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蹲在院子里的香椿树下磨镰刀。天刚麻麻亮，两只灰喜鹊在树上喳喳叫个不停。早报喜晚报忧。这是我娘常说的一句话。爹却说放屁！哪来得喜？娘听后就闭嘴了。爹往磨石上浇了些水，又继续磨起来。他已磨了两把镰刀，这是第三把。爹用的那把镰刀很大，而我和仇光明的那两把镰刀当然要小些了。我们不能和他比，他干活时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不知道累，晚上也穷折腾。我娘一连生了四个孩子，这都是他晚上折腾的结果。拿爹的话来说我娘就是一只老母鸡，生孩子跟鸡下蛋一样容易，屁股一撅，连咯咯声都听不到，就把我们兄弟四人给拉下来了。爹又往磨石上浇了些水，镰刀的刀锋经过水这么一冲，寒光闪闪了。爹用手指在刀锋上试了试，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割麦子可不是什么好活，低着个头，撅着个屁股，腰都会被累断。去年割麦子的时候，爹没有叫我去。仇光明比我大两岁，爹叫他下地割麦子是应该的。仇光明对此意见很大，说我比他吃得多，身体也比他好。爹却说谁叫你比他大呢？这不能怪别人。仇光明恶狠狠地瞪我一眼，脸上却是一副极其委屈的表情。
　　 麦子熟了。李大头家昨天就开镰了。爹去看麦子，见李大头带着闺女女婿正屁股朝天地割麦子，就隔了那个水塘说，你李大头干什么都喜欢赶在前头，慌什么？再两个太阳割才正好呢。李大头从麦浪里直起身子，说你没听天气预报？最近几天有雨。粮进仓，饭到口。爹看了一眼我家的麦子，决定明天开镰。
　　 爹磨好镰刀，点上一根烟，大口大口地吸着。等他吸完烟，这才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铁皮哨子。爹当过兵，复员后在村里当了三年队长。生产队解散后，他当选了村治保主任。我们村不大，村民安分朴实，很少发生打架斗欧事件，所以爹的治保主任也就形同虚设。在农闲时，爹就赶了他的那群为数不多的小尾寒羊去村外的河套放羊。爹放羊的时候喜欢带着他的那个铁皮哨子。那哨子的声音就是命令，就是最高指示，也是一种权威的象征。爹当队长时，每天天不亮他就起床了。他起床后要干的第一件事不是撒尿，而是用力把那个铁皮哨子吹响。大伙听到那个哨子发的声音后，开始起床，慌里慌张跑到杀猪地集合。等大伙到杀猪地时，我爹已在那里等着了。爹在许多年里都保持着一个军人的作风，做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我讨厌他的那个铁皮哨子，仇光明也恨得咬牙切齿。我们曾想把他的哨子给偷来扔掉，可他天天带在身上，让我们无法下手。爹力气大，人实在，要不大伙怎么会叫他仇骡子呢？他当了三年生产队长，吹坏了三个铁皮哨子。
　　 听到铁皮哨子的声音，我和仇光明一骨碌爬起来，跳下床就窜出了屋门。爹看我们一眼，吭哧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我知道他就要喊立正了。我赶忙说，报告队长，我要撒尿。爹摇摇头，没好气地说：“快去！娘的！懒驴上磨，不拉就尿。”仇光明也想撒尿。爹这么一说，他只好暂时忍着了。我闭上眼，享受着撒尿时的轻松和快感。尿完了，我磨磨蹭蹭从茅房出来，爹乜斜了眼看着我说：“拉泡尿也这么罗嗦，要是在部队上，我早踹你一脚了。”我站在仇光明的身旁，等爹训话。爹喊了一声，“立正。”我们啪的来个立正。爹满意地看了看我和仇光明说：“开步走！”又是老一套。我们开步走。爹说：“立定！”我们停下来。爹又说：“稍息！”
　　 两个人组不成一支队伍，就是再加上爹，也没有什么气势。要是大哥二哥在家，情景可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大哥仇保卫和二哥仇边疆可没有我和仇光明这么邋遢。他俩天生就是当兵的料。仇保卫一米七五，仇边疆一米七九。两人往那里一站，精神抖擞，英姿飒爽。我和仇光明一个长得像豆芽菜，一个罗圈腿。爹看到我们怎么会高兴呢。爹看着我们，从他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他有些怀念大哥二哥在家时的那些日子。那个时候我们兄弟四个动作铿锵有力，整齐划一，雄赳赳气昂昂，让爹骄傲不已。他微笑点头，似乎从我们身上又看到了他当年的英姿。
　　 我家的麦地离家至少有三里路。爹训完话，我们就抗了镰刀，出发上路了。爹走在前头，脚步掷地有声。我和仇光明垂头丧气，像两只丧家犬，不停地打着哈欠。“你看骡子！”我小声对仇光明说。“又不是队长了，还这么神气。”仇光明耷拉着脑袋，没有理睬我。这个罗圈腿！“仇光明，夜里你又喊李小翠了！”我说。一只手伸向他的裤裆。仇光明躲开我的手。瞪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李小翠是李大头的三闺女，和仇光明是同学。仇光明喜欢听李小翠唱歌，还说她是百灵鸟。百灵鸟有这么大的头吗？我说。仇光明听我这么说，觉得我的话里含有亵渎的意思，就反击道，头大了聪明！李小翠不仅歌唱得好，学习也好。可爹决不会答应仇光明和李小翠好。他要是和李小翠好上，那以后他还不得去李大头家的地里割麦子。你看他的大女婿二女婿不就是个例子？夏忙秋收，他们哪一回不去？仇光明比我有出息。他每年都捧回一张大红奖状。爹也说他有出息，虽然他是个罗圈腿，可这并不妨碍李小翠喜欢他。我常拿他和李小翠寻开心。说他们一个罗圈腿，一个大头，真是天生的一对。仇光明第一次在梦里喊李小翠那天夜里，我吓了一跳，拽了他的耳朵问他深更半夜地喊啥。他迷迷糊糊，下床去撒尿。我看到他的内裤湿乎乎的，就说你还尿啥？裤头都被你尿湿了。他揉着眼，脸突然红了。
　　 仇光明不理睬我。我踢他一脚，谁知他故意叫了一声。爹回过头来，骂道：“兔崽子！有你高兴的！”仇光明说：“仇向阳踢我。”爹没有发作。要是在平时，他肯定会给我一脚。但今天却没有，因为麦子熟了，他要是踢了我，谁给他割麦子啊。“骡子总是向着你！”仇光明小声说。我龇牙笑笑说：“你胆子不小啊！敢叫爹骡子。”仇光明扭过头去不再看我。仇光明虽然比我大，可他却怕我，因为我心狠，舍得下手。他不行，跟个女人一样，只知道告状，而且力气也小。仇光明不是我的对手。拳头硬就是哥，所以他一般都听我的。
　　 天上一丝云影也看不到。等太阳出来，可有我们受的。一想到蹲在麦地里，低着个头，撅着个屁股，我就心虚腿软。现在我们离开村子很远了，已可以看到翻滚的麦浪了。李大头家的麦地和我家的地隔了一个水塘。他家种的庄稼总是长势良好，而我家的却又小又蔫巴。庄稼是爹侍弄的，可到了收割的时候，看到李大头家的庄稼，他却朝我们撒气，好像是我们的缘故。那个时候爹的军人威风便看不到了，那只挂在脖子上的铁皮哨子也被他藏进了裤兜里。今年还好。今年风调雨顺，麦子长势良好。爹的脸上也光彩了许多。他从麦子开花就开始算计今年能收多少麦子。他高兴，我们也高兴。民以食为天嘛。可我们却不这么想。我讨厌下地干活。仇光明也不喜欢。我们到达麦地的时候，太阳出来了。我们走得很快。这要得益于爹平时对我们的训练。
　　 “立定！”爹喊了一声，然后大手一挥，指着翻滚的金灿灿的麦浪说：“今天我们的任务就是消灭他们。”我和仇光明听后啊了一声。爹说：“啊什么？娘的！吃的时候一个顶仨，一干活就草鸡！”爹巡视着麦子。他的脸上恢复了当队长时的权威。他的神情就像一位将军在检阅队伍。我和仇光明站在他的身后，不停地打哈欠。真想躺在麦地里睡上一觉。李大头比我们来得要早。他家的麦子已割的差不多了，到不了中午就会全部割完。李大头的两个女婿都在，两个闺女也在，却惟独没有看到李小翠。仇光明的目光寻找着李小翠的身影，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开镰！爹的声音里透露着喜悦。他把头上的草帽扔出老远，然后弯下腰来，雪亮的镰刀被他挥舞得呼呼生风。麦子一片片倒下来。爹像一头干劲十足不知疲倦的骡子那样把我和仇光明拉下老远。我和仇光明不敢怠慢，死撑着追赶着爹。我的汗水下来了，腰酸得难受。我直了直身子，回头看割倒的麦子。阳光很亮，白花花的。我看到的事物变得模糊了许多。那是汗水进了眼里的缘故。我擦了擦汗，突然看到从远处的大路上走来一个人。“李小翠给你送水来了。”我对正撅着屁股的仇光明说：“你看！”仇光明抬头去看。李小翠手提了一个水罐，像在梦中一样朝我们这边走来。仇光明看了一眼，马上低下头去。“害臊了？”我说。“你看李小翠那腰扭得跟扭秧歌似的。”“割你的吧！”仇光明生气地说。其实他心里幸福着呢。他的脸红彤彤的，就像刚刚升起的太阳。
　　 李小翠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她的头上戴了一个草帽，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我想她也看到我和仇光明了。她停下脚步，朝我们这边观望。她穿了一件花褂子，袖子绾到了胳膊肘上。她的胳膊很白。可她没有到我们这边来，而是绕过水塘，去了她家的麦地。要是仇光明娶了她，那她会不会给我们送水呢？我咂巴了一下嘴，一点力气也没有。
　　 爹抬头看了看日头，然后拿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汗。他擦过汗，用舌头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他的酒瘾上来了。“歇一会儿！”他说。他在麦地旁的那棵柳树下坐下，点上一根烟。“这臭娘们，咋还不送饭来？”爹这么一抱怨，我的肚子就咕咕叫起来。仇光明咽了口吐沫，肚子也在咕咕地叫。爹不耐烦地说：“叫什么叫？”爹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我们三个人的肚子一起咕咕地叫，就像有三只青蛙在聒噪。又渴又饿，哪有力气干活！我躺在树阴下说：“仇光明，去问李小翠要点水来喝。”仇光明低垂着头，有气无力，不理我。
　　 水塘那边，李大头一家人也在歇息。爹，喝水。是李小翠的声音。
　　 爹羡慕李大头，他的两个出门的闺女每到逢年过节都送酒给他，而爹的四个儿子却没有哪一个给他买酒。你看人家大头！爹常常感慨道。娘的！养了四个儿子，个个都是白眼狼。爹吐掉叼在嘴上的烟，眯了眼想打一会儿盹。
　　 终于有一片云彩飘了过来。
　　 云彩下走来一个女人。她是我娘。她送饭来了。
　　 “带酒了么？”听到娘的脚步声。爹一骨碌爬起来问。娘说：“带了。”“不喝点酒，哪有力气干活？”爹舔着嘴唇。“吃饭！吃饭！向阳，光明，起来吃饭！”
　　 娘给我一个咸鸭蛋，又拿了一个给仇光明。爹从草帽上折下一根竹篾，然后在石头上敲开鸭蛋，拨开皮，用竹篾剜了吃。我饿坏了。烧饼只吃了一半，鸭蛋却早早下肚了。“你的是不是很咸？”我看着仇光明手里的鸭蛋说。“我尝尝。”他不理睬我，吧嗒着嘴，故意弄出一些声响来。“你的肯定没有我的好吃。”我说。“我吃的那个鸭蛋都出油了。”我这么说的时候，向他的鸭蛋伸过手去。他用手去挡，那个鸭蛋却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向那个水塘滚去。我和仇光明眼睁睁看着它扑通一声掉进了水塘。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仇光明的巴掌已打在了我的脸上。我回敬他一脚。我们于是撕打在一起。
　　 “妈了个巴子！”爹骂道。“立正！”
　　 我和仇光明利马从地上爬起来，啪的一声来了个立正。
　　 “开步走！”爹说完，又去喝他的酒。
　　 我和仇光明顺着去村里的大路向前走去。
　　 “算了！”地里正在割麦子的娘说。“都累了！你瞎折腾什么？”
　　 爹不理她。
　　 阳光白花花的。那片云飘走了。仇光明嘟囔道：“都是你！没出息！”我踢他一脚，他才闭上了嘴巴。仇光明这个罗圈腿走起路来比鸭子还难看。他去当兵，肯定没戏。我的两个哥哥还在家的时候，一次，爹训我们，他要我们一直朝南走。南面是我们二大爷家的屋后墙。快走到墙根了，爹却没有要我们停下来。我的两个哥哥聪明，他们在接近墙根时，只是在原地踏步。我也学着他们原地踏步，而仇光明以为我们还在朝前走，就没有停下。砰！他一头撞到了南墙上。我们哄然大笑。他一边揉鼻子，一边委屈地回头看爹。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我想他的鼻子肯定碰酸了。爹这才喊道，向后转！我们向后转，开步走。爹说，仇光明去一边歇着，你们继续操练！
　　 我们一直朝村子的方向走。只要爹不喊向后转，那我们就会走到村子里，走进自家的门，然后躺倒在床上。对于爹的这种惩罚，我早就厌倦了。你把仇保卫仇边疆送去当兵了，难道也要把我和仇光明也送到部队上去？部队上的领导可不会喜欢仇光明这个罗圈腿，而我也不是当兵的料。“走那么快干什么？”仇光明说。“回家歇着去！”我说。“你不想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爹没有叫我们一直走下去。他喊了一声向后转。仇光明转身的动作比我快。我们向那棵柳树走去。我热得汗水直往下淌。眼前那片翻滚的麦浪金灿灿的直刺眼。李小翠站在她家的麦地里，她看到我和仇光明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笑得花枝乱颤，花褂子下像有两只小兔子在窜来窜去。
　　 等我和仇光明回到水塘边的柳树下，爹已在吃饭了。爹喝了酒，容光焕发。仇光明颓然而坐，也不说话。爹把他的那个鸭蛋递给他。他没有接。我依了柳树，看着幽幽的水塘。水面上碧绿的芦苇随风摇曳，暗绿色的塘水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鱼！”我叫道。“水塘里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