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格外美，我说的是长篇小说《人面桃花》,作者：格非。
　　 花家舍，是一个村庄，修建在平缓的山坡上，村子里的每一个住户的房子都是一样的，一律的粉墙黛瓦，一样的木门花窗。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个篱笆围成的庭院，甚至连庭院的大小和格局都是一样的。一条狭窄的、用碎砖砌成的街道沿着山坡往上，一直延伸到山腰上，把整个村庄分割成东西两个部分。村前临湖的水湾里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远远看上去，耸立的桅杆就像是深冬时节落光了叶子的树林。
　　 在外人看来，花家舍是个土匪窝，但在花家舍的总揽把王观澄看来，花家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这里桑竹美池，涉部成趣；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春阳召我以烟景，秋霜遗我以菊蟹。舟摇轻飏，风飘吹衣，天地圆融。四时无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洵然有尧舜之风。就连家家户户所晒到的阳光都一样多。每当春和景明，细雨如酥，桃李争艳之时，连蜜蜂都会迷了路。
　　 ……
　　 花家舍，是格非长篇小说“江南三部曲”构建的一个最有深意最丰沛的意象，是一个类似于陶渊明先生文学构造的“桃花源”。在读《人面桃花》的间隙，我重读了一遍陶渊明先生的《桃花源记》。
　　 桃花源，是1600年前东晋文人陶渊明的代表作《桃花源记》的一个虚幻村落，诗人借武陵渔人行踪这一线索，通过对桃花源的安宁和平、自由平等生活的描绘，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作家心中所向往的理想社会。这个社会环境优美，没有剥削压迫，没有战乱灾祸，人们安乐相处，风气古朴醇厚，生活用品自给自足；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纤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两者对比，花家舍与桃花源，何其相似。所以，我把长篇小说《人面桃花》当作是现代版的或者说是小说版的“桃花源记”来读。
　　 丁酉年春节过后，笔者利用清晨、午后、睡前等“三个半小时”的零星时间，见缝插针，今天——3月25日，终于把格非先生的长篇小说“江南三部曲”之一的《人面桃花》看完了。阖卷沉思，面对电脑、思绪翩翩。
　　 巴尔扎克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完整的说，好的历史小说和优秀的文学作品，会让读者更接近历史的真实。比如从文学作品《诗经》中，我们不仅看到诗歌的美感，我们还可以看到历史的真实；从一首首娓娓倾诉的歌谣中，我们可以了解2500前那个时代人们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进而了解那个时期人们的心灵世界、爱情观、人际交往关系等等，对比我们从历史教课书上看到的那些刀光剑影的血泪史感觉要鲜活得多。
　　 记得少年时期读辛亥革命历史，百思不得其解，革命党人为什么要拿着枪迫使一个反对革命的人，譬如黎元洪来领导“革命”？为什么一个人“前脚”还是是屠杀革命的刽子手，“后脚”反而又成了革命的领导者？
　　 这次读《人面桃花》最大的收获就是，即在历史教课书上对辛亥革命的认识，有了清晰的质感。对我来说，这就是小说的魅力。所以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应该感谢作者历尽十年的艰苦付出，让中华民族的这一段历史有了质感的记忆。
　　 一、邂逅《人面桃花》
　　 对于小说《人面桃花》，可谓仰慕已久。2005年，我在广东工作，单位订了四份报纸，其中一份就是《南方都市报》。而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正是由《南方都市报》设立。
　　 依然记得那年10月，《人面桃花》获第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即2004年度杰出成就奖的情景，当年奖金是10万元人民币，这个印象非常清晰；当然并非是因为格非先生拿了10万元奖金，而是小说的名字《人面桃花》太诱人了。
　　 当年颁给《人面桃花》的授奖词是：叙述精致，语言华美、典雅，散发着浓厚的书卷气息，这种话语风格所独具的准确和绚丽，既充分展现了汉语的伟大魅力，又及时唤醒了现代人对母语的复杂感情。长篇小说《人面桃花》作为这一话语理想的延伸，在重绘语言地图、解释世道人心、留存历史记忆上、都富于创造性的发现。格非先生对这一发现的深刻表达，不仅达到了中国作家所能达到的新的艺术难度，还为求证人类的梦想及其幻灭这一普遍性的精神难题开辟了一条崭新的路径。
　　 唐诗“人面桃花”的奇特美感和华语传媒大奖对小说《人面桃花》的褒奖，对我来说是一个双重的诱惑！
　　 那年那月，因为工作太忙，无暇顾及文学，但阅读的心愿一直默默藏在心里。
　　 2016年10月下旬，我从西藏旅行回到上海，那天中午，在浦东大道汤臣大夏一楼新华书店，看到上海文艺出版社重新编辑出版的“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静静的卧躺在书架下面，就有喜出望外之感。也许这就是人与书的缘分吧，有心插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林语堂说，读书和婚姻一样，是命运注定的或阴阳注定的。看来，我和《人面桃花》的缘分也是这样。
　　 “人面桃花”，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唯美的十大典故之一。说的是，唐朝诗人崔护，有一年清明时节，去长安应试，未中。那天，他到城南郊外散心，见到一户花木丛萃而门户紧闭的人家，便上前叩门讨茶解渴。良久始有一女士，捧杯水让坐。女士独依庭前桃花树下，姿态楚楚动人；凝睇相对，似有无限深情。崔护一边饮茶，一边和她攀谈，那少女虽然没有答话，然彼此注目久之。崔辞行，女士送至门，双方似有恋恋不舍之意。时隔一年，崔护追忆此事，情不可邂，又往探访，唯见院门如故，扁锁无人。惆怅之余，乃题诗于门扉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随后，怏怏而去。
　　 后代诗文中常以“人面桃花”比喻男子邂逅一女士，来后不复再见的惆怅心情。
　　 当我读完这部小说，惆怅的心情是有的；但我认为《人面桃花》不是悲剧小说，而是一部民族的历史小说。我想说的是，这部小说完全配得上“人面桃花”这个经典的美名，其哲理其智慧其内涵深度其美感已经大大超过了唐诗“人面桃花”的诗意，其精彩让人羡慕。
　　 下面，我乐意与大家分享小说《人面桃花》的故事。
　　 二、《人面桃花》故事
　　 《人面桃花》讲的是江南官宦小姐陆秀米与父辈梦想、爱情追求、社会剧变相互纠缠的人生成长的故事。
　　 故事是从秀米的第一次初潮来临开始，已经“疯”了三年的父亲突然要离家出走。那一年是清朝光绪27年即公元1901年，秀米已经15岁了。
　　 秀米的父亲陆侃是光绪年间的进士，做过扬州府上的“盐官”，在梅城普济附近购有田地一百八十亩之多，在当时也算是个大地主。后来陆侃因“盐课”一案受到株连，在扬州府学任上罢官回籍。应该说，陆侃是一个比较开明的绅士，有理想有抱负。他相信家乡普济原来就是晋代陶渊明所发现的桃花源，村子前面的那条大河就是武陵源，因此，他一直有个梦想：要在普济造一条风雨长廊，把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连接起来，让家乡人免除日晒雨淋之苦；同时，要在全村家家户户的门前种上桃树。因为在官场受到排挤，回家乡后心中的“桃花源”迟迟不能实现，于是，在秀米12岁那年，陆侃“疯”了。
　　 小说共有四章：第一章的标题是“六指”，讲秀米的少年岁月；第二章“花家舍”讲青年秀米在花家舍一年零三个月的屈辱经历；第三章“小东西”，讲秀米回到普济开办学堂闹革命；第四章“禁语”讲革命失败后秀米再次回到家乡普济种花养草、自省的晚年岁月。四个章节，每一章节对应着故事主人公的一段人生经历。
　　 第一章小说开头第一句是：父亲从楼上下来了。
　　 已经“疯”了的陆侃，平时很少下楼。只是到了每年的正月初一，秀米的母亲才让管家宝琛将他背到楼下厅堂的太师椅上，接受全家的贺拜。在少女秀米的眼中，父亲就是一个活僵尸。口眼歪斜，流涎不断，连咳嗽一声都要喘息半天。可是，今天，这个疯子，竟然腿脚麻利、神奇活现地自己下楼来了，还拎着一只笨重的藤条箱。
　　 “我要一把伞，普济马上就要下雨了。”
　　 这是父亲对秀米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时她并不知道，因为秀米抬头看了看天，没有一朵云，蓝幽幽的，又高又远。此时的秀米，感觉父亲是真的“疯”了。
　　 小说，就用这种看似有点神秘色彩又含有深意的寓言方式开始了。
　　 当时的中国，反对清王朝的革命活动已经在全国各地是风起云涌，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因此，在一个风轻云淡的日子，陆侃说，“普济马上要下雨了”是含有深意的。
　　 少年时期的秀米，作为地主家的千金可谓饭来伸手，衣食无忧；生活单纯、平和。但是，像今天所有的少女一样，她遇到了成长中的烦恼和心事，同时，她又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这是所有少年成长的一个过程。父亲出走的当天，革命党人，所谓的“表哥”张季元来了。他此番来普济是建立革命党人“联络点”，于是住进了秀米家。为什么会住进秀米家，因为秀米的母亲梅芸是张季元的情人。秀米的母亲是什么原因成为张季元的情人，两人是怎样结识，小说一直没有交代，成了读者最大的一个谜。张季元，留学日本，饱读诗书、经历不凡、见多识广，很自然的走进了秀米的心灵，使她产生了朦胧的性爱意识。其实，对于长期得不到父爱的陆秀米来说，少年的秀米对张季元的“依恋”更多的是一种“恋父情节”。
　　 一次，她的私塾老师丁树则叫她传递一封信给革命党人，她意外的看到自己的“表哥”张季元正在薛举人家开会。从此，她隐隐知道，在自己花木深秀的院宅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沉默的，而且大得无边无际。
　　 少女陆秀米，肤白貌美，通晓文墨，她的老师夸她聪慧有悟性。她的好奇心，就像一匹小马驹，已经被喂养得膘肥体壮，不由她做主，就会撒蹄狂奔。当然，她的心是纯真善良的。小说里有这样一段文字，秀米看到许多贫苦的佃农来家里交租粮，她不得其解，于是秀米忽然问道：“人家种出来的粮食，怎们好端端的送到咱家来？”看似无知，实乃天真之极，她的世界就像桃源仙境一样清澈。
　　 第二章，作者是采取切割式的两条线索叙述，一条线索是以革命党人张季元的日记为线索，解开了15岁时秀米遇到的种种人生困惑；一条线索就是秀米在花家舍遭受屈辱的经历和应对屈辱的心路历程。
　　 原来，秀米觉得身外的世界虽然藏着无数的奥秘，却始终保持缄默。她宛若置身于一处黑漆漆的封闭的屋子里，只能凭借暗弱的光线，辨别屋子的轮廓。可张季元的这本日记，就像突然间打开了天窗，阳光从四面八方涌入屋内，又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这是全书最精彩的部分。
　　 张季元这本日记，是在其梅城起义牺牲前有意落在秀米家的，也是张季元暗恋秀米的真实记录。实际是一本未发出去的写给秀米的《情书》，现摘录《日记》中一段文字加以佐证：
　　 妹妹，我的亲妹妹，我的好妹妹。我的小白兔，我要亲亲你翘翘的小嘴唇；我要舔一舔你嘴唇上的小绒毛；我要摸遍你的每一根骨头；我要把脸埋在你的腋窝里，一觉睡到天亮。我要你像种子，种在我心里；我要你像甘泉，流出那奶和蜜；我要你如花针小雨，打湿了我的梦。我要天天闻着你的味儿。香粉味、果子味、雨天的尘土味、马圈里的味。
　　 没有你，革命何用？
　　 正是这本日记让少女秀米发狂，也确实让秀米大病了一场。秀米病好后不久，母亲就开始四处托人张罗她的婚事。此时，秀米对于成亲这件事没有什么兴趣，但也不推托。对婚事，秀米是真的无所谓了，因为，在张季元的这本日记中，她隐约知道了什么是桑中之约，什么是床笫之欢，当然她知道的比这还要多得多。
　　 在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她是和张季元留下的日记进行了一次自言自语的心灵对话，最后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恶狠狠的在心里对自己说：“嫁吧嫁吧，无论是谁，只要他原意要，我就嫁给他，由着他去糟蹋便了。”
　　 秀米想不到的是，在出嫁的第一天，就被土匪劫持。
　　 所以，在花家舍这个土匪窝里，秀米能够忍辱负重、表现得相当镇定，一方面是，在这里她遇到了颇有见识的尼姑韩六的开导与帮助，另一个原因就是张季元的这本日记给了她“一切都无所谓的”决心。
　　 秀米出嫁的这天，被土匪劫持到的地方叫花家舍。
　　 秀米在花家舍的湖心岛上先是被花家舍的五爷庆德奸污，后又被五爷的马弁占为“己有”。阴差阳错，后来成为“山寨夫人”。这段经历给秀米的生活和思想带来了极大的变化，让她迅速的从一个封建少女成长为思想开放，行为进步的革命新女性。
　　 秀米，在花家舍虽然遭受人生的屈辱，但也大长见识。其中，最令秀米惊讶的是：父亲“疯狂”追求的“桃源梦”竟然在一个土匪窝里——花家舍变成了现实。
　　 写到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花家舍的领头人总揽把王观澄。
　　 作为清王朝同治六年即公元1868年的进士，他点过翰林院，除资政大夫福建按察使、后迁江西吉安。中年喜欢上道教，顿生隐逸之念。这段文字，我解释一下，也就是说，王观澄，原本就是一个大官，多大的官，如福建按察使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福建省纪委书记，是副部级。他是寻访明代道人焦先的遗迹来到了花家舍，起初受到陶渊明思想的影响，心心念念要以天地为屋，星辰为衣，风雨雪霜为食，在岛上结庐而居。但渐渐他的心思变了，他并不满足于自己的安宁，他想让花家舍人人衣食丰足，谦让有礼，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成为一个“世外桃源”。作为花家舍的最高领导即总揽把，王观澄自奉极俭，粗茶淡饭，甚至破衣烂衫。但要建设“世外桃源”，光靠个人节俭是建设不了“世外桃源”的，这钱哪里来？王观澄在做官时曾带兵打仗，自然就想到了去抢。不过，他的“抢”是有纪律的，即专门抢富贾，不害百姓，而且从来不杀人。抢来的衣物金银按户头均分，湖里打上来的鱼，也堆在河滩任村人自取。此地本来民风淳朴，再加上王观澄的悉心教化，时间一长，百姓果然变得谦恭有礼。见面作揖，告退打恭，父慈子孝，夫唱妇随，倒也其乐融融。抢来的东西，人人争着拿最坏的，要把那好的让与邻居，河滩上的鱼，都拣最小的拿，剩下那大的，反倒无人去动，最后在河边腐烂发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