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
　　 江南的春来的总是教人猝不及防，似乎一夜之间，京都上下尽被春意包围，南山之巅的积雪尚未消融，山脚的南湖上，来往穿梭的船只泛起一圈圈涟漪，衣衫单薄的船娘笑语嫣然，似乎不觉风中的料峭寒意，丝竹绵绵也掩盖不了的娇软痴嗔透过窗纱飘向远方，模糊不可闻又平添几分心痒难耐。
　　 “真是动听……”遥望对面一派花团景簇的画舫，青衣人低声笑叹。
　　 可不就是动听？一山之隔的对面，大齐精兵强将磨刀霍霍，百里之外的松城城门下饿殍无数，千里之遥的海宁城官民，浴血奋战七天七夜杀不尽登岸的倭寇，城破只是时间问题。而位于陈朝帝都郊外的南湖上，占据了朝堂大半势力的世家子弟却在官伎的花船上醉生梦死。
　　 青衣人身后坐着一锦衫少年，此子正一脸神往看着不远处的花船，乍然听到青衣人的感叹，顿觉遇上知己，“云英姑娘这一手琴艺的确动人，绕梁三日不过如此。”想了想，又略带显摆之意，“只不过，到底比不上那位，可惜呀可惜……”
　　 似是被对方未尽之言勾起了兴趣，青衣人配合着问道：“那位？”
　　 锦衫少年也不拿乔，他呷了一口茶润润喉，“这就说来话长了……”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锦衫少年许慎当时只是一七岁稚童，当时他的父亲还只是户部右侍郎，恰逢左相之妻卢氏生辰，许慎跟随母亲进了相府的内院，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但这种有长辈在场的聚会，就不必顾忌太多。许慎也是这时候见到了被相府藏的如珠似宝的贺小娘。而从未在京都贵妇人这里露面的贺小娘仅仅抚琴一曲引得百蝶起舞就足以让在场的诸位记住她这个人。而在数日后的宫宴上，贺小娘一曲令夷族献上的高傲孔雀翩翩起舞频频开屏，看那群素来鼻孔朝天的夷族人膛目结舌无言以对的样子，便知这是多么不易，先帝好大喜功见状立刻将珍藏在内库的绿绮琴赐给贺小娘。
　　 当时陈国琴界国手云大师也在场，惊叹不已，称贺小娘乃是天纵奇才，只是年岁尚幼导致情感略有欠缺，甚至他断言十年之后，琴之一道，无人能与贺小娘比肩。至此，贺小娘名动陈国。无数文人才子为聆听贺家女一曲而用尽手段，奈何当时的贺小娘是贺相独生爱女，不是一般人想见就能见到的。许慎因缘际合倒是听过几次，而这几次就足够他对人吹嘘半生。
　　 “……可惜后来贺相因通敌叛国死在狱中，贺小娘也因此被充为官奴，半年后大赦天下她可能出来了，也可能……再也没了消息。”许慎说到这里，情绪有些低落，甚至暗藏几分愤懑，“贺小娘的手也在那时候废了。”
　　 一个失去家族庇佑的罪臣之女没了昔日的荣光，在牢狱里过得是什么日子，不用细思也能料到。更何况当初京都里被贺家娘子盛名压得喘不过气的贵女，她们又怎么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折辱贺小娘的机会？
　　 青衣人面色不变，只是缩在宽袍中的手指蓦地攥紧，“那真是太可惜了。许公子至少听过贺姑娘的琴声，某却是无福。”
　　 被小小捧了一把的许慎有些得意，“虽是可惜，不过现在有了云英姑娘，周兄若是有兴趣，不如改日——”
　　 “周某满身铜臭，怕是会扫了大家的兴致。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如许公子这般通透平易，不计较周某商人身份折节相交。”
　　 原来这青衣人就是民间相传‘富可敌国周算盘’的周磐。周家的商铺遍布整个陈国，上到贵族趋之若鹜的海外奇珍下到百姓所需的粮布医药，都与周家息息相关。尽管如此，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豪族对周家的态度依然是拉拢而又不屑。他们挥霍着周家奉上的大量金银嘴里却将周家贬到尘埃，希望周家一直作为钱袋子的存在，又盼着能抓到周家小辫子将周家据为己有。
　　 夜色愈深，纵然小舟内舱薪炭融融，也抵不住湖水的湿寒。许慎今日也不是单纯与周磐聊天泛舟的，寒暄客气罢了，就进入正题。
　　 巴掌大的紫檀木盒子上浮雕着祥云松鹤，有种内敛的金贵。许慎有些惊讶，用这般贵重的盒子盛放，又是何等重宝？
　　 在盒盖打开的那刻，许慎不觉闭上眼，不是他不敢看，实在是那一刻的光芒太盛。片刻后，许慎长吸了口气，眼里的惊诧狂喜汹涌而出，“这！这…可是！”
　　 周磐淡然颔首，似乎那盒子里放着的不是国之重宝而是路边的一棵杂草。
　　 十日后。
　　 京都这座昔日的皇家离宫升格为陈国皇宫已有百年，如今这座皇宫迎来第三任主人的万寿节。
　　 陈帝孟橼登基至今不过三年，此次万寿正是他二十岁生辰。虽说三年之前为了登基而提前加冠，但不管怎么说，今年万寿节无论是对孟橼自己还是对陈国上下都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为了这一天，且先不论宫里有多人不眠不休，便是前朝的文武也绞尽脑汁搜罗寿礼，既要体现对陛下的尊崇敬意又不能招摇太过超出预算成为同僚攻击自己贪污受贿的把柄。
　　 几日之前，自京都的端怡门，经宁和街、宁盛街通东西二市，与皇宫的庆仪连接，一路彩坊接连不断，连缀着彩墙、彩廊、演剧采台、歌台、灯坊、灯楼、灯廊、龙棚、灯棚无数，都城的道观，大设庆祝道场。直隶以及各地进京的臣民代表也搭设彩坊为各自的庆祝界，沿路的京城各部、寺、监官衙同样建经棚、设彩坊。几里一个御座，御座周围便是一个热络、设施繁丽的景点。一路上，用彩绸结成的“万寿无疆”、“天子万年”等大字赫然出现在彩墙上。
　　 今日，京都内外，金碧相辉，锦绮相错，华灯宝烛，霏雾氤氲，弥漫周匝；宫墙之内，绣幙相连，笙歌互起，金石千声，云霞万色，非言语所能描绘尽致。紫宸殿中，三次御盏举起后，因后宫并无皇嗣，宗室献礼后很快就轮到百官祝寿。相比宗室献礼的中规中矩，百官的献礼就显得争奇斗异些，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生的，就是在往常也都数的上难得一见，就连‘天生祥瑞’、‘白虎作揖’这等奇景奇事都在今天见到了。那个捧着寿纹金瓜的官员一脸笑容，畅想大出风头后能得到什么好处，越想越美。
　　 所以，在这一片奇珍异宝层出不穷的氛围中，当户部尚书捧着一个小盒子呈上的时候，所有人都想着莫非这厮疯魔了不成，再怎么彰显廉洁也不至于在这种场合送个这么小的寿礼？
　　 “臣许骕献上四海升平珠，愿吾皇上明元天，光启大陈；下彰皇化，垂裕四海。”
　　 紫宸殿上，原本对这一片歌舞升平景象兴致缺缺的孟橼忽的惊起，竟直接从御座上走下，等不及内侍呈上就接过那个看似不起眼的紫檀木盒。手指因过度用力露出完美的骨节，他定了定心神，慢慢打开盒子——
　　 刹那间，原本将整个紫宸殿照得灯火通明的九盏牛油寿烛暗淡了几分。在这个小小的盒子里，浅紫的缎布上静静躺着一颗鸽蛋大小的白珠，散发着令天下灯火为之黯然的光芒。
　　 这就是四海升平珠。
　　 三百多年前，陈国的开国高祖还是海宁城的一个小小渔民，无意中得到这颗珠子，靠着卖掉这颗珠子得到的财物，高祖拉起一支起义队伍走向长安这个帝王乡。待高祖登基后，又将珠子找了回来并命名‘四海升平珠’，供奉在皇家宗庙。此珠光芒之盛，白日尚且不太明显，但当夜晚时候，宗庙方圆十里都可见那片柔光。百姓视之为神迹，常有百姓面向宗庙顶礼膜拜。而这束光，就这样亮了两百多年，直到李氏夺走孟家江山，这颗珠子也随着陈朝君臣的南逃失去了踪迹。
　　 如今，这颗与陈朝国祚紧密相连的珠子，时隔百年后，再次回到孟氏手中。
　　 莫非，这是……天意！
　　 年轻气盛的孟橼呼吸不由急促了几分，若问他此生有何愿望，最大的希望就是有朝一日收复失地将李氏这群乱臣贼子斩尽杀绝，重回长安，恢复大陈百年前的荣光。让他像他那个懦弱的父皇一样偏安一隅醉生梦死，此时的孟橼还做不到。
　　 上明元天，光启大陈；下彰皇化，垂裕四海。
　　 这才是他的人生。
　　 【商】
　　 半月之前宫里那场奢靡至极的万寿节上横空出世的‘四海升平’珠会带来怎样的风暴，周磐并不感兴趣。他只知道，许家的小儿子许慎已经成了御前三等侍卫，加上他那个把持陈国财政的父亲，青云之路已铺设完毕，剩下的，只要许慎不犯糊涂，前途无量。
　　 一颗黑亮的圆棋落在棋盘上，周磐似笑非笑，布局多年，这场不见硝烟的战斗，即将开始。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暖日凝花柳，春风散管弦，竹风轻履舄，花露腻衣裳，满郭是春光，街衢土亦香。无论白天黑夜，扬州的美是共通的。自陈朝南渡，定都扬州，这片城池就焕发出更大的魅力，吸引着无数人在此醉生梦死。
　　 若问扬州最负盛名之地，首屈一指便是十里秦淮河。相比城郊南湖的烟波浩渺，秦淮河就是纤柔内敛的蒙面少女，既神秘又荡漾。
　　 看着对面云英楼门庭若市的盛况，周磐也不由佩服，真不愧是秦淮一代最富盛名的秦楼之所，即使是白昼，也能教世人趋之若骛。从他落座，不过半个时辰，这云英楼里就进去三个一品大员的子嗣，十多个世家子弟，更不用提那些常年混迹在此的自负饱读圣贤书的‘才子’们，就在方才，周磐还注意到楼里的打手扔出一个银钱耗尽的‘才子’，那才子衣衫不整面红耳赤仍不忘叫嚣自己才学出众很快就能出人头地……
　　 周磐神色淡淡，饮尽盏中清茶。再次抬起眼眸，唇角隐有笑意，“许大人，别来无恙？”
　　 依旧是一身锦袍的许慎在周磐对面坐下，许是这些时日在宫里历练的成效，脸上多了几分稳重，对着周磐，这才显露出昔日的真性情，“周兄可别寒碜我了。若无周兄，哪有我今日的风光？”
　　 许慎虽说是许尚书的嫡亲儿子，但他爹可不止他一个嫡子，许慎的娘是继室，出身本就比前头那位低些，娘家没有什么得力人还指望夫家提携，许夫人的日子可想而知。许慎都十七了，依然文不成武不就，整日像个浪荡子一样四处吃酒听戏，这才机缘巧合结识了周磐。若非周磐一直相助，许慎依然浑浑噩噩聊以度日。对周磐，许慎是感激的，哪怕一开始是冲着周磐口袋的钱，长期相处下来，他也被周磐打动了，一个人能处处为你着想，为了你的前程费心思筹划，对于许慎这么个从小被兄长掩盖风头的人来说，那简直就是生死至交。
　　 许慎的感激是否发自肺腑，周磐心里很清楚。但他要的可不是这个，谦逊有理推脱几句，将话题引开，“今天是什么日子，对面这么热闹？”
　　 提到这个，许慎立刻眉飞色舞，“云英楼啊云英楼，周兄，你难道不觉得这楼的名——”
　　 “莫非——是那位琴艺精妙的云英姑娘？”
　　 “没错！”许慎颇为自得，“周兄你有所不知，这秦淮河畔的秦楼楚馆每五年会举办一次花魁大赛，选出花魁后那花魁之前待的楼馆就会更名为花魁的名。云英楼就因为两年前的花魁赛上云英夺魁才名扬秦淮。”
　　 周磐还真不知晓秦淮这边有这个风俗，只能说，陈朝上层大众可真有想法。这个方法一出，整个秦淮的风月之地就会形成一个良性竞争的模式中，同时也激起妓子的好胜心与虚荣心，既然已经沦落至此，还不如趁年华正好时狠捞一笔。文人墨客的诗文吹捧，豪族富商的一掷千金，这样的生活，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直不屑一顾的。
　　 “今儿正是初三，云英姑娘有个习惯，每逢初三就会登台献艺。那些平时根本就见不到云英姑娘的人也只有这天能听听琴曲了。”作为一个花魁，云英是有自主选客权的，不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得，还得看云英乐不乐意见，多少人捧着千金只为求云英一面。虽说今天云英也是隔着屏风献艺，但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近距离接近云英的唯一机会，日后还能和人吹嘘自己曾见过花魁。
　　 “原来如此。”周磐眼中闪过一抹兴味，许慎见状不由想起上次的情景，暗忖莫非素来不近女色的周兄对云英起了心思？如此——
　　 “这般盛事，周兄何必作壁上观，未免太不解风情。”许慎摸出一角碎银子放在桌上，拉着有些不在状态内的周磐下了茶楼，径直向对面而去。
　　 彼时，云英楼后院的一栋精巧阁楼上，仅仅是那面千里迢迢从海外运来的半人高水银镜子就能引起天下女子眼红嫉妒，更勿论阁楼里随处可见的精巧摆件，无不千金难求。而这些，都是庾氏那位少爷为了博云英一笑搜罗来的。云英面无表情坐在镜前任侍女为她挽发，似乎镜子里那张能令天下男人为之疯狂的脸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然而，这样清冷出尘恍若神仙妃子的云英更教人痴迷。
　　 “姑娘，时辰到了。”屏风外有人低声催促道。
　　 云英缓缓起身，抱着少有离身的桐木琴，慢慢走向前方。这一路她走得不急不缓，从踏上这条路她已经知道前方是何等模样，可她早就没有退路，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她也只能走下去。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一道纱幔隔出内外两个天地，纱幔之内，一张朴素到甚至有些简陋的琴台，一张草编蒲团，再无其他。纱幔之外，檀木作梁，玉璧罩灯，珍珠为帘，范金为柱础，而周磐所在的二楼的包间外悬着鲛绡宝罗幔，其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从飘动的帷幔间隙，周磐注意到，挑高的大堂正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