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站在院门口的青石上，身后站着我的爷爷奶奶，我要走了。这已是晚上了，我的跟前站着我的妈妈，可她却是那么陌生，有几瞬间我真觉得她是一个陌生人，仅仅是因为血缘我们才有了某种关系吗？我不认为她是我的妈妈，我记不起她的模样，那两次的见面早被风吹远了，吹散了。月亮已经出来了，夜晚并不是很黑，我心里有种失落感，哽在脖子里，我不停地回过头来看爷爷奶奶那张模糊的脸，在夜色里，他们的脸开始变形，混在一起，搅拌，打碎，成为了一些末状的东西，我看见奶奶流眼泪了，爷爷也不停地擦着眼睛，我没有说话，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我清楚妈妈为什么要晚上带我走的理由，她怕村人的笑声，她怕村人那些熟悉的面孔，她的名声早坏了，早成了人人唾骂的对象。
　　 天空的颜色有些发蓝，某些地方却又透黑，空中隆起的云层模模糊糊，只有月亮旁边的云层可以分辨出来。我抬头看了一眼，然后身体稍蹲了一下，猛一甩，便倒立在了旁边的桐树上，我想起了立志，他知道我走，但他绝不知道我是这个时候走的，我也想起了立志娘，那个臃肿肥屁股的女人，还有石头沟下面的水库，想起了我和立志躺在木筏上的日子，这一切，此刻想起来，突然觉得有些荒诞，甚至蒙上了一层怪异的色彩，我胳膊有些发麻，接着我抖了抖胳膊，用左手掌在地上猛击了一下，眼泪便掉下来了。妈妈说：“阿强，你这是做什么？”我的眼泪顺着额头滑进了头发，然后又轻轻掉在了地上，被土吸走了，我甩甩脑袋说：“没怎么。”奶奶忙接着说：“阿强这娃就爱这样。”妈妈淡淡地说：“哦。”
　　 妈妈说该走了，我便又重新站了下来。爷爷奶奶不停地擦着眼泪，妈妈似乎眼睛也红了，夜色虽黑，我却感觉了出来，我和妈妈走了，爷爷奶奶站在门口还摇着手，走到村口，夜色便将他们娇小的身影给覆盖了。妈妈牵着我的手，她的手似乎很凉，我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触感，我是个野孩子，奶奶和爷爷抱过我，却从未牵过我的手，我第一次被人牵着，心里竟然有了某种依靠感，可潜意识里我又不停地为我这种感觉而羞愧。凭什么她好多年不见我，突然从地缝里蹦出来牵着我走？凭什么我会有了依靠感？她是谁？她虽是我的妈妈，可我心里却一直这样问自己。我不清楚这样荒诞的事件里蕴藏了什么样的故事，将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我低着头跟着妈妈的脚步走着，她很少看我，就这样走，一直走。
　　 在镇上的时候，她让我在邵立超市门口等她，她去朋友那把车开出来，我说噢，我没问她的车是谁的，也许是她的，也许是借别人的，对这些问题我没有什么兴趣。十五分钟后，妈妈开着一辆银白色的小车从巷子里出来了，她摇下玻璃窗，伸出头来说：“阿强，上车啦。”我愣在原地，我为这一切的突如其来而感到吃惊，我们镇上的小车并不少，我也经常见，可我没有坐过，妈妈突然让我坐小车，我心里竟然有种恐惧感，我怕那个铁疙瘩，怕那个小小的空间。妈妈见我不动，又说：“阿强，你在干什么？快点上车啊。”我慢腾腾走到小车跟前，看了看这个庞然大物，它让我感到了茫然。我轻轻说：“我不会开车门。”我脸红了，我没有抬头，我怕妈妈看见我的窘样。她帮我打开了车门，然后笑着说：“这下上来吧。”
　　 路上，妈妈接了一个电话，我大约听出了是个男人的声音，妈妈声音很轻，很好听，她似乎对这个陌生的男人有种特殊的感情，因为她接电话的语气明显和我说话时不一样。路两边的路灯很亮，发出刺眼的黄色的光，给夜晚蒙上了一层神秘感，我坐在前面，和妈妈坐在一排，我一直看着窗户外面，偶尔看一眼妈妈，她开车很认真，一直盯着前面。窗外快速移动的风景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误以为我正在经历着时空穿越，等天亮了，也许我会到达另外一个朝代。也许我会看见立志，立志娘，还有更多熟悉的人和东西。外面刮着风，树摇摇摆摆，似乎在努力着寻找一个正确的站立姿势，对家里的桐树我观察很多，可现在看起路边这些树木，我突然觉得它们是如此愚笨和怪异。
　　 妈妈住在一块破旧的单元楼区，四楼，她和几位朋友合租，我到了之后，住在了她的临屋里，那间屋子，本是她的一位朋友租住的，前些天，她搬走了，正好我便住了进去。妈妈给我收拾干净了房子，对这间屋子，我说不上喜欢也不上厌恶，我的情绪介于其间。这间屋子让我想起了我在奶奶家的我的那间屋子，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了种飘泊感，我的家在哪里？我是谁？我在奶奶家的时候，立志娘经常骂我是野种，骂我不是她们村的，可到了妈妈住的这个地方，我却觉得这个地方更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不是这里，奶奶家有种让我安心的气氛，这里没有，这里让我感到恐惧和紧张。尤其是透过屋子里的窗子看时，楼下不远处的施工工地，还有一大堆一大堆的废弃砖块，它们无色的外表让我伤感，如处梦中。
　　 那天晚上我和妈妈凌晨三点到了家，妈妈收拾好了一切就去睡觉了，我没有睡，我也睡不着，我躺在那张该死的软床上，根本没有一丝睡意，我觉得我一直往下沉陷，快要掉进沟里了，我睁开眼睛，才发现一切都是在梦中。我坐起来，穿上鞋，鞋是妈妈买的新鞋，她把奶奶给我做的布鞋收起来了，告诉我以后穿运动鞋。我站在屋子里，觉得这一切简直就是梦，昨天我还在和桐树和臭虫们打交道，今天我就到了另一个地方了，远离了它们，我的心里很不安，我轻轻地对它们说了声抱歉，并愿它们在野草丛中能够听见我的声音。我开始倒立了起来，可我为屋子里没有一棵桐树而感到失望，我只好将腿蹬在了冰凉的白墙上，在灯光下，墙面上显出了我的单薄的身影，我倒立看着它，一直看着，眼睛一动不动，我想看出此刻的我和将腿蹬在桐树上的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失望了，竟然掉下了一颗眼泪。
　　 四
　　 几天后，妈妈便开始上班了，她在家电子厂上班，算是流水线工人，她不在的时候，我们所住的屋子便成了我自己的天堂，当然天堂是美好的，这个天堂却显得有些让人找不到北。这个地方过道都摆满了东西，脸盆，拖把，蜂窝煤，煤炉子，炒菜锅，搓衣板等等像一群魔鬼摆放着，它们的面孔呆板僵硬，空中挂着一根长长的铁丝，铁丝上挂着胸罩，女士内裤，男士内裤，外套，背心，毛巾，抹布等等，似乎凡是能挂的都被挂在铁丝上了，门前总是湿的，过道一头的水龙头跟前，经常有人在洗衣服，我站在屋子里，总被那哗啦啦的水声搅乱。
　　 我想起了以前我问奶奶妈妈在什么地方的时候，奶奶对我说妈妈在一个很大很漂亮的城市里，可眼前的这一切让我凌乱，我觉得奶奶骗了我，她一直让我生活在谎言之中，我突然就恨起了奶奶。我下了楼，沿着马路一直走，路两边再也不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苹果树园，西瓜地，而是近乎一样呆板的店铺门面，我没有为这些东西而感到稀奇，没有为它们感到惊喜，我低着头一直走，路上的车流让我讨厌，我觉得总有股难闻的气味在包围着我，我心里压抑极了。走了很长时间后，在一个拐弯处，有一个街心公园，我走了进去，公园里树很多，大多都是松树，柏树，法国梧桐，它们整齐的排序让我不怎么舒服。
　　 我坐在了一块石头上发呆，过了一会儿，我找了一块较为空旷的地方，开始了倒立行走，我闭着眼睛，我企图忘掉周围的世界，太阳很大，我的额头上不一会儿就流下了大大小小的汗滴。我想象自己此刻是在沟里，在那块塄坎上，蒿草扎在我的胳膊上，痒痒的感觉，毛毛虫爬在我的衣服上，撒尿拉屎，虽然我看不见这发生的一切，但是我感受到了它们快乐的表情，云飞了，树跑了，鸟死了，我站着，倒立着，走着，如一棵移动的桐树，抱住土屋呼喊，蜘蛛亲吻我，灰尘眯住了我的眼，身上的毛孔张开了，我顺着沟路倒立着跑了下去，立志果然在等我，他手里拿着一块烧好的土豆，他喊我的名字，要将土豆递给我，我倒立着，不便腾出手去接，我将头微微抬起，嘴巴对着立志，立志便给我一点一点喂了起来。
　　 我大口的咀嚼着，一股股清香渗进我的皮肤里，让我臂力大增，我的胳膊一点也不酸痛了，那感觉真如我的脊背上背着一轮月亮，月亮很轻，它将我吸住，轻轻地往上提，我的腿渐渐飘了起来，很高，很高，我的脚被月亮紧紧吸住了，我一用力，月亮竟然被我蹬出了一个大窟窿。立志站在一边咯咯笑，他说：“你看，这下好，你把月亮蹬了个大窟窿。”我嘿嘿笑着说：“原来月亮这么不经一踢啊。”立志这下大笑了起来，他的嘴张得老大，仿佛可以塞进一整块土豆，他的牙齿跟他爹一样，很黄，我说：“立志，你是不是从来不刷牙？”立志脸突然红了，他捂住嘴巴，轻哼了一声，转过身走了。
　　 我睁开了眼睛，吓了一跳。我的周围围满了人，男女老少，他们看着我，那眼神如同在打量着一只丑陋的怪物。我这才缓了过来，我现在不是在沟里，而是在城里，立志也不在我跟前，刚才我只是短暂的陷入了幻觉。我仍然倒立着，我不想落下来，我觉得要是现在我落下来，他们一定会嘲笑我，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倒立行走是多么的厉害。我听见人堆里有人说，是女声，她说：“这小孩真厉害呀，还会倒立啊。”听到这话，我心里还是蛮高兴的，毕竟我倒立好几年了从没有一个人表扬过我，对我这样的做法，要么是嗤之以鼻，要么就是破口大骂，这位女士的话语让我感动，我的额头上又往外渗汗了。然后我又听到了一位男士的声音，“厉害是厉害，但像这样的小骗子多得很，到处都是。”
　　 我的心突然就绷紧了起来，怎么我成了小骗子？我招惹你了？为什么我是小骗子？我自己倒立碍着你了？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我想问问那位男士，可我还是没有张开嘴，我仍然保持着倒立的姿势。又有人说了，是位年轻小伙子的声音，他说：“傻逼啊，真是个傻逼啊，这么大的太阳，在这里发啥神经？真是个大傻逼啊。”她旁边的女孩也接着说了：“是啊，现在傻逼到处都是，不怕傻逼多，就怕傻逼挤堆堆，你看那边也有几个傻逼呢，我们走吧，无聊死了。”我有点生气，我微微抬了抬头，想看看那边的“几个傻逼”，可我被人包围着，根本没法看过去。我心里难受极了，在沟里的时候，骂我的只有立志娘，但我从没有对立志娘生过气，因为我知道她的一些秘密，有时我还会同情她呢，可现在，我心里的滋味，真是很难说出来，有种酸酸的味道，它们穿过我的胃肠，穿过脑神经，向四周围蔓延了开来。
　　 过了一会儿，有人又说了句：“走吧，走吧，真是无聊死了，半天就这么一个动作，没劲！”我低着头，情绪很低落，我听见了匆匆的脚步声，听见了他们那些僵硬的脚板踩在地上的声音，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给我传达了一个信息：这个地方不属于我。我眼泪流下来了，这次我是嚎啕大哭，可我尽量压低着声音，我不想让自己的声音给别人造成麻烦，我的泪滴砸在地上，我看见了被砸出的一个个的洞，那么清晰，它们遮住了我的眼睛，让我恍惚，迷离起来。我放下腿，落了下来，我发现我已经不习惯了正常站立，我更喜欢倒立行走，站着我会头晕，晕的厉害，世界仿佛是颠倒错乱的，鸟们在我头顶盘旋，飞来飞去，它们俯视的姿态让我站着更加不舒服，我擦了擦眼泪，准备离开这里，我这下回头看了看，那“几个傻逼”原来是几个跪在地上要饭的老人，他们胡子一大把，全白了，一条腿没有，就那样坐着，如一座雕像，我跑过去，在口袋里找了找，仅仅找了两块钱，我扔在老人跟前的碗里，他看了看我，说了句：“谢谢你，小朋友。”
　　 此后几天，我再也没有出来，我躲在屋子里，将窗帘拉住，让黑暗遮住我，我倒立在地板上，眼睛盯着地板看，我想为自己笑出声来，为自己处境的滑稽性笑出来，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小丑的感觉。我感到心神不定，虽然屋子里我已把窗帘拉上了，门也关了，可我总隐隐感觉到那些人就躲在某些阴暗的我看不到的地方，他们盯着我，眼神火辣辣的，随时向我发起攻击，随时来蚕食我的血肉，我在脑子里想着各种办法，想着如何才能逃离开来，然而我不能。我不能忘掉那些热辣辣的声音。
　　 妈妈每天回来都很晚，她显得很疲惫，我也很担忧她，虽然我在心里面并不承认她是我的妈妈，可和她住一起好些天了，我感觉到了她的不容易。她很累，经常加班，有天她对我说：“阿强，来城里感觉怎么样呀？”我说：“我想倒立。”她说：“你这傻孩子，倒什么立，附近有个街心公园呢，你可以去转转啦，那里也有个动物园。”我警惕起来，“动物园？”她说：“是呀，有个动物园。”我说：“是不是啥动物都有呀？”她笑了，“当然啦，老虎，狼，熊，孔雀都有呢。”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我梦到了各种动物，我梦见自己骑在老虎的身上，抓住老虎的尾巴不放开，那头老虎气急败坏，脾气大发，狂躁的跳起来，想把我从它的背上甩下来，可我就是抓得很死，它仰天长啸十八声，却怎么都甩不下来。后来，我竟然笑出了声，一直笑醒了过来。后来我真的去了动物园。动物园挺大的，四周用铁栅栏围着，一般高，我穿过街心公园去了那里，那天是个阴天，我沉浸在美妙的梦境中，想象着自己骑在老虎身上。趁着周围没人，我从铁栅栏上翻了进去，里面很大，但味道不好闻，一股股恶臭不断钻进我的鼻翼，我看见了正在睡觉的东北虎，懒洋洋的，我捡起了一块小石子，朝它扔了过去，它没有反应，还是睡着，我有点生气，便又捡起了一块扔了过去，这下打在了它的头上，它缓缓地抬起了头，朝着我的方向看了看，然后接着又睡着了，它看我的眼神我现在还清晰的记着，有种不屑和漫不经心的味道。我有点悲伤，这不是我梦里的老虎，现实中的它，体魄是如此健壮，但它懒洋洋的样子让我一下子对老虎讨厌了起来。挨着它的大笼子里关着一只狼，那只狼似乎精力充沛，在里面不停地转圈儿，一停都不停，似乎它就这样一直转，便可以将铁笼子转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