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光明也看到了。他的双眼放射出的光芒证明他和我一样惊喜。
　　 “爹。你有下酒菜了！”我讨好说。
　　 “真的有鱼？”爹说。
　　 “真的！”我说。“不信你问问仇光明，他也看见了。”
　　 “那好！你俩下去逮鱼。”爹说。“我和你娘割麦子。”
　　 我三下五除二就脱了个精光。仇光明也在脱。我看看他，然后走进水塘。虽然叫水塘，可它并不小，水深处大概有七八米。我的脚入了水后，弯腰用手往身上撩水。仇光明也学着我的样子撩水。水有些凉，撩到身上后我打了个寒战。下水逮鱼可比割麦子好玩。我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一个猛子扎下去。水不仅有些凉，而且还有一种怪味。那条鱼带来的诱惑让我不管不顾，我在水底潜游，不时探出水面换口气。我的水性还是不错的，但是那条鱼太狡猾了，它几次从我的手里逃脱，让我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向深水处游去。仇光明也跟着我游去。我回过头去看仇光明，却看到他的一绺头发漂浮在水面上。水塘中央的水凉得刺骨，我的腿似乎要抽筋，就像有人在拽着我朝深处去。我赶忙掉头往回游。
　　 我游到浅水处，却没有看到仇光明。水塘边也没有他的影子。他去哪了？我这才蓦然想起仇光明的水性是不如我的。我喊了一声仇光明，却没有听到他回答。我爬到水塘的岸上，又喊仇光明。水塘很静，只有芦苇在摇曳。
　　 “爹！仇光明不见了！”我惊慌失措地喊道。
　　 “他去哪了？”娘问。
　　 “在水塘里！”我说。“可他不见了。”
　　 爹似乎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他跑过来，大声说：“你说什么？”
　　 我说：“仇光明在水里呢。”
　　 爹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很难看，他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跳进了水塘里。
　　 我的叫声惊动了李大头和他的那两个女婿。他们闻声跑来，问出了什么事？
　　 我说：“仇光明不见了。”
　　 “他去哪了？”李小翠问。
　　 “在水里呢。”我说。
　　 李小翠听了，脸唰的一下变得纸一样苍白。
　　 “他会被淹死的！”李小翠说。声音发颤，像要哭的样子。
　　 他会被淹死的。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他要是被淹死了，那爹以后再叫我们出操可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一个人有什么意思，所以我不希望他死，不希望他躲在水里不出来。
　　 李大头的两个女婿纷纷跳下水去。
　　 爹在水里三划两划便游到了仇光明沉没的地方。他扎进水里，过了片刻，他抓着仇光明的头发钻出水来。他的脑袋探出水面，张口喘息着，就像一条缺氧的鱼。
　　 爹把仇光明抱到水塘的岸上，大声喊着，“光明！光明！”
　　 这时我娘也跑过来了。他看到仇光明后，身子一软，坐在了那里。“我的儿啊！”娘喊着。由于过于激动，娘昏厥了过去。
　　 李大头说：“快放到牛背上空水。”
　　 仇光明的脸有些青紫，肚子鼓胀，像一只充了气的青蛙。我经常逮青蛙，用麦杆插进它的屁股里，然后朝里吹气。不多会，它的肚子就鼓了起来，如同一面小鼓。我们找来小木棍敲它的肚子，嘣嘣直响。现在的仇光明就像一只青蛙，可我不能去敲他的肚子，我怕把他的肚子敲破，肠子从肚子里流出来。
　　 “光明！”爹大声喊着。“光明！”
　　 仇光明听到喊声，缓缓睁开了眼。
　　 “仇光明没有死。”我看着他说：“仇光明！你没事吧？你看你，像一只青蛙一样。你躲在水里干什么？你逮到鱼了？”
　　 仇光明看着我，一副似乎要笑的样子。
　　 “你娘个X！”爹骂道。“滚一边去！”
　　 “快去老孙头家牵他的牛来！”李大头说。
　　 我什么话也没说，撒腿就跑。李小翠跟在我的身后，说我也去。
　　 老孙头养了一头黄牛。是头母牛。他每年都牵了它去万村配种。等母牛生下小牛，养三个月，他就把小牛卖掉。老孙头无儿无女，却不缺钱花。可我没有想到，我说要用他的牛时，他却不同意。我说我有急用！他不紧不慢，说你用它干啥？它快要生孩子了，不能借。他以为我在和他闹着玩呢。他平时喜欢和村里的半大孩子斗嘴，并以此为乐。我因为激动变得结巴起来，“仇仇光明要用！”他说：“谁用也不准！”他伸手去摸我的裤裆，我躲开了。“咦！”他说，“咋啦？不叫摸呀？”我说：“要是我叫你摸，那你得借牛给我用。”他笑起来，说道：“好！就依你。”我掏出撒尿的家伙。他却没有去摸。他看着跑进他家里的李小翠，手停在了那里，“小翠。有事？”李小翠张口气喘，过了好半天才说：“仇光明掉到水塘里，刚刚被救上来。我爹说把他放到牛背上空空水，兴许能救活他。”因为李小翠来得突然，我没有及时把撒尿的小家伙放回裤裆里。她瞥了我一眼。我想他肯定看到了，因为她的脸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
　　 “这个仇骡子！”老孙头气呼呼地说。“他这是咋弄的？”
　　 老孙头喜欢仇光明，还说要仇光明给他做干儿子呢。老孙头怎么会喜欢仇光明这个罗圈腿呢？难道因为仇光明会背《百家姓》《三字经》？老孙头说仇光明有出息，长大了肯定能考中状元。
　　 我说：“这不能怪我爹，是仇光明下水摸鱼，谁知他沉下去了。”
　　 “你爹不知道那个水塘谗，年年都有人淹死在那水塘里。”老孙头说。“去年就有一个女人死在那塘里，你爹不知道？平时我从那里走时，都离得远远的……”
　　 我爹不信邪。他当过兵，抗过枪，咋会信那些事。可老孙头信。
　　 老孙头这么一说，我的脸瞬时变得煞白了。怪不得在水里时我感到有一只手在往深处拽我的脚，原来是那个淹死的女人啊！仇光明肯定是被那个女鬼拽到深处去的。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女鬼的脸来，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李小翠没有和我们一块走，她说她先走。她出了老孙头家的门后，一路小跑。看来李小翠是真的喜欢仇光明了，要不她是不会那么急切的。
　　 老孙头吆喝着牛，走得很快。我跟在他的身后，慌里慌张地赶去救仇光明。走出村子后，老孙头才问：“光明他没事吧？”我说：“他睁开了眼，像要笑的样子。”
　　 那头黄牛走得太慢了。它真的是一个孕妇，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而且还不时停下来。老孙头用力拍它的屁股，它这才又往前走。牛的肚子鼓鼓的，就像仇光明的肚子一样。这么个庞然大肚子，牛带着它肯定很吃力。它呼哧呼哧地喘，不管我们如何心急火燎，它慢腾腾地走着，不时还甩一下头。从它嘴里甩出的粘乎乎的口水弄了我一脸。
　　 “快点走啊！”老孙头催促着。“你这个畜生！快走！快走！”
　　 牛的反应是迟钝的。我的反应比牛还迟钝。我的脑子乱糟糟的，混混沌沌。要是仇光明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爹还不把我给撕成碎片。是我抢仇光明的鸭蛋，爹才训我们的，是我看到水塘里的鱼，仇光明才跟我下水的。仇光明要是死了，那我还不成了凶手。仇光明啊仇光明你可不要死啊！我在心里说。要是你不死，以后我都听你的，你说让我往东，我就往东。
　　 我们走了一半路，听到李小翠喊，“别去了。”
　　 “你说什么？”我说。
　　 “大伙都去村卫生所了。”李小翠说。
　　 “那仇光明呢？”我说。
　　 “你到卫生所就知道了。”她说。“仇光明，他死了。”
　　 李小翠说着说着，已是泪水满面。仇光明怎么会死呢？我走时还看见他对我笑呢。他不会死。我心里这么想，可我还是相信了李小翠的话。
　　 “他肚子里的水没有空出来？”
　　 “空出来了。”李小翠说。“可他还是死了。”
　　 “你有没有看到一条鱼？他喝了那么多水，肯定把那条鱼喝到肚子里去了。”我说。“要不然他不会死？”
　　 李小翠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她的脸脏兮兮的，一点也不好看，可仇光明却喜欢她。
　　 在村卫生所，我见到了仇光明。他躺在一块门板上，身上盖着一张草席。他的脸也被草席盖着。爹蹲在一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大群苍蝇落在草席上。爹吐出嘴里的烟，挥手去哄赶苍蝇，那些讨厌的苍蝇飞起来，不多时又回来落在草席上。我喊了一声爹。他没有理我。我想掀开草席去看看仇光明，可爹黑着个脸，我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卫生所的院子里人很多。村长也在，还有我的三叔四叔。他们坐在树下，抽着烟，低声交谈着什么。我娘不在。爹的脸上看不到悲伤，他只是一个劲地抽烟。我奶奶没来。也许她不知道。她要是来了，再扯了嗓子一哭，那天还不得塌下来。爹的脸笼罩在烟雾里，目光呆滞，嘴唇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爹是村里的治保主任。家里出了这种事，来劝慰的人当然很多，但他们都被村长挡在了卫生所的门外。村卫生所的王大夫一个人蹲在门槛上，目光沉重，手里的香烟积了很长的一截烟灰。
　　 “那个臭水塘早该填了！”村长说。
　　 “就是！”我三叔说。“光明才十四，可惜呀！”
　　 “收完麦子就叫人去填。”村长说。
　　 “去年淹死的那个女人听说是万村的。他男人在采石厂出事后，她就和一个卖豆腐的好上了。好就好吧。可她和那个男的胆大到在自己家里干那种事，你想她男人能不生气么？他一生气就报告了派出所，女人毕竟是女人，就这么着跳水死了。”李长江说。见别人都板着个脸，他尴尬地抽了抽鼻子，不再做声。
　　 村长看了我爹一眼，对我三叔四叔说：“老三老四，老二家出了这事，总不能就这么耗着。我看还是先叫光明入土为安，地里的麦子还等着收呢。”我三叔四叔点点头。我三叔说：“就劳你村长操心了。”
　　 爹站起来，一个人走出卫生所的院门。
　　 “仇向阳。”爹喊道。他的声音是苍凉的，让我打了个哆嗦，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走出门去，我没有喊“到”。
　　 爹说：“跟我收麦子去！”
　　 “仇光明他怎么办？”我说。“把他搁在那里不管？”
　　 我跟在爹的身后，走出一段路后，腿开始发酸，肚子也在咕咕地叫。现在已过中午了，从早晨吃了那个烧饼和鸭蛋，到现在我连口水也没喝。可爹却没有说吃饭的事。他没有心思吃饭，但我想吃，我感到特别得饿。饿得心都有些发慌了。
　　 走出村子，来到那条通往我家麦地的路上，爹突然喊道：“开步走！”
　　 我愣了一下，还是迈开大步，摔着胳膊走起来。天上不知在什么时候堆满了乌云，似乎要下雨的样子。大朵大朵的乌云从天空飘过，在远处聚集，愈来愈厚。远处，在乌云的笼罩下，翻滚的麦浪起伏不停。我朝那片金灿灿的麦浪走去。爹没有喊停下来，所以我只好一直走下去。我想只要我走下去，我就会溶入金灿灿的麦浪里。我就会躺在麦地里，呼呼睡上一觉。我感到累，从未有过的累。
　　 这是一支只有两个人的队伍。早晨出门的时候还三个人，可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爹并没有因为只有两个人而改变他的原则，他依然和过去一样，保持着一个军人的严肃和沉稳，走得从容不迫。
　　 “跑步走！”爹喊道。
　　 我踉踉跄跄，奔跑起来。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大地，那片翻滚的麦浪仿佛被点燃了，在熊熊燃烧。突然，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硕大的雨点打在路面上啪啪直响，而我听起来却是一种嗡嗡的声音，嘈嘈杂杂。我眼冒金星，气喘吁吁，后来那些闪动的金星变成了一大群苍蝇，围绕着我飞来飞去。我挥手驱赶它们，可它们挥之不去，而且愈来愈多。
　　 “立定！”爹说。
　　 我停下，回过头去。爹的脸在闪电的光亮下如同天上的乌云，黑黑的。
　　 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是我仅仅停了一会儿，接着又大步向前走去。这是我第一次违背爹的口令。我朝乌云下那片一望无际的麦浪跑去，我看见那片麦浪起伏翻滚，而豆大的雨点落下来，砸在我的头上，砸在我的脸上，但我没有停下来，而是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我听见爹在喊我，一声又一声的呼喊穿过雨幕，可我没有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