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门栓朝上，泛着陈旧的光泽，四周铁皮锈蚀斑斑，部分地方已经发红。那群蚂蚁聚集在它们的洞口，似乎被即将而来的什么灾难给攫住了，它们慌慌乱乱，不停地爬进去又爬出来，我可以认清它们，比如那只脑袋略大于其他蚂蚁的蚂蚁，我给它起名叫小黑，它步子很乱，有时候停下来抬头望望，有时又跑到另一只蚂蚁跟前报告什么信息，它好像不懂得什么是疲惫。我的胳膊有些酸，但我还可以再撑上一会儿的，我习惯了，立志家的土烟筒开始冒烟了，他娘已经开始做午饭了，烟有点发青发蓝，很虚，上升到中途就散开了，我感觉它们好像是往上升，又似乎感觉它们是往下降，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我现在正倒立在立志家的土墙上。
　　 等我的胃开始难受并不断发出咕咕的叫声的时候，我将腿往前一甩，然后就落了下来，我站在了墙跟前。已是中午，阳光很强烈，不远处的槐树上站着一只麻雀，光线打在它的身上，我抬头看它的时候，阳光射得我只能看见一团漆黑，那是麻雀的阴影。我喜欢这样看，这会让我尝到懒洋洋的快意，并且在这个阴影里，我可以构想各种诡异的图案，比如蓝色的鸟蛋，被捏扁的气球，西瓜的粪便，落日的石头，你看得见吗？我是可以的。我真希望把那只麻雀给打下来，可惜我上午出来没带弹弓，它站得太稳，一直无视我的存在，这就是对我的污蔑，它在灼热的空气里悬浮着，预谋着，只有我看得清它的脑子里在想什么，我真想把它打下来，它让我有点愤怒，我捡起一块土坷垃扔了上去，它哀叫一声便飞远了。
　　 我还不想回去，我得转转，至少得抓住几只虫子才行，尤其是那丑陋的甲虫，它的翅膀可以展开，像两把菜刀夹在一起，我讨厌它的肚子，它总让我恶心，所以我经常以结束它们的性命而取乐。立志娘把饭做好了，她站在家门口大声喊：“立志，立志！回家吃饭！”立志不在院门口，她便往村北头走了，她的样子有些臃肿，走起路来样子很滑稽，我知道立志在北头沟里烧土豆呢，所以我故意说：“婶，立志不在北头，在南头麦地抓蛐蛐呢。”立志娘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里夹杂着某些东西，虽然我年纪小，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我还是能够感受得到。她说：“小骗子，你个没爹的种，谁信你的！”我再没吱声，继续玩我的，立志娘扭着肥胖的屁股朝着北头走去了，边走边喊立志吃饭。
　　 那只甲虫已经快被我折磨死了，可我还是不想一下子就了结它的性命。我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很细，很短，甲虫刚跑开，我就用小棍子将它拨到我的跟前，它一番挣扎后就翻过身，然后顿了顿，又接着跑，我心里有点嘲笑这只蠢笨的虫子，我又将它拨了过来，它还是不死心，接着跑，来回十几次，它可能累了，竟然停在原地一动不动装起死来。我用小棍子戳它的肚子，它的肚子软软的，泛着一层光泽，它仍是不动，我吐了口唾沫在它身上，这回它可能意识到了什么，可能觉得自己再不跑就要被这突然而降的雨水淹死。它开始狂奔了起来，我有些兴奋，这回我没有用木棍子拨它，只是跟着它走，想看看它的藏身之处究竟在什么地方。它跑得很快，我紧跟着，在快到一堆草丛跟前时，它停下看了看周围，然后突然钻进去了。我连忙拨开草丛，却再也找不到它的踪影，我真后悔刚才放走了它。
　　 立志娘已经找到立志了，她手拧住立志的耳朵，一边还用脚踢他，骂他。“你个碎怂整天就知道往沟里跑，沟里有你先人哩！”立志的头偏向一边，他虽然不说一句话，但我看得出来他一点都不服气他娘。从我身边经过时，立志回头看我，那眼神里写满了要和我一起玩的想法，可他娘手上一使劲儿，立志吱哇一声，“轻点，疼！”他娘踢了立志一脚，说：“碎怂还能知道疼？！别和那个鳖孙子一起耍，听见没？”立志没搭话，他又看了我一眼，我向立志点了点头。立志娘又踢了立志一脚，然后松开了手。立志飞似的跑回了家。我还在原地愣着，立志娘回头剜了我一眼，然后也回去了。我蹲下来，继续在草丛里找刚才跑掉的那只甲虫。我不停地翻着草丛，终于在草根处找到了它，我二话没说就把它踩死了。
　　 槐树下面，阳光有些细碎，它们在地上织成了一张大网，这网里，有土粒、昆虫、蚂蚁，还有我的影子，它很不真实，因为它总让我感到恐惧，尤其是在我看到我的不连续的影子的时候。我该回去了，奶奶今天说她头疼，她在炕上躺着，没办法出来找他，我得回去了。奶奶睡在厢房，那是一间土房，有些年月了，墙面上的报纸黄得已让人无法直视了，每次我进屋只要看见那些陈旧的报纸，心情就变得不好。奶奶没有做饭，她在锅里给我热了几个馒头，还有早上剩下的浆水菜，我就着很快吃完了。屋子里很黑，因为我刚在阳光下待得太久，进屋便觉得屋里更黑了，眼前一团漆黑，奶奶见我回来，翻过身说：“阿强，上午去哪了？”我没看奶奶，喝了口水，说：“在门口呢。”奶奶压低声音说：“又倒立了？”我的眼前还是发黑，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我此刻正经历着一次穿越。我说“嗯”，然后又跑出去了。
　　 阳光还是很强烈，空气中热浪滚滚，很容易让我产生幻觉。我穿着奶奶给我做的布鞋，鞋底下面已经磨了一个洞，前面大脚趾也伸了出来，但我从不觉得自己奇怪，在我们村，不会有人笑话我，除了立志那个肥胖的娘。我感到一阵虚空，心里痒痒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我经常会产生的幻觉，它往往会带我去另外一个我愿意去的世界：颠倒的世界。是的，我不喜欢常规的自然，我总觉得太自然了便会显得极其笨拙，比如那些僵硬的桐树，要是将它们倒置过来，该是多么地美妙。我将身子缩为一团，我想将立志叫出来，但我现在不能，我直接叫立志必然会遭到立志娘的一顿臭骂。我走到立志家门口，捡起了个土坷垃，朝着立志家里扔了进去。然后我就去了沟里。
　　 我选择了一块较为平缓的坡，跟前有个挺高的塄坎，看到塄坎时我的心里莫名地有种激动，我站直，胳膊猛用力，腿放轻，然后就倒立在了塄坎上。我心里高兴极了，沟里的一切都让我激动，沟边的酸枣树，柿子树，野花野草，蛐蛐，粪便，干果，还有蛇，它们都让我激动不已，我眼前的世界才是我想要的世界，它们拼凑一起，打乱了常规的自然状态。花朝着地表开，而不是向着太阳，酸枣朝天扬着自己傲慢的身姿，而不是向着地表，这一切，真是让我兴奋又激动。我看对面的沟坡，此时的沟坡看起来，好像是天裂了一个缝，而不是地，天就是地，地就是天，天地倒置了过来，我明显能听到心跳加速的声音，心脏和身体碰撞的声音，它们向我吐露着自己的快感，蔓延不绝的气息，让我轻轻飘起的气息。
　　 我闭上了眼睛，白色的月光开始向我铺过来，将我裹住，狂喜塞满了我的喉咙，让我的胃里一阵阵畅快，虽然我中午并没吃怎么饱，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吃饱过，我不喜欢吃饱的感觉。立志果然来了，我老远就看见了他，他从土塄坎上跑了下来，身后扬起了一阵尘土，钻进了我的鼻子里，眼睛里，我想打了喷嚏，但我忍着没打出来。立志说：“阿强，看你干的好事。”立志的头在地上，脚在天上，他的衣服脏兮兮的，好久没洗了，鼻涕竟朝上挂着，看着他这个样子，我乐得笑出了声。我说：“咋啦？我干啥事啦？”立志很严肃的说：“你把土坷垃扔在我娘饭碗里啦。”我又笑了，嘴都咧开了，我为我做的高兴，谁让那个胖女人经常骂我。我说：“你家中午在院子里吃饭啊？”立志说：“嗯，我娘可生气了。”
　　 立志喜欢在沟里烧土豆，他经常在沟边的地里偷挖几块土豆，然后燃一堆火埋在里面烧。他迅速找了些干柴，然后将土豆塞在柴火里，再将柴火点着。柴很干，好些天没下雨了，天天都是艳阳天，晒得树木都蔫蔫的样子，更别说柴了。火一会儿就旺了起来，立志后退了几步，他的额头上已经流下了汗，他不停地用袖口擦，可汗还是流，最后只好将衣服脱了扔在了地上。汗水也从我的脖子流了下来，流进了我的嘴里，眼睛里，我一直在忍着，我盯着那堆火，火苗呼呼往上蹿，我的脑子里开始现出了一些虚幻的影像。一张男人的脸，漂浮着，四处跳动，我不认识他，但我确定是一张脸，它跳动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风中摇摆的狼尾巴。
　　 我确定我已经产生了幻觉。那个影像如摆动的树叶，哗啦啦，哗啦啦，穿过墙，进入更为隐秘黑暗的地方，然后发酵，挥发，最后只剩下了一张虚幻的、缥缈的脸。我在脑子里朝着它伸出了手，我试图将它抓在手里，试图让它贴在我的皮肤上，以让我更好的猜出它的真伪，它拒绝了我，朝着远处的方向飘走了，我失落极了，我在心里轻轻呼喊着，我希望它不要将自己隐藏起来，而是向我展开自己的手掌。它的存在让我意识到了虚伪，它确实是虚伪的皮筏，将牙齿露在外面，口腔里的气味却从不会显现出来。我有点气愤，在心里面将它们撕成了碎片，然后丢在了火堆里。立志还在那里站着，他的汗水流个不停。他说：“阿强，你下来吧。”我晃了晃脑袋，一下清醒了过来，嘴里咸咸的，全是汗。我说：“为啥？”他的肚皮上黑道道很多，他擦擦了肚皮上的汗，黑色污垢瞬间化开了。他说：“看着不舒服。”
　　 土豆熟了，我闻到了土豆的香味。立志捡了个木棍子将柴火堆拨了开来，然后又拨出了三个土豆，他捧一个在手上，吹了吹，然后掰了开来，接着说：“还不下来？”我笑笑，腿往前一蹬，就站在了地上。土豆很香，我俩又吃又笑，他说：“下午回去我娘肯定要臭骂你，你回去晚点。”我有时候想不通立志为什么会站在我这一边，而不是站在她娘那一边，我只能对自己说，可能立志也讨厌他娘呢。我说：“你娘又不能把我吃了？”立志张大嘴巴笑了起来，他吃得太猛，土豆泥卡住了喉咙，然后就不停地咳嗽起来，不一会儿，脸就憋得通红。我说：“你娘确实厉害得很，她经常骂我。”听我说这话，立志便强忍着不咳嗽，脸却仍红着。
　　 歇了一会后，我俩去了羊毛湾水库那里，水库在拐过石头沟的那边，水不深，淤泥少，可以下去的，我俩经常过去。之前有次，在水库西边泥滩上，我俩捡到了一个小木筏，然后将它抬到了石头沟这边，并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很不容易被发现。今天，我俩打算去水面上玩，这是我一直期待的事情。我俩又将木筏抬了出来，很沉，走到水边的时候，我俩已是气喘吁吁，汗水流个不停。可这还是无法阻挡我俩渴望在水面上玩的兴奋之情，很快我俩就将衣服脱光，然后将木筏推到了水面上，然后轻轻跳了上去。木筏开始不停地晃动，我几次差点从木筏上掉了下来，但所幸的是渐渐地木筏平静了下来。我俩开始躺了下来，享受着阳光的沐浴。
　　 我静静地躺着，平静的湖面上聚集着热流，有点儿虚晃，蜻蜓在头顶来回飞，鸟儿在水面叫着，唱着，我四周的热流伴着水汽开始升腾，积聚，然后在我头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包围圈。我期待着它们掉下来，落在我的脸上，那一定有种痒酥酥的感觉，然后将我围裹起来。我想起了热气球，当然我是没有见过的，我听人对我说过，它会慢慢飞起来，飞起来，直到飞至云端。我幻想自己也能够飞起来，然后停顿在半空中，必须是倒置的方向，那样我才会有种安全感，有种踏实的感觉。你不会懂的，倒置于我就像一日三餐于你，对我来说，这一点也不夸张。这里的水很清，四周是崖壁，崖壁的影子落在水面上，便会出现一些阴影，它们时隐时现，是的，我总是把这些阴影错看成了一张张的脸（当然我是以你的角度，因为我觉得那本身就是一张脸），确切的说是男人的脸。
　　 我和立志一起长大，他是我最信任的人，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包括我的爷爷奶奶和妈妈。妈妈我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她生下我的时候，我第一次向着世界睁开了自己的眼睛，我看见了妈妈的脸，妈妈的脸上全是汗水和泪水，但那次的印象是模糊的，确切的说是不可能回忆起来的。第二次是在我三岁的时候，妈妈回来过一次，她给我带了不少好吃的和好玩的，有饼干，薯条，玩具熊，锅巴等等好多东西，都是让我感到稀奇的东西，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妈妈很快又走了，我仅知道她很忙。那次印象也是极其模糊的，似乎我对她带回来的好吃的和好玩的印象要超过对她的印象。妈妈，妈妈的脸，我经常在梦里想，我使劲想，可我怎么都想不起，奇怪的是，经常出现在我脑子里的脸竟不是女人的脸，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的脸。这在很长时间里，是我一直很疑惑不解的事情。
　　 我已经忘记了妈妈的脸，我想不起来关于她的脸的一切，直到我找到了一种方式，便是倒立。这确实很奇怪，第一次倒立是和伙伴们玩游戏，他们捉弄了我，让我倒立在麦垛上，然后让我眼睛闭上，之后他们却跑走了，留下我一个，我一直没有睁开眼睛。那天我竟然忘了生气，因为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却又引诱我的世界。我看见了大大小小的脸，里面有男人的脸，女人的脸，我游荡在里面，寻找每一个精致的相框，我想把那些我认为熟悉的脸装裱起来，让它们永远留在我的脑子里。我并没有成功，但我却迷恋上了倒立的这种方式。倒立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一盏明灯，不断地给我提示着安全位置的所在。倒立给我了倒置的世界，倒置的世界让我开始明白了声音，人并不非要发出声音，我开始喜欢上了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