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天周六胡老师回了趟家，今日下午返校，突然发现屋后的菜地被二生产队的牛糟蹋了，绿盈盈的莴笋呀芹菜呀大蒜葱苗呀被牛们啃的啃踩的踩一片狼藉。他脸颊红彤彤的，像刚刚喝过酒。气愤着呢！这菜地是他放学后千辛万苦开垦出来的，种上菜，浇了水，施了肥，才有了难得的茂盛。却落得惨不忍睹，一番辛苦付东流。
　　 气愤之后，细想也毫无意义。他胡老师是外大队人，凤凰落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自己文化再高又如何？依旧在胜利大队没有发言权。再说二生产队的农民对他不薄呀，平时给他送送菜，请他喝喝酒，把他当文化人尊敬着呢。特别是喂牛组，方福娃、王麻子、袁大伯，还有胡光头，与他们相处的时候多多，说说笑笑，既和睦又热闹，排解了他不少独处时的寂寞。学校还有矮个的刘老师，肥胖的丁老师，放学铃一敲都迫不及待地随学生走了，回家帮屋里忙家事去了，留下胡老师独守校园。
　　 胡老师在县城读过初中。在农村，六十年代的初中生有如当今的重点本科，稀罕得很。在农民面前，他时刻都有耍文的欲望，经常是按奈不住的，本想低调为人，把自己当成粗俗的孤陋寡闻的农民，而不知不觉中显露了本性。今日在烦恼之时，看到路边的战报墙，心中突然转忧为喜。何不写张大字报出来？娱乐中透露出一点点对牛毁菜地的恼怒，好让牛倌们将大大小小的耕牛管紧些。这些话又是不好当面说的。在战报墙上说就不一样，开开玩笑呗，假亦真时真亦假，信马由缰的只管乱说，当不得真。
　　 激动时文思泉涌，隐忍不住的笑意在红彤彤的脸颊上跳舞。于是胡老师进了办公室，展纸、捻墨、提笔、挥毫，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胡老师一手捏大字报一手端碗浆糊出来。校舍的山墙边是两三分地的泥操场，紧挨着一条弯曲的简宜公路，战报墙立在公路边。大队有许久没用过它了，搞“四清”时贴过标语和社员的工分榜，留着一些风雨洗刷过的泛黄的纸片在微风中飘荡。他三下五除二便将大字报贴在了战报墙上。白纸黑字，自里向外洇出浆糊的湿印。字不用说，写得端庄大气。胡老师来到胜利大队教小学，是大队张书记请来的，每年给他记头等的工分分头等的口粮。没有人不服气，胜利大队认得字的人不多，认得字的人也只是装腔作势，斗大的字恐怕认不得一箩筐。于是，没有人敢对他胡老师不尊重，都求他将自己的孩儿教好些，要严，不听话就打屁股，打出梗梗儿来。严师出高徒么。许诺孩儿读书有了进步，肯定要杀老鸡母请胡老师喝酒。平时社员们的红白喜事，都请胡老师写对联。识字的欣赏字意，不识字的欣赏字样，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人人佩服他胡老师学问大，像孔夫子。胡老师听了当然很惬意，一张红脸膛更为红艳。跑了十多里路来到这个湖乡教书，单身住在茅草搭建的学堂里孤苦零仃，能得到大家的恭维还是满心的欢喜。
　　 胡老师贴好了大字报，退后抿嘴一笑，端着浆糊碗车身回了学校的茅草屋。烧火做饭，之后点燃如豆的油灯，躺在床上看线装的《聊斋》。
　　 大字报会吸引很多的眼球，这是一定的。在这个偏僻的湖乡，没有多少取乐的东西。农民闲时无聊，比比摔跤，或者打扑克喝凉水，三五成群说三道四……而这些都玩腻了，巴望身边出点新鲜事。
　　 最先看到大字报的是喂牛娃方福。
　　 方福十四岁，在胡老师手下读完三年级，读不进去，不读了，又做不起农活，大人求瘸队长安排在喂牛组。虽说文化不高，但是胡老师写的大字报大部分都识得，意思也基本理解。
　　 给喂牛的师傅作个揖，
　　 请把牛娃子远点系。
　　 种点蔬菜不容易，
　　 牛娃子踩了多可惜。
　　 你们又不是铁打的心？
　　 白纸黑字。胡老师是针对喂牛组而作。
　　 太阳将落，方福牵着一串牛从湖里回来，要经过战报墙。他“哦”了两声，令牛们顿下，看白纸黑字，仔细看了两遍，之后将牛们拴在牛屋里，等其他牛倌们回来。他要告诉他们，这个胡老师太可恶了，说我们是铁打的心呢！方福对胡老师没有好感，在胡老师手下读到四年級，退学了。他爷是指望他学有所成的，最好像胡老师这样满腹学问，长大了风不吹雨不淋的做做轻松活，该是多么美好的事哟。胡老师上课时常常纽眉瞪眼，露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学生们都怕他。一次胡老师喊方福上黑板写温暖的暖，方福不会写，愣在讲台上，突然联想到不太文雅的“卵”字，竟忸怩着“叽叽”的好笑。胡老师扬手给了他一篾片。方福说胡老师打中了他的“麻经”，手腕麻麻地疼，几天都动弹不得。书是死活也不念了，连他娘用粗蓝布缝制的书包都被他丢在了河心里。
　　 牛倌们都是老弱病残，袁伯六十有五，是放牛组的“掌舵人”。时至四月，二队有一半的牛在耕整苗秧田，一半的牛被赶到了湖里放养。牛倌们在湖里割好牛草，装在船上，回来时牵牛的牵牛撑船的撑船，反正牛屋就在学校后的小河边，离湖又不远。
　　
　　 二
　　 牛倌们将装满牛草的木船弯在牛屋边，听了方福娃的述说，王麻子跳上岸，急着要去看看。袁伯叭了一口叶子烟，说慌么事呢？大字报粑在战报墙上又不得飞。于是，大家齐心协力搬牛草上岸，将耕田回来的牛牵到小河边喝了水，屙尽了屎和尿，又牵到各自的牛屋里系好，给每条牛喂上一捆草料。之后，才拥着袁伯去看“稀奇”。
　　 进了四月，土公路那边的麦苗由绿转青，比以往高了许多，油菜花已近落光，留下残缺不堪的金黄，而籽荚却层层的向高处攀爬，整个身架由于负重一株靠着一株向南倾斜着，显示着规则的宜人的青新。天已向晩，小河里开始热闹起来，去湖里砍青的社员划船回家了。他们的木船上装满了青草，集中到对岸一处停下，弯紧木船，将船上的青草搬上岸。有队干部给他们按斤两记工分的。先是数捆数，再抽出一捆用木杄秤称一下，最后算出总斤两折算工分。次日队长会安排社员挑着青草进水田，散开，由耕田人将青草翻压在泥土里作肥料。河水上，开始有乳白色的雾霭渐渐浓郁，也有散淡的柴火味的炊烟渗透进来。小河两岸，有人呼唤娃儿回家吃饭，有人“溜溜”地吆喝鸡鸭上笼，偶尔几声狗吠，或者夫妻对骂声传来。而小学校却是一个安静之地。相对而立的两排低矮的茅草房，土砖做的山墙巴着河边，此时外面的天光尚亮，无门的门洞却一派漆黑。不久，有桔红的油灯的光亮射出。
　　 胡老师在宁静的学堂里。几间并不宽敞的茅屋辟出一间，做了他的卧室，也兼厨房。
　　 此时，牛倌们并不想去打扰他。这个胡老师，一个傲样，欺侮我们喂牛佬不识字么？亏得大伙儿平时那么尊重他。方福虽说被胡老师打过麻筋，每每遇着胡老师，老远就打招呼，比喊他娘老子还喊得亲热。
　　 袁伯披件露出乏黑棉花的藏青棉衫，叭嗒叭嗒着叶子烟。牛倌们簇拥着他，高矮不齐，像战场上退下来的残兵败将，立在战报墙前，看了又看。可能在四位牛倌之中，只有胡光头是个“睁眼瞎”，字认得他他认不得字，便要方福念给他听。之后摸着自个的光头一阵好笑，说这个胡兄弟歪板眼多。笑了说了又甚觉无味，读书人喜欢的事提不起他半点兴趣，说回去吧回去吧，肚子也饿了。他贪图着晚饭时的二两酒，屋里人喜姑恐怕将晚饭早已烧熟，等着他呢！喜姑做事溜刷得很，可能正在堂屋里摆好脚盆给娃们洗澡。饭和菜都摆上了桌，他胡光头不回屋不开饭。屋里有这个好女人是自己的福气。难怪人们说秧好一半谷妻好一半福呢！他胡光头年轻时就做不起重活路，多数的农活是不会的，只会下湖放花篮下麻罩捞鱼。社员们的主要任务是种好粮棉油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哪能捞鱼摸虾？而瘸队长却看中他这点特长，安排他当牛倌，让他有机会下湖顺手捞几条鱼，捆在牛草里带回来，晚上好喊他瘸队长喝酒。瘸队长在二队算老干部，不贪不占，也有魄力，就是长了一张贪吃贪喝的嘴。
　　 王麻子已二十有余，还没婚配，自然无所事事，看胡光头要走，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忙说胡叔你就不关心？他胡老师欺在我们头上了呢！
　　 胡光头撇撇嘴，露出愿与天下人为友的笑意，说欺他爷爷个头。接着不顾不管的回家了。实际上他对胡老师有几分惧怕。胡老师个子大，长得结实，有合适的机会喜欢摸他的光脑壳，胡光头则侍机“仙人摘桃”，互相伸手动脚像两只公鸡打架，这成了二生产队一道亮丽的风景，人们津津有味地欣赏他们打闹。胡光头矮小乏力，敌不过胡老师，总是虚晃几枪之后狼狈逃窜，丢下一路的笑声。
　　 胡光头走了，袁伯没吱声，他从来不对任何人说三道四。他是个十分本分的人。只是他对大字报兴趣盎然，就这么几句话他看了又看，就像看精彩的猴把戏。都晓得他年幼时读过一年私塾，大字报上的字他是认得的。
　　 方福和王麻子都很热切，围着袁伯叫嚷。胡老师太“欺人太甚”，将我们喂牛的没放在眼里。
　　 王麻子提议，他胡老师写大字报，我们也写张大字报，好好反击他一番。我们喂牛佬膀大腰圆四个大活人呢，就那么好欺侮？
　　 方福却瞪他一眼。你写？我们喂牛的谁会写？
　　 王麻子捏了捏自己的耳朵，说也是。想了一会，突然喜笑颜开，说找龙会计不行？龙会计也有大学问，只怕比他胡老师还有水平。
　　 方福说这个主意好。龙会计也是二队人，在大队当会计，他父亲过去是私塾先生，算是龙会计的“门顶师”。龙会计的功夫社员们是见识过的，他家每年过年时贴的大门对联是他亲自编写，可能胡老师还编写不出来呢！特别是他给齐家编的长书《大闹将军府》，教授都编不到这个水平。牛倌们轻闲的时候，偶耳会摇头晃脑地哼哧几段。
　　 小爷也姓齐，
　　 新华做女婿，
　　 多年无生育，
　　 依旧回老籍。
　　 ……
　　 龙会计的确是胜利大队二生产队的人才，袁伯却瞧不上眼，可能二队人都有这个看法。龙会计，啧啧，那个傲劲，胡老师岂能相比？胡老师也有点傲，但那是隐忍的，藏在黑暗门角落里的。而龙会计的傲却是明目张胆，赤裸裸的，平时仰着头走路，一般人物他瞧不上眼。
　　 袁伯断然否定了找龙会计，他从破旧的棉祆里摸出两角钱递给方福，说你去代销店，找黄老汉买一只毛笔、一小瓶墨汁、一张白纸，到我屋里来。
　　
　　 三
　　 高手在民间。
　　 有谁想得到呢？已近七十岁的老汉、喂牛佬袁伯，竟然会耍文弄墨。一张针对胡老师的大字报，整齐地张贴在战报墙上，覆盖了胡老师的大作。
　　 还你一个揖，
　　 老师你是听，
　　 你是来教学？
　　 还是搞自耕？
　　 牛桩旁边种菜蔬，
　　 还说我们是铁打的心！
　　 牛倌们欢欣鼓舞，终于给胡老师反戈一击。于是在全二队大肆宣扬，袁伯写出了如何高明的大字报，引来二队的男女老少都来看袁伯的“才华”。原来真人不露面呢！袁伯还是个大文人，瞧不出呀！
　　 有人将袁伯的大字报的下端揭开，看了袁伯的大字报又看胡老师的大字报，反复对照着读。很快，两张大字报都乱熟于心了，人人都能倒背如流了。
　　 袁伯的反击很有力量。学校面对面两幢茅屋，一幢靠着王麻子家，一幢的后面是一洼空地，空地之后是二队的牛屋。空地上，零星地钉着些木制的牛桩，晴天，牛倌们将牛系在牛桩上吃草晒太阳。实际上，牛桩也没钉到校舍边上来，离校舍还有一定距离，但它属二队的田地，校舍和空地之间有一条明晰的分家沟的。挨着校舍这边，有个小操场大的面积，不毛之地，低洼，草多，系在牛桩上的牛够不过来，胡老师住校，空闲时来开点荒种点蔬菜又未尚不可？胡老师还惹人喜欢，经常与牛倌们开开玩笑，特别是与胡光头打打闹闹，给人以亲和力，他种点蔬草就让他种呗，平时袁伯和胡光头都提醒两个年轻娃，将牛系紧些，免得牛们伤了胡老师的菜园。可是牛们不懂人间事，不讲文明礼貌，到了春暖花开，心生情窦，扯脱牛桩是常事。夜晚，在这片空地上，牛们免不了因情展开全武斗，摧毁胡老师菜园的事无法避免。
　　 你个胡老师，怎能说喂牛的是铁打的心呢！袁伯呵呵笑着，说再写，我就写“还你一个揖，请你把菜园远点离……”
　　 二队的人，看戏不怕台高。胡老师在战报墙上摆开战场将了牛倌们一军，其貌不扬的袁伯反戈他一击，他该如何招架，二队人拭目以待。照说以文人自居的胡老师且能善罢甘休？袁伯的大字报张贴出来，胡老师仔细品读过，心中自然惊奇，一个平实低调的老人，竟有这般文釆，大字也写得沉稳老到，虽说有随意的杂乱，但有藏不住的锐利和气势，冰冻三月非一日之寒。从前，在胜利大队，除了龙会计，其他人物还没放在他眼里过，学校里的刘老师、丁老师，共事几年，有几斤几两早已水清白米，他还时常担心他们误人子弟没有。这也难怪，刘老师、丁老师都只读过小学，甚至小学还未毕业，本身自己只有一碗水，如何给得学生一桶水，还是带复式班，也的确难为他们。
　　 袁伯是社员的代表，二队人自然站在袁伯这边呐喊助威，为袁伯兴高采烈扬眉吐气。也有“叛徒”给胡老师通风报信，说胡老师三天没动静了，社员们看胡老师笑话呢？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怕一个老农民了？胡老师你怎么不再次出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