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
管理员小声地说:“电梯又不是你家的,你干么管那么多。”
老人听后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冲着她大声喊道:“这,就是我家!”
管理员吓得不再出声。
电梯停住,我与老人一起出来,电梯门在我们身上徐徐关上。我望着老人,他也望着我,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老人家的阿姨已开着门,站在门口,等他回来。老人看了她一眼,表情像一个在外玩过了头,忘记回家时间的孩子,向家的方向挪着不情愿的小碎步。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暗笑。猛然发现他的花还在我腿上,于是喊道:“白先生,你的玫瑰花。”
老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大声地说:“放在你家养吧!我会去看它的。”
那盆玫瑰放在我家里已经一星期了,老人依旧每天上午九点来按门铃。现在,他除了来看那盆花外,还管起我更多的事。他一会要我伸胳膊伸腿,一会逼我吃他煮得奇怪的食物,一会带本小说来,让我读给他听。大多数时候,我读不到二十分钟,他就在沙发里睡着了。之后,我就一个人静静地继续把那本书看完。
有一天,九点钟到了,我已做好准备,等他来按门铃。可是他没有来,我等到十点,依旧没见到他的人影。我有点奇怪,但还不想去敲他的门,一探究竟,尽管那门近在咫尺。我又突然觉得好开心,今天终于不用听他唠叨,也不用被他逼着干那些我不想做的事情。我为能有轻松的一天而庆幸,终于没有人来打扰我,也没有人来戳我的痛处。我想这一天,一定会过得非常愉快。
我给玫瑰花洒了一点水,这已成了我每天的习惯。我又拿起他昨天带来的书,继续往下看。虽然他没有来,我还是不自觉地读出了声音。当我读到停顿处,抬起头,习惯性地看向老人喜欢坐的那张沙发。它现在空着,显得很大,像变了形。我猛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孤寂。我是怎么了?变成受虐狂了吗?还是被那老人下了蛊?我开始烦躁不安起来,我将轮椅转来转去,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又觉得心头有许多事情要干,可那都是些什么事呢?一下子又都想不起来。我像得了健忘症,如果真得这病,那一定是老人传染的。我不停地自言自语。我一边肯定这个想法,又一边马上否定掉。谁又听过健忘症会传染呢?我左右不适,心神不宁,像得了躁郁症,情绪一会高昴一会低落。就这样,我挨到了晚上,可是依旧不能安睡,直到天蒙蒙亮,才睡着。
太阳照到床头时,我被强光刺醒。我第一反应是去看时间,已经九点半了。我不知道老人有没有来过,如果他敲过门,我没有听到呢?又或者他跟昨天一样,没有来过。这些问题让我头痛。于是我梳洗了一下,坐在轮椅上,拿着老人的那盆玫瑰,敲响了他公寓的门。
开门是那位家政阿姨,她见是我,什么也没有问,就让我进了房间。她把我带进了一间卧室,老人正倚在床头,听广播。他看见我来了,非常兴奋。
我把玫瑰花放在他床边的小桌上。花已经开了,非常漂亮。
“你是特意来看我的?”老人明知故问。
我故意回避他的问题:“花开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是来送花的。”
老人微笑。他看着花,像是在想什么,喃喃地说:“真美呀!我妻子最喜欢玫瑰花了。”
这是老人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的妻子。我不敢出声,怕打断了老人的回忆。
老人继续说:“我的妻子虽然读得书很少,但她是个非常好的女人。”
我问:“那她人呢?”
“走了,早几年就走了,留我一个人在世上,我想我也快去找她了。”
我露出惊讶的表情。老人摇摇手,说:“别紧张,不是现在,我只是受了一些风寒,不会那么快死的。”说着又咳嗽起来。我见床头有一杯水便递给他。他只是小小地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这水有什么好喝了的,你应该给我带罐啤酒来,我家可一点都没有,他们总说对我身体不好,不让我喝。“老人说。
我笑了笑:“好的,下次带。”
老人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别让外面那个看见。”
我心领神会地做了一个保密不说出去的动作。我看见老人的床头有一张两人的合影,那大概是他与妻子的照片。照片像是在花园里拍的,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她妻子手里拿了几枝玫瑰。
我打趣地说:“白先生,你的妻子也很漂亮呀,你为什么没把她的照片带在身上,却放了一张其它女人的照片。”
老人笑了笑,拿起床头的合影,望着照片说:“哪里还需要带呀!她早与我合二为一了,她就在我身体里,我的心里。根本不用看,也一辈子不会忘记了。”
“那你很爱她了?”我问。
“那当然,她守了我一辈子。文化大革命时,不管是我被批斗还是坐牢,她都守着我,守着我们的家。当时许多人都被迫离婚了,我让她也离了吧,她就是不肯,一直等着我。”
我感动得都快哭了,我说:“那她一定非常、非常地爱你。”
老人用袖口擦了擦照片,轻声地说:“我想是这样吧。”
“我们曾有过一个孩子,不到两岁就染病死了。之后,她还想为我再生一男半女。可是她的心脏非常不好,我坚决不同意。所以,她到老都说是我让她没有孩子的。其实她不知道,我实在是太怕失去她了。”老人一口说完,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将手按在他苍老的手背上,老人此时已流下了两行泪水。
回家后,我自己又买了一盆玫瑰,只有绿叶,连一个小花包也没有,不过我有信心可以养到它开出花来。老人能下床后,又每天准时来我这里。不过,我不再等他来按门铃,而是九点缺几分钟时,就将公寓的门大开着。于是老人就直接走进来,就像在自己家里,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老人还开玩笑地说:“我觉得我的公寓大多了!”
我的腿已经恢复了基本的行走能力,虽然走得很吃力,但终于不用终日坐在轮椅上。医生要我在医院里住一段时间,进行一些后继的治疗和康复。
住院前,我将我公寓的钥匙留给了老人,老人看着钥匙说:“怎么,你要我帮你看家?”
“算是吧!至少你可以在我这,喝上一罐碑酒,再给我的花浇点水。”说完,我向他暗示性地眨了眨眼睛。其实我知道他每次连半罐都没能喝完。
老人咧嘴笑道:“不错呀,小子你,会玩阴谋了。”
一个月后,我回到了公寓。当我打房门时,那盆玫瑰正开着花,散发出阵阵芳香,这让我的房间顿时充满了生机。玫瑰花旁放着我已故女友的照片,我想应该是老人放的。绿丝绒沙发上还有一本书,我拿起书,看到一个书签夹在中间,估计老人还没有看完。我急切地想去看看老人,更准确地说是想让他看看我,看我站起来,不用借助任何工具,正常走路的样子。于是我剪下一枝玫瑰拿在手上,按下了老人公寓的门铃。
开门的人是一个六十来岁的男人,我没见过他。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静静地看着我,等我开口。我踌躇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说:“我找白先生。”
那个男人听后,微微向我欠了一下身子,就领我走了进去。家里很静,我以为老人在休息。直到他将我领到一个神龛前,那儿放着老人的照片,照片前有一个香炉,正燃着香火。
我惊愕地望向那个人,他只是点点头来肯定我的疑惑。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将手中的那支玫瑰放在老人照片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随后那男人带我在客厅坐下,并端来一杯茶给我。我慢慢从悲伤中平静下来。
我问:“白老生是什么时候走的?”
“五天前。”
“很突然是吧?”
“是的,很突然,我想叔叔他走的时候没有痛苦。”
“你是白先生的侄子,那个医生?”
“是的。”
“我是,我是,对门那个……”
“我猜到了,叔叔经常提起你。”
我“啊”了一声,我没想到白先生会跟别人提起我。
“那这里一切都会搬走吧?”我问。
那人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不会,叔叔他不想离开这里,这座大厦的位置,在建国以前,是我们家的老宅。以后我会经常来这里的。”那人回头看了看我:“希望我们也能成为朋友。”
我点了点头,起身准备回去,他让我等一下。很快他就从另一间房间捧着一盆玫瑰花出来。我一眼就认出这是上次老人买来让我养的那盆。
他把花盆放到我的手里,说:“叔叔走之前,让我交给你的。”
泪水再次湿润了我的眼睛,我抱着这盆花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后来,两盆玫瑰在我的精心照料下,都开出了更加娇艳、美丽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