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雪归途
风雪交加的夜里,我在往家里奋力地赶。父亲年迈,母亲病危,简直是雪上加霜的灾祸。而一切灾祸的缘起,竟是,竟是因为我。
……
我写着一些自认为很经典的诗句,是自己创作的吗?不,不是,唐诗宋词,一定是些记忆模糊而又相当深刻的诗句。有现在的理论讲,你读过的书是化在你血液里的。
“睡觉吧,已经很晚了。”阿英关切地说。
“哦,你先睡!”我答道,继续写自己的。
“睡觉吧,你看都九点了。”
“哦……”
“睡觉吧,都啥时候啦!”
“……”
第二天,阿英早早地起了床,我钻在自己的被窝里懒得动弹,回味着那九死尤未悔的屈原,心中生出一千个感叹。
桄榔,窑门关子一响,母亲的脚步响在耳畔:“娃呀,阿英说你晚上不思量睡觉,老报这个书写个没完,咋的啦?”
我一头雾水:“好着呢!”
“好着哩,就不要熬夜,自己又不是单身汉,媳妇的心你要操一点。”
“妈,我知道了。”我赶紧起了床,因为已听到父亲的咳嗽声。他起床早,喝茶抽烟吃个冷馒头就上地去,按惯例中途会回来看我的闲忙,如果睡觉或看电视,那一定会训我的,自己得赶紧找个活干,要么到地里帮他锄锄挖挖的。
“金子,起来了一块锄高粱去。”父亲在门外大声地叫到。
“好的。”我一边答应,一边赶忙跳下炕沿,穿上鞋子往外赶。
英子打来了洗脸水,也不说话。我觉得并没有什么错,但毕竟是她刚嫁过来,不适应也是一种必然,便对她说:“你没事,就帮妈烧水做饭,我去地里劳动。”
“我知道咋弄!”英子带着些许怨怼。
我也不想在说什么,反正农家生活就是这样,可不像城里人多,不做工可以闲逛超市商场等等。
高粱不是锄过了么,上周就干了那点活草能长多旺?我真纳闷,但又不能问父亲,单位一周班,回家半天歇,劳动仅两晌,自觉亏欠父母太多。
走过七扭八拐的田埂,父亲停了下来。瞅着我很是生气,那目光让我脊背发凉,头皮发毛,似乎有塌天大祸要降临一般。
可是,父亲和缓了语气说:“你还看书咋的?”
“就看么,一个大专毕业有啥出息?”有啥出息呢,当年考上大学至少在一个公社那是全家的荣耀,今天说出这话来好似往父亲头顶浇凉水。但这又是事实,评职晋级加工资,在单位就凭这个。
“那也不能老看书呀!”
“周内要忙工作呢,周末自己不加班怎成?我们单位有人考本科,几次都没考上。”
“这一些,我不懂,听你说还对着呢。”父亲对我的回答表示赞成,但并没有停下来,因为他心里话还没有说完:“你和媳妇没在一个单位,一周见一次面,可要认真点。没考上你那本科,又不会丢工作吧!”说着他把锄头往我面前一立,说,扛回去吧,然后拧转身向回村的方向走去。
我张了张嘴觉得有些意外,又似乎没什么毛病,只好扛着锄头往回赶。
晚上,阿英坐在炕沿上郑重地说:“武金鹏,给你说个事。”
我照样握着书,在工整地写着庞体美文,头也没抬“嗯”了一声。
“你整天忙着读书呢,不知道啥叫个不识时务!”
我听着她的语调,似乎感受到那一边嘴角微翘的样子。回道:“咋回事?”
“我们单位,你的同学苟勋都做了办公室主任了,你咋啦,缺啥不?”
“我上边没腿,爬不上去!”
“苟勋有腿么,人家肯接近领导,人多灵活!”
“当官有啥好?各安一事,各管一行。”
“那不行!”
“我就读书。”
“书呆子,文凭迷。”
“你也不是从读书过来的么?”
“你自己斟酌吧。”
这算是警告么?我才不听她的呢!
“上来睡觉,别蹲在桌子前边装死人。”
“死人!”我最嫉恨这个词,“哼”了一下,正了正身子继续做自己的,读了书我这个人也会死么?
……
那个歪嘴的老太,没事就来叨叨:“啊呀,你家孩子老大不小了,应该给娶个媳妇了。”
“孩子还小,再说刚参加工作,那不得一心扑在工作上。”母亲婉拒。
“朝里有腿好做官,朝里没腿鞋跑穿!”四老太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不要以为你孩子大学毕业,现在那县长也不一定读多少书,可管的都是大学生,怎的?”
“老四姨,你说的有道理,回来我就告诉孩子。”
“对了,同意的话,我就叫你四大伯给孩子提亲去。”
“行!”
这情况,母亲到我星期六回家时,便欢天喜地地对我说。
我说:“挺好!”
“挺好,就让人家提亲去吧!”
吃饭的时候,四大爷来的,高着嗓门,好似使出了他铁匠抡大锤的那股子劲:“金子,爷我给你说,这样一个对象我本不愿意说,门不当户不对的。但是,你四奶奶嘟囔着不行,说你是她风雪之夜就下来的,咱方圆唯一一个上过大学的娃,不能不管。再说,你爸你妈都年纪大了,务了一辈子农,也该轻松点、享享福了。娃,你说爷说的在理不?”
“嗯,对!”我应道,对他们当年似乎子乌虚有的掌故,父母一般含着恭敬的笑意,默认为事实的。
“那是这样就对了,我就给人家打招呼,让双方面请媒人,先让你们谈一谈,然后再说订婚结婚的事。”四大爷交代我们:“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四奶奶娘家的表兄在外工作多年,带了孩子回县上工作,他可是个局长啥的,一心想在本乡给女子找个女婿。这不,你这金子就对上号啦!”
……
对上号的事情可多啦,命运还是巧合呢?我的人生每有大事发生,都下着鹅毛般的大雪。我坐在突突的像簸箕一样的机动三轮上,往家里赶。毛蛋叔是半道上才接到我的,告诉我的消息更是确切:你妈不行了,家里让我来接你,回去迟了,她老人家恐怕就咽气啦。我的反应是,鼻子再次一酸,无声地淌出两股眼泪,而立刻又用袖子把眼泪擦干。因为黑天半夜,山路崎岖不平,一边是陡壁,一边是一边是深沟,坐在这样的车上,不由得为自己为毛蛋叔捏了一把汗。
好容易到了家门口,亮堂的庭院,白纸对联贴在大门两边,影影绰绰的院子,人声嘈杂。毛蛋叔停了蹦蹦车,对我说:“金子,赶紧下车!”而后他又朝着门口大声说:“哎呀,雪太大,太难走了,把人紧张地披了一身的汗!”
进了院子,那灵堂已经设置起来。母亲还是平静地躺在那张竹床上,像没生病以前睡着一样。我扑上前去,跌倒在床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但喉咙里像塞了棉花一样,呀呀地没有声音。
四老太狠狠地在我的背上拍了一把,喊着说:“金子,哭出来吧,你妈临终的时候,还惦记着给你娶媳妇抱孙子呢!”
我不由得心里一发憷,那一刻似乎深深懂得了父母的良苦用心。底层的人们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他们积累的人生经验,似乎是一条铁律,是现代文明难以逾越的人伦鸿沟。你晚婚晚育,你优生优育,你计划生育……导致的结果是不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人口数量减少了,物质享受总难以满足,而人口素质某种程度上倒不如从前了。
我哭出了声,门外的雪似乎吓得更大,几个老头老太太经惯了生死的场面吧,竟说了一句:“不要哭了,跟狼嚎一样难听。把人给棺材里抬,赶紧入殓!”
……
那年初一,雪下得正大,因为假日值班天近傍晚,我才从单位往回赶。因为,那正月初二是父亲三七的日子。三七五七百日,如同周年一样,是对逝去先人隆重的祭日。这条路叫六里半,六里半山高路险,崎岖不平,千回百转形容它的蜿蜒曲折都不为过。早前有一条土路,后来也垫成了砂石路,但是夏季如果有暴雨,那定然是坍塌严重。俗话讲,这路修不住,只能靠秋冬来补一截是一截了。好比生路的延续,绝不是沿着理想的直线上升为喜剧,或者沉落为悲剧,而是悲喜交加,生命不止,道路不断,如此而已。
北风带着哨音,把人都能掀起,路两边黑暗处似乎有千万双明亮的眼睛瞅着你。一害怕,你只能看路,看着看着,眼睛发花;你又不得不朝两边瞅一瞅,呀原来那是水沟或者支起的草树上的雪呀。这又使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不一会,到了家门口,那深坑似的院子灯火已灭,等待自己的是九尺的大炕,一床光席。啥境况呢?我已习惯了这样的冷遇。当然也不算是吧!因为自己已经是大人,凡事出来一力承担。于是我生火烧炕,扫席铺床,而后暖暖和和地钻进了被窝,只等天亮人来,哭祭父亲的在天之灵。
……
雪真大呀,窗外的风刮着哨音,比以往更响亮。我走在满是凹坑的崎岖的六里半的山路上,雪眯了我的眼,雪陷住了我的腿。奇怪,还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雪,我走不动呢,还是六里半的山路加长了,我好着急呀。我心里一急,打算使劲踹开雪,猛一用力,听着有人责怪:“你干啥哩,被子都要挑到地上去啦!”
咦,原来是个梦,妻子掖了一下被子,我赶紧压实了被角。这个梦,太真切了,几十年的事情仿佛一切刚刚发生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