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兵老陈
一
“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领人马下江南兵扎在长江。孙仲谋无决策难以抵挡,东吴的臣武将要战文官要降。”楼下的老陈喜欢听京戏,《打渔杀家》、《贵妃醉酒》,经常是反复听,今天他听的是马连良的《借东风》。老陈坐在一张躺椅上,似睡非睡。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高得几乎超过了五楼。
京剧虽是国粹,但也不是人人都喜欢,不过受老陈每日熏陶,我对京剧唱腔也略知一二。老陈耳朵沉,他听京戏,总是把音量放到最大,这样几乎整栋楼的人都跟着他一起听。刚搬来时,我被吵得睡不着觉,就下楼找老陈。老陈耳朵沉,你说话,他总是指着自己的耳朵,说他听不见,耳朵有毛病。他一把年纪了,又不能和他吵,我只好悻悻地回去了。
从阳台回到房间,我点上一根烟,抽一口,又按灭了。门外有脚步声,不是楼上的那个女人。我熟悉那个女人的脚步声,她的高跟鞋总是清脆有力,特别是下楼的时候,她的高跟鞋会发出哒哒的声响。门外的脚步声迟缓、沉重,听声音是一个男人,我靠近门,由脚步声我判断出那是一个老年人。让我不安的是那脚步声朝房间的门走了过来。当我听到一声咳嗽后,我才稍微放松下来,门外的那个人是楼下的老陈。老陈吭哧两声,似乎在清嗓子,但他没说话,而是一下又一下敲着门。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给老陈开门。
敲了三下门,老陈以京剧念白的腔调说,小马,是我。一楼的老陈。我不做声,手握着门把手。老陈又说,我知道你在,把门开开。我把门开了,因为用力过大,门框发出咣当一声响,把老陈吓一跳。老陈后退一步,说咋了,你可是好几天没出门了。老陈的一只手拎着一条内裤,确切地说他是用两个手指捏着那条内裤的,他抬高手臂,那条黑色的女人内裤就晃了一下。
这是你的吗?老陈说,声音很大,吵架一般。
我摇了摇头,说不是我的,这是一条女人穿的内裤。
老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你说什么?你大声点好不好?
我只好大声说,这是一条女人的内裤。
老陈的嘴巴发出唔的一声。
我一只手扶着门框,这样可以防止老陈贸然进门,老陈朝房间里看了一眼,说不是你的,那是谁的?我说,可能是楼上的吧。老陈说,我还以为是你的呢,你能确定是楼上的?我点了点头,说不好说,也可能是三楼或二楼的。老陈说,小马,这几天你一直待着没出门,是不是病了?你要是身体不舒服,最好快点去医院看看,拖着不看不好,那样的话小病会变成大病的。你看你的脸色……老陈没有走的意思,他掏出烟来,点上一根,才问我抽不抽烟。我吸了一下鼻子,他抽的烟实在劣质,呛人,就说嗓子不舒服,不想吸。
老陈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说抽一根吧。我说,嗓子疼。老陈却说,抽一根吧,我都拿出来了。我只好接过老陈的烟,身上却没带打火机。老陈掏出打火机,打了几次,却没打着,就说,你房间的茶几上有打火机。我回头看了一眼,打火机真的在茶几上。老陈说,这个你拿着,一会你送到楼上去。我年纪大了,爬个楼梯,得喘半天。老陈说的是那条女人的内裤,他看着我,等着我接过去。我说我不认识楼上的,但老陈说楼上楼下的,都是邻居,远亲还不如近邻呢。我以为我接过那条内裤,老陈就会走的,可抽完一根烟,他又点上了一根。老陈说,我得坐一会,休息一下再下楼。他的意思很明白,他想去房间坐一会。我只好拿开扶在门框上的手,说您老进屋吧,只是房间有点乱。
我以为老陈坐一会就走,可他坐下后,颇为关切地看着我,说你看你的脸色,很难看的。你要是病了,最好去医院看看。年轻人啊,总是不把身体当回事。我支吾着,说我身体没事的,一点病也没有。老陈扭头朝阳台看了一眼,说那棵柿子树是我从老家带来的,那时只有这么粗。老陈比划了一下,说一晃快四十年了,小树都长成老树了。你喜欢吃柿子吗?我说,还行吧。老陈说,那几个柿子,你可以摘下来吃。你站在阳台上,一伸手就可以摘到。我心烦意乱,过去每次见老陈,都打个招呼,但我没有想到他居然这么啰嗦。老陈还在说,他说的是这个小区要拆迁,他的住房面积是七十平方,而再盖的房子最小的也是九十平方,那多出的二十平方按市场价交钱。老陈说,那是高层,上下楼要坐电梯的。我背靠沙发,闭上眼,假装打盹。见我不做声,老陈说,怎么了?睡着了,是不是嫌我说话絮叨了啊。人啊,年纪大了,都这样。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我点头称是。老陈说,咋没见你上班啊,你整天待在家里干什么?我不想告诉老陈我倒腾古董,就搪塞说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老陈说,身体要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老陈坐了半个小时才走,等他走出门,我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关上门,直到老陈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了,我的心才平静下来。老陈留下三个烟头,每个烟头都抽到过滤嘴他才按灭。老陈真的能唠叨,也不管别人爱不爱听,他自顾自地说着。老陈不仅能说,还喜欢多管闲事。老陈就是这么说的,还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过去,这房子里曾住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干那个的。
那个女人。老陈摇着头,说太不像话了,每天都招那么多男人来,弄得四邻不安。
老陈在说那个女人时,我只是在听,没插言。
老陈说,后来啊,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就打电话报警了。警察来了之后,破门而入,你猜怎么着。屋里的两个人居然什么都没穿。警察把两个人带走了,后来那个女人被放出来,就搬走了。老陈不无得意,嘿嘿地笑起来。笑过之后,老陈突然把话题一转,说小马,你怎么一个人住。你妻子孩子呢?
那个女人,她是干什么的?我不想告诉老陈我离婚了,儿子跟了前妻,只好又把话题扯回到了那个女人身上。
老陈一愣,说就是那个啊。
我故作糊涂地说,那个是哪个?
老陈说,就是小姐。
我说,那个女人长得一定很漂亮。
老陈哼了一声,才说,漂亮是漂亮,可惜她是干那个的。
我说,那个女人要是知道是你报的警,她会恨你的。
老陈说,恨我干什么?我那是为她好啊!她不能吃一辈子青春饭,不如趁年轻找个正经职业做。你说呢?
我说,她把那个当成自己的职业了,职业无贵贱啊。
老陈说,你说什么?大声点好不好。
我说,她太不像话了。
老陈说,我举报她,派出所还奖励我两百块钱呢。
我说,陈师傅,您老真厉害。
老陈笑了笑,说小黄没告诉你吧,我年轻时当过侦察兵。
老陈说的小黄就是我的房东,房东没告诉我老陈当过侦察兵。老陈说的这事,房东曾告诉过我。房东对老陈意见很大,说他多管闲事。房东说整栋楼的人都很烦老陈,不懂京剧,却装懂。自己听也就罢了,把个破录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吵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房东还提醒我,要我提防着点老陈。我觉得没必要,我倒腾古董,也就是在古玩市场捡个漏或为朋友修补一下有问题的瓷器什么的。我从事的是合法生意,不怕老陈举报我。老陈走后,我口干舌燥,和老陈说话太费劲,感觉嗓子都冒烟了
二
老陈再次来找我是在第二天下午,听到敲门声,我就知道是他。老陈只敲了两下门,我就把门开开了。进屋后,老陈喘了一阵子,才说人老了,这腿啊也不听使唤了。老陈拍着膝盖,坐下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柿饼,说你尝尝,我做的柿饼。我觉得老陈不会只为了送两个柿饼爬四层楼,他来肯定还有别的事。收下老陈的柿饼,不等我说话。老陈说,你送给人家了?
什么?我怔了一下,说你说的是那条内裤。
老陈说,中午我看见那个女人上楼了,本想告诉她,可没好意思说出口。
我说,你认识她?
老陈笑笑,说这个单元只有你和她是租的房子,其他人家都是老住户。
为了一条内裤,老陈两次爬上四楼,我觉得老陈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老头。只是我没心情揶揄老陈。见我无精打采,老陈说,你脸色真的很难看,比上次我见你时还难看。我说,没有啊,我感觉很好的,能吃能睡,哪会有问题。
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说完这话,老陈看一眼我,又说,你知道吗?前些日子,二十米桥那里死了一个人,都上电视了。我惊出一身冷汗,说真的死了?老陈说,电视台都报道了,我还能说瞎话。我的身子晃了一下,差点从沙发上跌下来。老陈说,那个开车的撞了人,居然跑了。真是个畜生!
前些日子,那天是十月二十九号,我从二十米桥下路过,目睹了那起车祸。从那辆奥迪车撞人,到逃跑,也就一分钟的事。那个被撞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我以为她当场就死了,没想到等我从她身边走过时,我看见她的手动了一下。再去看,我吓了一跳,她居然在看我。因为害怕,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越走越快,后来几乎小跑起来。走到盐业公司,我又看到了那辆奥迪车。那辆车靠马路旁停着,一个男人从车窗探出头来,见我走过来,那个男人打开车门下了车,然后他掏出烟来叫我抽,但我没接他的烟。他独自点上烟,抽了一口,才说,你刚才都看到什么了?
我说,你什么意思?
他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说,我不明白。
他说,我知道你都看见了,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事你最好烂在肚子里。
那个男人,胳膊上纹了一个虎头。见我不做声,他掏出一叠钱来,要交给我。我知道他的意思,那钱是封口费。
拿着吧。他说,把那叠钱塞进了我的口袋,转身上了车。
后果你是知道的。上了车后,他说。看着你怎么这么面熟呢,我记得好像在哪见过你。他一拍额头,说我想起来了,你姓马……不等他再说什么,我转身就走。
我明白他的意思。之后的日子里,我试图去忘掉那天看到的一切,但老陈却对我说起了那起车祸。那个女人,真的死了。当时,她看我那一眼是不是她生命中最后一眼。
你什么时候给她送去?老陈的话题又回到了那条内裤上。不以善小而不为,是吧?老陈笑了笑。
我怏怏不乐,说我现在就送去。
看老陈的意思,只要一天不给那个女人送去,他就会没完。对老陈,我说不上是讨厌,还是厌恶。他大概是无聊吧。像这样无聊的人,真拿他没办法。
老陈说,好的,我等你。
但我找不到那条内裤了。放哪去了?去阳台找,又去卫生间找,怎么也没找到。老陈问我找什么。我支吾着,说我想来了,我已把那条内裤给她送去了。你看我这记性。我笑着,挠了一下头皮。老陈说,你真的给她送去了?我说,真的!我一个男人留着一条女人的内裤干什么。
和老陈说话,让人感觉累。小声了,老陈就把一只手合拢在耳朵边,叫我大声点,说他耳朵沉,听不见。老陈耳朵沉,他说话声音大,那么大年纪的人,说话底气却如此足,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老陈似乎有些信不过我的话,说真的送去了?
我说,真的。
那柿饼很甜的。老陈说,你尝尝,很有嚼头。老陈拿了一个搁在茶几上的柿饼,说你尝尝,很好吃的。老陈看着我,似乎我不吃,他就一直那样拿着。我无可奈何,接过那个柿饼,咬了一口。老陈看着我咀嚼着,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是不是很甜啊?
我说,陈师傅,你炉子上坐着烧水壶吧。
老陈说,没有,我出来的时候刚烧完水。
我说,那就是你忘关煤气了,我闻到一股怪味,好像是煤气的味道。
老陈说,我耳朵沉,记性却很好,每次出门,都会把水龙头、煤气开关、电源插头检查一遍的。
我无计可施,正左思右想,怎样支走老陈,听见楼下有人喊老陈老陈。我眉开眼笑,说陈师傅,楼下有人喊。
老陈说,是喊我吗?
我说,喊的是老陈老陈,这栋楼除了你,还有第二个老陈?
老陈说,那是喊的我,我走了。
我把老陈送出门,刚要关门,听见下楼的脚步声,是住我楼上的那个女人。我虚掩了门去看,那个女人挎着坤包,走过我门前时,停了一下。在楼梯的拐角,女人一截截矮下去,最后消失不见了。我再次开了门,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淡淡的香水味。我吸了吸鼻子,正要回屋,听见楼下的老陈说,上班去啊。过了一会,老陈又说,喜欢吃柿饼吗?你尝尝,很好吃的。短暂的沉寂之后,老陈说,你大声点,我耳朵沉,听不见你说的是什么。
我到点了,得上班去了。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有点尖细。
老陈说,那你上班去吧。
我担心老陈会问那个女人内裤的事,也许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他说了一声你上班去吧,就没了声音。
在沙发上躺下后,我看到了那条内裤,我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把那条内裤挂在门上的一个挂钩上了。乔丽也喜欢黑颜色、半透明的内裤。只有一次,那是乔丽的本命年,她穿了一条红色的内裤,说是辟邪。我觉得应该找个纸袋什么的,如果直接把那条内裤交给那个女人,她会误会的。我找来一个牛皮纸袋,又觉得不合适,用它装一条女人的内裤,似乎不卫生。
晚上,听到那个女人上楼的脚步声后,我就走出了门。那个女人见我站在门口,愣了一下。我笑了一笑,算是打招呼,然后才说,你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