神,始脱于困。回营后下令做青团,以备不时之需。此法传之民间,遂成清明馃。
我对此传闻深信不疑。后来翻阅宋人所著《琐碎录》,书载“蜀人遇寒食日,釆阳桐叶,细冬青染饭,包青而有光”,就生疑惑。宋远在清之前,青团已兴于民间,可见乡传不确。所异者无非蜀人用桐叶、细冬青染之,乡人取艾草而已。不过有一点倒是相同,清明馃出于寒食节:一为祭袓,二取其味。
艾草是春天的馈赠,它学名鼠鞠草,盛年开黄色小花,叶似菊科,簇拥而长。采艾草大都是小孩子的事。我们那里有两种植物可釆来作馃:一叫猫耳朵,因叶形如猫之耳朵,故得其名;还有一种叫狗脚青,叶细碎而裂,边缘锯齿,形似犬足,此两者乡人简称为“青”。猫耳朵格高些,如富家千金,娇小可爱。惜株形瘦薄,采半天所得寥寥,但入馔是上品,香糯无比。狗脚青其味稍逊,胜在多,且聚族而居,只要找到,即是大片,采之辄可满篮。一般小孩子去采,都找它,取其快捷。
“青”采回后,得用开水焯一焯,煮时撒食用碱少许,去其草味。待绿叶转深,捞出,放冷水中降温。降温时需注意水温,若水温升高,得勤换冷水。艾草娇嫩,高温下易发黄,影响馃的绿色。俟冷后,放石舂里捣烂,也可用石磨,磨成绿浆,混入米粉中揉。揉粉团是力气活,要反复揉搓,直至青汁完全晕开,一团白粉成青色,即可。
清明馃形状和制作方法各地稍异,其外形大都与饺子类同。一般来说,有馅的叫馃,无馅的叫团。但我家乡有一个品种,似乎独有,叫雪团。它虽名团,却入馅,搓成球状,趁皮湿时放入泡涨的糯米中一滚,看去身披白袍,颇有诗意。馅的种类繁多,大类分咸、甜两种。咸馅有腊肉、竹笋、香菇、豆腐干、咸菜、萝卜丝等等,可以自由组合,没有定规,视个人口味取舍。入馅最多的是鲜笋,清明正好旺于市,用它来做馅,符合时令,其味胜矣!甜馅品种亦多,我最喜豆沙馅儿的,也有芝麻或者花生米研碎,混合砂糖来用的。甜馅馃小孩子较喜欢,咬一口,眼睛可闭半天,陶醉其中。
馅成后,便是包了。包清明馃是技术活,并不是人人都会。我家做清明馃,都是母亲主刀,她有一双魔术师般巧手。先把粉团搓成长条,摘下一小团,压成银圆状,然后捏成碗形,以方便入馅。父亲有空时也会来捏,取一大团,捏着捏着成一张荷叶,包得下一头牛。被母亲笑着赶走。我觉得很新鲜,屁颠屁颠去捏,不料捏半天,母亲已手出五六只,我却一碗刚成,且不合格,一边厚如城墙,一边薄似飞纱。强行入馅,合口,米粉已干,只是亲着嘴皮,怎么也粘不住。母亲教我蘸点水,果然粘住,薄皮处却破开,泄出馅来,掐一点面团抗洪,孰料泄口愈补愈大。好不容易堵上,清明馃已成济公和尚的百衲衣,补丁累累,且呲牙咧嘴,一如败军,溃不成形。
而母亲包的,煞是漂亮,挺着大肚,圆润饱满,还滚出一道花边,放得整整齐齐,如行将出征的将士,着一身绿衣,气宇轩昂。我悄悄将我的济公和尚移至一边,以免影响军容。
蒸清明馃得用大锅,因为数量多。大锅烧的是柴,我最讨厌烧火,容易把自己烧成土地菩萨。但蒸清明馃,却愿意去烧。我嫌父亲省柴,不肯大口喂;嫌母亲拉风箱如小猫打喷嚏,这样蜗牛似爬,馃什么时候能蒸熟?弟弟也自告奋勇来帮,负责添柴,我拉风箱。这风箱拉的,如万响鞭炮炸裂,“呼嗒”声绵绵不绝。火更是焰出灶口,蛇信样吐。弟弟拖着两条鼻涕,翘着屁股,一脸墨黑,拼命将柴塞进灶口去,急得母亲直叫慢点慢点。
馃很快蒸熟,我和弟弟一声呼唤,似两只刚从灰中扒出的小狗,蹦到母亲身边去。母亲一揭锅盖,蒸汽如原子弹爆炸,腾出一团蘑菇云来,虚了灶台。我挥手去赶,慢慢才看清。熟后的馃子,碧绿晶莹,玲珑剔透,蓬勃出阵阵清香。肚中的馋虫缘香而上,至喉化成馋涎,汹涌澎湃。我闭嘴强势弹压,急催母亲起锅。
母亲手指蘸蘸冷水,“嗖”的出锅一只。我伸手去抓,被母亲一掌拍开,说要先敬神后吃。我斜一眼搁在灶上的灶司,心说做菩萨真爽,什么都不用干,还好吃好喝供着。母亲装了一碗,敬上去,拜了几拜。我伸手欲取,又遭母亲打手,这回是装祭祖的。眼看锅中已所剩无几,大急,说祖宗又不真吃,装这么多干啥?少装几个,少装几个。母亲白我一眼,装满端走。我急不可耐取了一个,馃子烫我一跳,忙呲着牙倒手,呼呼吹几口,美美地一口咬去。孰料馃皮是糯米粉,大热之中粘性十足,竟粘在齿上,赶之不走,烫得我直哆嗦。忙舀点冷水降温,和着泪,咕咚饮下。
冷却后的清明馃才显本味,滋味大放,除了清香,隐隐透着甜腥味,这滋味稀缺,为清明馃独具,它物没有。诚如一位诗人所言:舌尖上满是春天。春天什么味?一馃足可解惑。
在孩子眼中,清明馃无关追思,无关香火,仅是美食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