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这个人生来运气就不太好。
　　 原本生于过街骑楼的烟雨江南，却因为新皇的母系家族篡位，一瞬间局势遭到篡改，天上飘着鲜红的梅子雨，父亲这个七品大员身边的办事竟也遭到连坐，那些带着一群人马来我家叫嚣的反贼猖狂地要命，他们撕扯着我年迈的十分不利索的祖母的稀疏银发，祖母在看到门口血流成河的父亲被枪杆钉在门板上时触目惊心的样子时立即昏死过去，母亲偷偷把我藏进地窖，让我不要出去。
　　 我在昏黑的地窖里待了三天，没有食物，没有母亲，那是一场我曾体验过的最为惴惴不安的赴阎罗的宴会。直到那天早晨，一个容貌清秀身材标致的姑娘救了我，她把我从地窖里拉上来，一个劲儿地塞给我食物，我抬抬刺痛的眼，把嘴疯狂地塞满，伴随着大颗大颗眼泪掉下来的，是她的那句话，“你阿父和祖母都被反贼刺死了，至于你娘亲，她被带到刑场去了。”看着我神情悲伤，她抿着嘴唇忍了忍，然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她昨日午时走的。”
　　 我摸了摸干巴巴的脸，这三日以来似乎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光了，泪水混合着灰尘，在脸上划拉了很多黑柱。我绝望地看着眼前姑娘清澈的眼睛，“所以木棉应该去找他们，小姐姐，你说对不对？”
　　 “不对，你要好好生活下去。”她的整个人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然后伺机为你爹娘报仇，为整个家国报仇。”
　　 “木棉不懂，”一瞬间我的眼泪簌簌而下，“木棉只知道自己的亲人都离开了。”韶华看着我的完全不是梨花带雨的沧桑的小脸，她心疼地抱住我，“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就这样，九岁的我，因为战乱纷争失去了至亲，跟着一位二八芳龄的名叫韶华的姑娘，过起了躲避追兵的流浪的生活，她没告诉我要带我去哪儿，我也没问她，只知道自己有个伴儿，她会很好地保护我，下雨的时候让我钻到她的斗笠下面为我挡着雨，她的箭法十分精准，总能逮到野物来充饥。
　　 我在心里想着，她可真是个女中豪杰。然而就在我们向北一直向北走到月氏驻扎地边缘的时候，我们在夜里遭到一批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刺客偷袭，她明明受了伤，却还被在团团围住的时候进行着殊死搏斗，她让我向着那个亮着灯火的部落跑，我听从了她的话，口渴难忍地跑着，却在半途因为缺水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模糊中是一双清澈地含着冰泉的眼睛，她是个和我相仿年纪的女孩子，我醒来的第一感觉就是头痛欲裂，接着就是耳边嗡嗡地响，我还是在这样差的情况下听到了她抑制不住兴奋的脆玲般的笑声，“她醒了，你终于醒了，这样就有人陪我玩儿了！”
　　 我眨巴着眼睛，这才看清她姣好的面容，虽是小小年纪，但她已经发育地凹凸有致，她碧蓝色的大眼睛让我看得好生奇怪，甚至有点怀疑她会不会看得清东西，我看着她深邃的五官，浓密的眉毛和眼睫，像是一把把沐浴在阳光之下的金丝扇。她脖子上挂着中原才有的琉璃玉，穿着一件薄薄的有着五彩涂饰的衣衫，俏皮中却不失贵气。
　　 下一刻我就听到站在旁边毕恭毕敬的仆人喊了句，“公主，君王找你。”
　　 “哦。”女孩子应了一声，轻巧地跳着刚走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事，言笑晏晏地折回来叮嘱我，“一会儿让她带你去吃点东西，然后换一身好看衣服，等我去找你，知道吗？”
　　 “知道了。”我轻声应着，抬眼就看到公主那明媚的笑，她白皙光滑的脸上绽开了两个很深的酒窝，我看得有些痴迷，想着她可真美啊。
　　 就这样，善良可人的公主让我作起了她的侍女，说是贱婢，可公主待我极好，她把我当成她最好的玩伴，她把几套最为珍贵的衣服送给我，可我一直舍不得穿，一直搁在衣橱里面；她带着我射箭，骑马，甚至与她极为最为亲密的胞兄在一起吃肉喝酒时也不忘带上我；她说要把我一辈子留在她身边，从她嫁人到垂垂老矣，我也要和她作伴。
　　 我笑嘻嘻地说：“好啊，公主一直对木棉青睐有加，木棉求之不得一直留在公主身边呢。”
　　 只是有一次公主送我来自江南的银凤镂花长簪时，我的心微微一滞，一时哽咽地不能自已，那是母亲生前唯一最宝贵的东西。公主以为我思家心切，赶忙把我抱住，“木棉，别怕，这里就是你的家。”
　　 就这样我们无忧无虑地度过了九年，北方的风情果然与南方不同，在这里有马头琴的热情完全胜过了江南琵琶的悲戚，呼啦呼啦在湛蓝广袤的天空飞过的大朵洁白的云朵也好过比垂柳拂过的二月阴冷的连绵雨。我好像与生俱来就属于这里，这里有让所有人羡慕的与世无争的清闲日子。
　　 这几年月氏族像一匹猛烈威猛的猎豹，向北向东向西均有扩展，公主的父王虽有些老态，但他的雄心壮志却让公主钦佩无比，结果向南打的时候好像遇到了瓶颈，她父王甚至调动大多半的兵力攻打南边，两年的结果都不太理想。
　　 那天晚宴，我跪坐在公主旁边作为服侍，隐隐中感觉到中间的王位那里一直有目光朝这里看来，晚宴进行到半段的时候，公主的父王幽幽地叹了口气后，“阿卓，父王给你安排了一个南下的亲事。”
　　 正开心地把脸颊吃得油光光的阿卓公主突然停住，她呆滞地嚼着填满腮帮子的食物，半晌后才哭丧着大喊，“父王，不要！阿卓不要南下，更不要南下去和亲！”
　　 二
　　 由于公主负隅顽抗，她的父母几次派人未果，公主这几天心情变得很差，她老是摔着屋里的东西，对着仆人大喊大叫，当然我这个被她当成挚友的人也未能幸免，我理解她，默不作声地收拾着地上的残骸，她在发作一阵之后无力地抱住我，晶莹的泪珠垂在我的手上，“木棉，我该怎么办？”
　　 我看着平时嚣张调皮的公主变成了虚弱的绵羊，眼眶瞬间湿了，她接着啜泣，“木棉，听说那个刚上位没几年的小皇帝，他惩治人的方式惨绝人寰，我怕……我怕他会折磨死我……父王若想打下南方的江山，我宁愿换装成男儿身替他泪洒战场，可是……他派我跟那暴君和亲，那不就是软禁吗？”
　　 那天夜里，公主抱着我哭了很久，半夜里即使没有点亮煤油灯，舷窗依旧一片明亮。我轻悄悄地穿上鞋子，回头看看皱着眉头睡得不安稳的公主，她在睡梦中还抽泣着，我微微呼了口气，翻开帘帐，到清冷的殿外走走。天空在夜里依然呈现出蔚蓝色，今年的天空火烧云特别多，我记得还听公主说过，她父王曾找人观过天象，说是在未来的五年里，统领天下的两个朝代里面必有一兴一衰。我望着漫天红得丝血的占了大半天空的火烧云，陷入了沉思。
　　 大部分是对过往的回忆，我想起九岁之前，娘会每天烧好美味的粗茶淡饭，爹疲惫地回家后，对母亲说得第一句话就是：“有劳了。”我想起娘总会在洗完衣服做好家务后，对着那张被擦拭得锃亮的镜子，偷偷抿着红纸。我还想起九岁发生的事，家里血流成河，亲人都离我而去，一个名叫韶华的姐姐，点亮了我枯竭的心灯，她一路保护我，鼓励我，要我好好活下去，并且铁骨铮铮地要我报仇。最应该感谢的是公主，她待我实在太好，她的恩情我一辈子恐怕都报答不完。想着想着，东南方向渐渐露出了鱼肚白，我想着，那边应该就是江南的日出吧。
　　 这么多年，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几乎忘记它的模样。该回去看看了。
　　 告诉公主我的决定后，她先是惊讶地合不住嘴，继而热泪盈眶地抱住我，“木棉，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公主别这么说，木棉离家这么多年，也有点想念了。”我安慰着公主，看着她的眼泪渐渐填满了眼眶，继而化为珠子滑落下来。“公主别伤心啊，木棉是去享福呢。”我的心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我尽量镇静着，不让自己的泪水溢出来，“公主，木棉此次一去，怕是不能回来看望公主，你一定要悉心照顾身体，将来，”我温柔地看着眼前这个撇着嘴难受的人儿笑笑，“一定要嫁给一个如意郎君啊。”
　　 “木棉……”
　　 送亲的军马在三日后正式送行，公主老是惶恐不安地抓着我的手，她揪着眉头，害怕送亲的当天我会被她父王识破，我镇定地给她整理着袖子，反而问她我走后要是她父王罚她怎么办，“到时候再说嘛，”公主毫不在乎地应着，“那也好，我正好去江南陪你。”
　　 我嫣然一笑，然后凝重地看着从江南送来的红色嫁衣，上面镶了许多琉璃珠子，最重要的是那个红盖头，它是伪装的最好工具。
　　 公主出嫁那天，她父王为她摆了很大的阵仗，他甚至有些老泪纵横，有着沧桑老皮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手，我在盖头里吓得大气不敢出，最后他偷偷在我耳边说了句话，“放心，阿卓，父王会把你接回来的。”
　　 我给代王行完礼之后，走上了花轿，直到马儿剧烈地抖动声响起后，我才稍微呼出了口气。一路上我始终没有去掉盖头，害怕突然被认出来，只是在行进的过程中偷偷瞟一眼外面的美景，渐渐看到了一些用三个角搭建的屋顶，并看到了那些记忆里的红灯笼。
　　 等到辗转十几天后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江河，我心里想，应该离皇宫不远了。
　　 当天下午就看到了恢弘壮大的宫殿，我透过薄薄的红纱看到这江南的统治者，他似乎不是很大的样子，一席紫袍，器宇轩昂地有点像是坠落到凡间的上神，他傲气地睨着眸子向我瞟了一眼，然后用很不屑和冰冷的语气，“朕才不要这种俗套女子。”说完后一脸厌恶地看我一眼，“把她送到永和宫去，好生伺候着。”我顿时心生欢喜，伴君如伴虎，何况这小皇帝也没打算让我陪伴在他身边，远离他到偏远的宫里过一些清苦日子，这也是好的。
　　 身边有人好生提醒着，“那今晚的春宵，皇上您是？”
　　 “那就要看朕顾不顾的过来了，”慕容逸突然凑到我的面纱前面，我甚至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邪魅地笑笑，“公主的身份毕竟尊贵，朕还真舍不得碰呢。”说完之后就看到他潇洒地拂袖而去，留下众人惊得目瞪口呆。我想着这慕容逸，不过也就十七岁的年纪，怎会生得如此猖狂呢？
　　 直到到永和宫后，我才发觉有多么可笑，这里偏僻地满院子长着带着刺的扎刺花，它的经蔓几乎缠遍了几个院子，铺天盖地的忧紫色。我就是在这样一个从来没有居住过的荒废的宫殿，等着慕容逸来掀开盖头。屋外有风，把灯笼里面的烛火吹得摇摇曳曳，外面的侍者依旧在外面守着，不过微风吹过开得凶猛的藤蔓时还是会觉得触目惊心。
　　 我一直等到五更，这几日舟车劳顿，加上一直担惊受怕着露出身份，也没怎么休息过。想着白天慕容逸的神情，他应该不会来了，这样想着，眼皮越来越乏，坐着的床垫柔软无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倒下去的。
　　 只记得迷迷糊糊中隐约觉得身边有人走动，猛地一惊，透过从未揭开的红纱看到了悠然自得地就着梨花椅悠悠地喝茶的慕容逸，“我说公主，”他把玩着手里的茶杯，似乎并没有要看我的意思，“朕好不容易才推掉你个爱妃的盛情来这永和宫陪你，你却不等朕，先行睡去？”
　　 我急忙跪到地上，尽量使自己显得平静，“臣妾近日来舟车劳顿，在等皇上的时候一个没忍住，望皇上海涵。”
　　 “噢？这么说，你是怪朕来得晚咯？”慕容逸抓着我的肩膀，他一身酒气，灼热的气息吐在我的脸上，勾得我心绪难平。
　　 我垂下眼睑，“不敢。”
　　 三
　　 当他把我的盖头缓缓用修长的手指挑起来的时候，我看到慕容逸的俊逸的脸瞬时一愣，这张脸……他可真是妖孽。他的青眉修长，鼻翼高挺，长着一副丹凤眼的含情的魅惑的眼，最底下的薄唇，随便张合就能使一个女人失去理智。我仔细端详着这张脸，他的年纪毕竟摆在那里，即使是一副祸害世女的媚像，但还是清澈的眸子，他挑逗的神情在我看来像是一个懵懂的人在故作姿态。
　　 看我一直盯着他移不开目光，慕容逸绷着的脸挤出一抹笑，“小丫头。”
　　 然而那天晚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他说他来过这一次就代表洞房过了，他还说，让我好好待在永和宫，不得踏出永和宫半步。我终于还是猜到了，南方的帝王故意传言花天酒地不理朝政，可惜月氏族的子民对此深信不疑，以为慕容逸热衷美女不能自拔，所以把风情万种的公主献上，不出几年，江南可破。
　　 太傻了。可惜这慕容逸虽十七年纪，却少年老成得很，我猜不透他经历过什么，或许九年前的那场夺权让他冷酷，得到成长。可惜我不是公主，没有公主的容颜，更没有她与生俱来的贵气。
　　 这样过生活也好，怕是要寂寞着孤独着过完这一生了。
　　 那之后慕容逸就没来过，我怡然自得，直到有一天一个太监领着我到了绣春宫，那里人员攒动，有好多做活儿的宫女和太监。他给了我一套宫女的衣服，要我向其他宫女请教，开始学着打衣服和照顾宫里的花草。
　　 我在心中鄙夷地想，还真是傲慢不逊啊，他们竟然把月氏的公主这样对待？还是……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的假冒身份，根本不把重心放到我这个假冒的公主身上？
　　 只是来到这里以后，有很多不懂的地方，遭到那个太监主管经常的谩骂，后来他就变成了用鞭子抽打。没来由地，几乎每天都要打一顿，每天的衣服都要换一套新的宫女服，背上的伤疤老了结成痂，甚至有的还没来得急结成痂新的伤口就接踵而至，因此我的背上开始没日没夜地流着浓黄色的脓水，众人见到我后都捂着鼻子躲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