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说，你有事？
　　 我说，这个，是你的。
　　 我把那个纸盒递过去。女人接了，对我的举动有些困惑。我说，好几天了，一直没见到你。女人打开纸盒，看到那条内裤后，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很难看了。
　　 你什么意思？女人说，瞪大了眼睛。
　　 我说，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把它交给你。
　　 女人说，你送我一条内裤？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误会了，不是我送你，而是这条内裤本来就是你的。楼下的老陈叫我转交给你，老陈说这是他在院子里捡到的。
　　 女人说，老陈？老陈是谁？
　　 我说，就是一楼的老陈，那个喜欢听京剧的老陈。
　　 女人说，这不是我的。
　　 我说，老陈说是你的。
　　 女人说，你什么意思？老陈的脑子有病，你也有病吗？
　　 我被她噎得半天无话。她的脸涨红了，显然是生气了，嘴唇在哆嗦。
　　 老陈。他脑子没病啊。我说，如果这条内裤不是你的，那我就还给老陈。
　　 女人转身上楼，高跟鞋发出哒哒的响声。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承认内裤是她的，这么新的一条内裤，说不定连穿都没穿过呢。我把那条内裤装进纸盒，拎着下楼去。既然那个女人不承认是她的，我只好把它交还给老陈了。
　　 我的到来让老陈甚是欢喜，他客气地让座，还给我泡了一杯茶。老陈一个人住，他的老伴去世早，是他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的。这些都是老陈告诉我的，他还说那时为了孩子，没再找，后来孩子大了，他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那时老陈只有四十岁，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是怎么解决性欲问题的。我几次想问问老陈，又羞于启齿，每次话到了嘴边，都咽了回去。老陈除了耳朵沉，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是很健康的。
　　 老陈居然没去注意我带去的那个纸盒，录音机正在播放《四郎探母》，音量似乎开到了最大。录音机的喇叭刺啦刺啦响，而老陈并不在意。于魁智的嗓音洪亮，行腔流畅，字字入耳。
　　 我说，于魁智的《四郎探母》？
　　 老陈说，你说什么？
　　 我说，于魁智唱的《四郎探母》。
　　 老陈说，于魁智，他是干什么的？
　　 我说，就是你听的《四郎探母》啊。
　　 老陈哦了一声。
　　 老陈居然不知道于魁智是谁。他痴迷京剧，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于魁智的《四郎探母》。《四郎探母》之后，是马连良的《借东风》。
　　 我说，这是谁唱的？
　　 老陈说，你说什么？
　　 我说，谁唱的《借东风》啊。
　　 老陈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的声音很大，几乎是在叫喊，老陈却说他听不见。这个时候我已确定老陈虽然天天听京剧，但他对京剧几乎是一无所知。可老陈微阖双目，沉浸其中，一副自得其乐的神态。这个老陈，什么意思啊。对此，只有一个解释，老陈意不在听戏，他只是为了听个响声，才一天里播放京剧。
　　 我说，陈师傅，楼上的那个女人说内裤不是她的。
　　 老陈说，你说什么？
　　 我只好把那条内裤从纸盒里拿了出来，说那个女人说这不是她的。
　　 老陈说，不是她的，那是谁的？
　　 我说，如果是她的，她没理由不收下。
　　 老陈一脸茫然，半天没说话。
　　 朋友小梁打电话来，说他捡了个漏，他觉得那个碗是明代官窑的，问我有没有时间帮他看看。我在打电话的时候，老陈一直在看着我的嘴巴，他耳朵不好使，似乎他想通过说话说的嘴型辨别我说的是什么。
　　 你有事？打过电话后，老陈问我。
　　 我说，没什么事，一个朋友要来找我。
　　 老陈说，有事你忙去吧。
　　
　　 三
　　 让我意料不到的是老陈居然打电话举报我。那是在我那个朋友来过之后的第二天，两个警察敲响了我的门。听到敲门声，我还以为是老陈呢。谁想开门后却发现站在门外的是两个警察。只是出乎意外的是其中的一个警察我认识，他也喜欢逛古玩市场。见开门的是我，警察小徐说，怎么是你？
　　 我说，我住这里啊。
　　 小徐向另一个警察介绍说，这是马哥，我的朋友。
　　 我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是我没说破，把小徐和他的同事让进了屋里。小徐坐下后，说他接到一个举报电话，说有人从事违法生意，想不到却是马哥。见小徐这么说，我说，是楼下的老陈打的电话吧。
　　 小徐点了点头。
　　 我说，这个老陈啊，真拿他没法办。
　　 小徐说，我们拿他也没办法，他经常打电话给我们，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说我们不管吧，又怕他说我们不作为。现在只要听到老陈的声音我就头大，真拿他没办法。
　　 我说，老陈说他当过侦察兵的。
　　 小徐说，他的话你也信？
　　 我说，我不信，可老陈说的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样。
　　 小徐的同事说，那个老陈啊，真叫人头疼。
　　 小徐向他的同事吹嘘我，说我曾上过电视台的一个鉴宝节目。他的同事听后，就一口一个马老师地叫我。小徐和他的同事抽了一根烟，就走了。我把他们送出门，本想一直把他们送到楼下，让老陈难堪一下，又觉得没那个必要，就回屋了。和老陈那种人是较不得真的。他只是喜欢多管闲事，并无什么恶意。
　　 下午，我下楼买烟，在楼梯口遇到了老陈。老陈见到我，吃了一惊。我想他肯定以为我被警察带走了。当过侦察兵的老陈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他的失误就像我在古玩市场看走眼的情况一样。我叫了一声陈师傅，他不无尴尬地笑了笑，说出门去啊。
　　 我说，买烟去。
　　 老陈说，那个不是她的。
　　 我说，什么？
　　 老陈说，就是那条内裤，不是楼上那个女人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她的？
　　 老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问过她的。
　　 这个老陈，简直不可理喻。是不是人老了，都这样。我买烟回来，老陈还在楼梯口，看他的表情，似乎有话要给我说。他是要向我解释举报我的事吗？老陈笑了笑，说小马，我这人啊，就是喜欢多管闲事，可我没坏心啊。我们相处时间也不短了，你应该了解我的是吧？
　　 我说，陈师傅，现在的社会就缺少您这样的人。大家只扫门前雪，没有谁管他人瓦上霜。
　　 看得出，老陈有些激动，他甚至握住了我的手，说小马啊，咱爷俩认识这么久了，还从没在一起喝喝呢。也不管我乐不乐意，老陈拽了我，叫我去他家。进了门，我才知道他已备好菜了，四个小菜，一瓶酒。我想老陈的意思肯定是因为打电话举报我向我道歉的。我坐下后，老陈倒上酒，说别的话就不说了，我先干为敬。
　　 我说，陈师傅，您老这是干什么，我该敬您才是。
　　 我和老陈彼此心知肚明，谁都没提警察来找我的事。三杯酒下去，老陈才变得自在了一些。我给老陈倒上酒，问他前些日子电视上报道的那起车祸的事，抓到那个肇事者没有。老陈一愣，说那个死者家属啊，正在寻找目击者呢。现在的人啊，肯管闲事的不多了。
　　 我说，我倒听说有人看到过那辆车，车牌号好像是四个七。
　　 老陈听我那么说，精神一振，说真的？
　　 我说，我也是听说的，真假就不知道了。
　　 老陈说，这可是重要线索，必须打电话报警。
　　 我说，陈师傅，喝酒喝酒。
　　 老陈的酒量不可小觑，我喝得晕头转向，他还在那里谈笑风生。见我软成一滩泥，老陈把我背上了四楼。他那身板，不愧是当过侦察兵的，一把年纪了还那么硬朗。把我搁床上后，老陈问我，喝水吗？我说，不喝。老陈说，你要喝水的话，就告诉我一声。我说，陈师傅，你回去吧，我没事的。老陈说，不行，你喝多了，身边没个人怎么行？我走了，不放心的。我醉得不行，不一会就打着呼噜睡着了。我不记得夜里醒过没有，喝过水没。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却见老陈正躺在沙发上打瞌睡。
　　 你醒了？老陈说。从沙发上几乎是一跃而起。
　　 我说，陈师傅，真不好意思，害得您老也没休息好。
　　 只要你没事就好。老陈说，我打过电话了。
　　 我说，打什么电话？
　　 老陈说，就是举报电话啊。
　　 我说，你怎么说的。
　　 老陈说，我就说我当时看到那辆车了，亲眼看到那辆车撞了人。
　　 我说，陈师傅，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个真正的目击者只所以没报警，大概是害怕报复。
　　 老陈说，我一把年纪了，死都不怕，还怕报复？我不怕的！
　　 想到那个肇事者胳膊上纹的那个虎头，我隐隐有些担心。那个家伙不会明着报复，但是他要是暗中下手，你老陈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老陈却无所畏惧，走之前还对我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什么好怕的。话虽这样说，我还是有些不安，害怕到时他把我说出来。
　　 下午，老陈把我的门擂得嗡嗡响。我开了门，他气喘着说，那个家伙被抓到了，他承认了。
　　 我说，这么快。
　　 我陈说，这个还不快啊，一查就会查到的。
　　 老陈很兴奋，说死者的家属要重谢我，被我拒绝了。
　　 我说，陈师傅，你最近可要心小点。
　　 老陈说，小心什么？我不怕他报复我。
　　 我说，不是怕不怕的事，是您老留点心，别吃亏。暗箭难防啊。
　　 老陈哈哈一笑，说我当过侦察兵的，别看我一把年纪了，两三个人还真的不是我的对手呢。老陈蹲了个马步，然后挥出一拳，说怎么样，这一拳，至少有几百斤的力量。然后，他又来了一个白鹤亮翅，由于脚底不稳，身体晃动了一下，我赶忙伸手搀住了他。
　　 老陈又说和我喝喝，我说一会还有事，要出门。老陈说，那我们改天再喝。我已领教过老陈的酒量，他那酒量，就是再加上一个我，也喝不过他的。老陈回到家，开了录音机，又听他的京剧了。那天，我确实有事。一个朋友说他淘到了一个宝贝，叫我过去看看。从朋友那里回来，已是晚上。让我想不到的是，老陈真的出事了。
　　 是楼上的那个女人告诉我的，她说老陈去买酒，在小区的大门口被一辆摩托车撞了，好像把腿撞断了。我问她是怎么知道的。那个女人说，我看见了。
　　 我说，那辆摩托车呢？
　　 那个女人说，跑了。
　　 我说，你记下车牌号了吗？
　　 那个女人说，哪有什么车牌？
　　 即使她看清了车牌号，我觉得她也不会打电话举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像老陈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是少之又少了。见我不做声，那个女人说，那辆摩托车真的没车牌号。
　　 我说，是你把老陈送医院的。
　　 那个女人说，我只是打了120。
　　 我说，上次的事，真的是不好意思。
　　 那个女人说，什么事？
　　 我说，就是那事啊。
　　 那个女人说，你说的是那条内裤？
　　 我点点头。
　　 那个女人说，那是我的，但是那条内裤在你和老陈手上转来转去，叫我怎么好意思承认是我的。
　　 我说，老陈是个热心人，就是喜欢多管闲事。
　　 那个女人说，凡事过头了就不好了，就招人烦了。
　　 我点头称是。
　　 老陈虽然当过侦察兵，但他还是被暗算了。如果我不告诉他那辆肇事车的车牌号，老陈哪会打电话举报那个家伙，他不举报也就不会被打住院了。我觉得我应该去医院看看老陈，不然我内心会感到愧疚的。在去医院的路上，我买了一篮鸡蛋，一挂香蕉。到了医院，老陈见到我后，说你看你，破费干什么啊。老陈躺在床上，一条腿打了石膏。我问他没什么事吧。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想不到这次马失前蹄了。他们要是明着和我干，还真不是我的对手呢。
　　 我说，是啊，陈师傅当过侦察兵的，他们哪是您老的对手。
　　 老陈的脸一红，说背后下黑手算什么英雄，有本事正面来。
　　 这个老陈啊，都躺在医院里了，还口齿牙硬。当我告诉老陈他被打后是楼上的那个女人打的120时，老陈的脸再一次红了，吭哧了半天，才说那天他见到那个女人后，就把那条内裤拿给她，谁知她不承认是自己的。老陈说他问遍了其他的人家，大家都说不是自己的，所以他认定是那个女人的。谁想老陈塞给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又塞给他，一来二往，老陈的手就触到了那个女人不该触的地方。那个女人反应也快，抬手就给了老陈一耳光。打过之后，那个女人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
　　 老陈说，我都一把年纪了，我能对她有非分之想吗？
　　 我说，后来呢？
　　 老陈说，后来她向我道歉了。
　　 我说，那一巴掌打得疼吧。
　　 老陈咧嘴一笑，说那一巴掌啊，打得我都懵了。我活了一把年纪了，还从没有人打过我耳光呢。老陈摸了摸脸，皱了一下眉头，好像疼痛还没有过去一样。已到吃晚饭时间，我说去打饭，老陈从枕头下面抽出一张钞票来要给我。我说，陈师傅，你要是这样可就见外了。见我是认真的，老陈又把那张钞票塞回枕头底下了。我打饭回来，叫老陈吃饭，他身子扭动了一下，似有难言之隐。我问他是不是要小便，他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说，陈师傅，有什么事您老尽管吱声，都是男人，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老陈点着头，说我这辈子都是伺候别人，还从没被别人伺候过呢。
　　 老陈的儿子在外地工作，明天才能赶到。我提出陪老陈一夜，他不同意，但我还是留了下来。老陈说，我没事的，你不用陪我。
　　 我说，夜里你要是小便怎么办？
　　 老陈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看着我，说刚才你说是那个女人打的120。我点了点头。老陈说，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吗？我没有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老陈还关心别人，还有闲情操别人的心，就开玩笑说，是干那个的。
　　 老陈说，那个是什么？
　　 我说，就是那个啊。
　　 老陈说，你可不要乱猜疑。
　　 我说，我说的那个不是指那个。
　　 老陈困惑地看着我，过了半天才说，不好意思，我要小便，得麻烦你一下了。那个时候的老陈腼腆得像一个孩子，他的脸红了，眼睛也不好意思去看我。正尿着，老陈突然拍了一下脑门，把我吓一跳。
　　 那个女人。老陈说，我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了。
　　 我说，老陈啊，先尿完再说好不好。
　　 老陈说，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她的照片。
　　 我说，老陈，你到底要说什么？
　　 老陈说，她是一个毒贩子，一个被通缉的毒贩子！
　　 听老陈这么说，我一时瞠目结舌。这个老陈，真拿他没办法，整天没事就知道胡思乱想。在那一刻，我相信他的脑袋肯定被驴踢了。
　　 你要相信我！老陈看着我，说你要相信我的侦察能力。
　　 那天，当过侦查兵的老陈就是这么说的，他说虽然那个女的打了120，也算救了他，但是他是一个泾渭分明的人，必要的时候他会大义灭亲。现在他要做的是按兵不动，等到时机成熟，他会出其不意，打她个措手不及……如果那个女人真的是一个女毒枭，那肯定有故事看了，但眼下的问题是老陈必须先尿完，因为我一直拿着那个尿壶呢。而老陈越说越兴奋，显然他已进入了角色，我不耐烦地说，老陈，你还尿不尿？
　　 老陈一愣，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就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