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轮椅上，望着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八点五十七分，还有三分钟，我的门铃会响，每天如此。因为我的公寓对面住着的一位老人，他总是在上午九点，准时按响我的门铃，其实我与他素不相识。
　　 老人大约九十岁，他独自居住，每天会有一位家政阿姨来照顾他的生活，一直待到晚餐后才离开。老人身体看着很健康，只是记忆不太好，感觉已有早期老年痴呆症的症状。他第一次来按门铃，是在我刚刚搬到这所公寓后的一个星期。半年前我出了一场车祸，那场车祸让我失去了我的女友和双腿的机能。我在医院住了半年，出院后还需要继续做康复治疗。选择住在这里，是因为这所公寓距离康复治疗中心比较近。
　　 九点了，闹钟轻轻地“铛”了一声，紧接着门铃就“吱吱地”的叫了起来，其实我已等在门后。我并没有立即开门，我准备再等半分钟，让人感觉我是在听到门铃后，才匆匆忙忙来开门的样子。我心里暗笑，看着钟的指针一点又一点地向前移动，同时心里默数，数到三十，我才拉开了公寓的门。
　　 “啊！你终于开门了！让我好等！年轻人就应该跑起来，你慢得像个乌龟一样。我这把年纪是不能容忍等待的。更何况你还是住在我的家里。”老人一边高声地说，一边走了进来。
　　 我没有反驳，老人总说我是住在他的家里，尽管一小时后，他会回到过面，那间他自己真正的公寓。这座大厦里的每一间公寓的格局和装修、电器设备都一样，只是家具不同，因为家具是住户自己买的。如果一个九十岁的老人会搞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我针对这个问题，向他解释过两次，可是到了第二天，老人依旧会弄错，我便再也不做纠正了。
　　 在我关门的那一会儿，老人已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他将其中的一罐准确无误地投在我的大腿中间，说：“一罐啤酒砸在腿上，你不会痛吧？是的，是的，你的腿已经残废了，没有知觉。你跟我说过，我记得，我还不是个老糊涂。”其实，我的腿已经逐步恢复了知觉，也能扶着康复机走上几步。但我并没有告诉他，我把这变化当成自己的小秘密。他说这番话时，一直用左手的食指指着我，同时右手单手拉开了手中的啤酒。他的手法娴熟，一看就知道他曾无数次这样干过。我拿起腿上的啤酒，没有打开，轻轻地放在茶几上，我还不想在上午九点就开始喝酒。
　　 我正在播放一盘爵士专辑的唱片，瑞典歌手丽莎爱克妲纯净且柔美的歌声飘荡在整间公寓里。老人抿了一口啤酒，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这次搬家，我挑选了一套复古风格的沙发，高靠背、墨绿色、丝绒表面，完全是三十年代的风格。老人好像很喜欢，总是坐在那沙发里，将头向后微仰，依在靠背上。一条腿高高地跷在另一条腿上，并轻微地摇晃。他一手拿着啤酒，另一只手放在扶手上，打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节拍。我想如果是在几十年前，那空着的手里，大概会有一根已被点燃的雪茄吧！
　　 他突然问我：“年轻人，你会跳舞吗？”
　　 “不会。”我答道。
　　 老人停止了打节拍，做了一个舞蹈邀请的动作，又迅速将手放了下去：“我忘了，你现在没法学跳舞。你该想办法让自己站起来，然后去搂着心爱的姑娘跳华尔兹。”
　　 他总是戳我的痛处，我的腿呀，我的心爱姑娘呀，我哪里疼，他就戳哪。这让我生气，于是我没有回应他，只是转头看着书架上的照片，那是永远不能与我跳华尔兹的那个，我心爱的姑娘。照片上的她正看着我，向我微笑。我的心头一紧，眼泪在眼框里直打转。
　　 老人这次喝了一大口，然后把啤酒罐放在身边的小桌上。从身上拿出一个皮夹，一边打开一边问我：“你还没看过我的妞吧？想不想看看？”其实他已经给我看过好多次了？他总是记不得。我说：“好吧，我想看看。”于是我接过皮夹。皮夹里有一张老照片，大概拍于老人年青时期。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约二十来岁。鸭蛋脸、柳眉、杏眼、小唇，在那个年代，绝对算是一位美女。她穿着碎花紧身旗袍，可以看出苗条柔美的曲线。照片已经泛黄，但依旧清晰。老人只是说照片里的女人是他的妞，我想他的意思是指心上人或女朋友。我曾问老人，你们后来结婚了吗？他只是摇摇头，没有进一步细说下去。我把照片还给他，他接过后又细细地看了一番，才小心地收好。
　　 老人在我这一般坐到十点钟，照顾他的阿姨就会来敲门。今天十点刚过，阿姨就来了，我打开门请她进来。阿姨看见老人坐在那里，便要扶他起来，带他回家。这时，老人总会将她的手甩开，然后像小孩耍赖似的，两手抱胸，坐着一动也不动。
　　 阿姨说：“白先生，你该回家吃药了，再过一小时也该吃午饭。我们回去吧。”
　　 老人气乎乎地说：“又要让我吃药，我病了吗？我很健康。”
　　 阿姨像哄小孩子似的笑着对他说：“是的，是的，你很健康。这药是医生开的，不是我开的，医生的话你总该听吧！”
　　 “什么医生？他是我侄子，他爸是我哥哥，他跟他爸一样，就会捣鼓那些药片、药丸。吃药就能活得长了？他爸就是医生，可还不是早就翘辫子了！”老人越说嗓门越大。
　　 阿姨还是将他从沙发里拉了起来：“对！对！你说的都对！不过你这个医生侄子不发话，同意停药，你就必须吃。监督你吃药是我的工作。”
　　 老人再次推开她：“我请你来，是让你服从我的命令的，不是让你冲我发号施令！”
　　 “是的，是的，我正在执行你的命令，我们回家吧，你打扰这小伙子太久了，我看他也需要休息。”阿姨又用手将他再次挽起。
　　 老人这次没有再推开她，而是看了看我。他主要是在看我的腿，他露出无奈的表情，于是点了点头，回家去了。
　　 第二天，我下楼吃早茶，茶餐厅就在大厦的一楼。我坐着轮椅进去，一进门就看见老人，他也看见了我。他高声喊道：“服务员，把这年轻的小瘸子推到我这桌来。”服务员听见赶紧照办，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好拒绝，只能由着服务员将我送到老人的桌边。
　　 他看见我很高兴：“真好呀，你终于出门了！”我除了去康复中心，确实不出门，过去我总是打电话，让茶餐厅的人把食物帮我送到家里。今天我之所以下来吃，其实是想躲过九点钟的敲门，躲开这个烦人的老头。我计划在茶餐厅里坐到九点半再回家，让他扑个空。谁让他昨天又拿我的腿和我的女友说事，让我一整天都心情低落。可没想到，居然碰见了，使我们不到九点，就提前见了面。我有一种计谋被不攻自破的挫败感，只能俯首帖耳乖乖地坐到他的身边，听他继续唠叨或挑起我的痛处。
　　 老板过来为我点餐，笑着问老人：“白老，你们认识呀？”
　　 “那当然，他住在我家。”老人回答。
　　 老板诧异：“是吗？不是吧！他住几号，我知道，在你对门呀。”
　　 老人喝了一口茶，又夹起一个虾饺吞下，才不急不慢地说：“你们都住在我家。”
　　 老板听了一愣，觉得老人上了年龄，或许是有些糊涂吧，便不再追问，干笑了两声，点点头，记下了我要的点心，又招呼其它客人去了。
　　 一会儿，我要的点心上来了，老人看了一眼，便将他的一笼点心推到我面前。
　　 “我请你吃这个。”老人说。
　　 我一看是一笼叉烧包，我摇摇头：“太腻了，谢谢，我不想吃。”我推了回去。
　　 老人又固执地推了回来：“吃罢，吃罢，你的腿细得快没我胳膊粗了，年轻人要多吃点。”
　　 他又拿我的腿说事，我低着头，只顾吃自己要的点心，不再理他。
　　 这时，有人过来向老人打招呼。他走到我们桌边，仔细地看我。我知道他正在盯着我，就有意不抬头，低头专心地吃。那人足足看了三分钟，说：“老白呀，这是你孙子吧？你们长得还真像！”我被那人的话惊得一口气没换过来，呛得剧烈地咳喘不迭，老人赶紧给我一杯水。我一边大口的喝水一边摆手示意我没事。那人还是没走，乐呵呵地笑个没完，继续说：“真像，真像，爷孙俩真像！”白先生只是笑而不答，我咳得脸都红了，也无力辩解，直到那人走远，我才慢慢地缓过来。
　　 老人看我没事了，便笑着说：“被刚才那人的话吓着了，其实你当我白家的孙子，不吃亏。”
　　 “你是少数民族吧，我是汉族，咱们从老祖宗那，就不是一回事。”我不屑地说。
　　 “谁说我是少数民族？”
　　 “你不是姓白吗？姓白的，不是少数民族？”
　　 “胡说，白居易姓白，他是少数民族吗？”
　　 “这我知道，白居易是白季庚的儿子，你不会说你是白居易的后人吧？”
　　 “也许吧！谁知道呢？原来是有家谱的，文化大革命时被烧掉了。没烧的时候，我根本不想看，也不关心这个。后来年纪大了，想了解时，家谱已经没了。”老人神情黯淡。
　　 我突然对老人的过去很好奇。“白先生。”我叫一声，又问道，“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老人说：“当然可以，比叫我‘白老头’好听多了。”
　　 “我可从来没有叫你‘白老头’。”我申辩。
　　 “你是压根不叫，只怕心里还嫌我是个烦人的糟老头吧！”老人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我有点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笑。继续说：“白先生，你过去是干什么的？”
　　 老人迎着窗外的阳光，眯起眼睛。沉默了一会，他才将头转了回来，又喝了一口茶，像是在润嗓子。轻咳了一声说：“我年青时，当过兵，不过是国民党的部队。”
　　 我有些惊讶：“那你不是应该去台湾吗？怎么会在这？”
　　 “是呀，是呀，本来是要走的。但我被骗了，被我母亲和哥哥骗了。正在我准备跟其他人一起去台湾时，哥哥来找我，他说我母亲病了，病得很重，希望我能回家见最后一面。我相信了，就回了家。谁知道，我母亲这一‘病’就活到了九十六岁。”他说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
　　 我继续问老人：“那你开过枪吗？打死过人吗？”
　　 老人笑着用手指了指我：“你们小孩子，就关心这些问题？”他见我很好奇的样子，于是吊起了我的胃口，慢悠悠地又吃起点心来。我伸着脖子，看着他吃，他每吃完一个东西，我就等着他开口说话。不过老人好像饿了，一个接着一个吃，始终不开口讲。于是我将轮椅向外转动，准备结账离开。
　　 老人突然开口：“就知道，你们年轻人没耐心。别动，别动。”
　　 我停住，两只胳膊支在扶手上，有意表现出一副去留无所谓的样子。
　　 老人继续说：“手里拿着枪，当然会开枪，只要开枪，自然会有人被打死，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前几年，我偶尔还会梦见我年轻时开枪的场面。当被我打中的人，倒下的那一刻，我总是从梦中惊醒，那种感觉好像要死掉的人是我自己。”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不得不重新移动轮椅，向他身边靠过去。
　　 “那种感觉让我很难受，我喜欢击倒别人，但却不想对方死掉，这很矛盾吧？”老人看着我，我没有吱声。我只是摇一下头表示我的想法。
　　 “其实人很多时候都很矛盾，我年轻时很气盛。”
　　 “你现在也一样。”我插话。
　　 老人大笑了一声：“或许吧，改不掉了。他拍了拍胸口接着说，“所以，她也被我气走了，嫁给了别人。”我知道他胸口的衣兜里放着那个女人的照片。
　　 “那你后来跟别人结婚了吗？”我问。
　　 “那当然，不过那是解放以后的事情，我取了一个乡下女人，她的妈妈曾在我家做过佣人。”
　　 “你家过去很有钱是吗？还有佣人？”我更好奇了。
　　 “还算可以吧！不过，我和我哥哥对家业都不感兴趣。我入了国民党，我哥哥学医。”
　　 “好浪费，如果在今天，你算富二代。”我替老人可惜。
　　 老人听后大笑不止，好像我说了一句什么蠢话似的。我觉得有点受奚落，于是真的准备走了。
　　 老人又叫住了我，他从桌下拎出一盆花，是一株含苞待放的玫瑰，可以看到已长出了好几个花头。
　　 他将花盆放到我手上，说：“我拎不动，你抱着，我来推你，我们一起回家。”我“啊”得一声，这是什么逻辑？我加上轮椅可比一盆花重多了。
　　 我说：“没事，不用你推，我把花放在腿上，我能搞定。”说完，我就让轮椅转了起来。我可不想让一个九十岁的老人推着我，不管他是否有力气，都不行。我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又担心老人跟不上我，于是假装手臂的力量不足，放慢了速度。老人从我身旁超过时，还得意地丢下一句：“我让你多吃点吧，年轻人，你现在比我差远了。”我哭笑不得。
　　 在电梯处，老人用手拦在电梯门上，阻止它关上。他在等我，于是我急忙加速赶上去。进了电梯，电梯管理员关上门后对老人说：“老人家，你刚才那样，很危险，会让门夹住的。”我也觉得老人刚才的动作确实有些危险，尽管是为了等我，我还是觉得不好。于是也肯定管理员的话，仰头望着他，一个劲地点头表示同意。老人没有吱声，假装没听见，还用手把我的头按了下去。
　　 电梯上升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老人眉头紧锁，对管理员说：“这电梯是不是坏了！？”
　　 管理员答：“没有吧，这个声音没有关系。”
　　 “没关系吗？这声音就好像我正踩在一个人的肚子上。”老人嚷起来。“你们不能检查一下吗？如果再让听到电梯的惨叫，我就不再交物业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