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完这个春节，我已经是个二十八岁的青年了。在许多人的眼里，这样的年纪早就越过了谈婚论嫁的黄金时期；如果是个女人，她已经变成了十足的豆腐渣，再美丽的容貌也抵挡不住岁月痕迹的侵蚀。幸好我还是个后生，不过在这样大的年龄才提及自己的终生大事，不得不让周围的亲朋好友为之汗颜。我不是没有那样的情感欲望，也不是不懂得人世间那种最幸福的事情，实在是生活的坎坷与艰辛让我饱尝了命运赐给我的种种不幸。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我的父亲依然久久地保持着沉默，他用那种冷酷、严厉和面目狰狞的表情来回答我的人生大问题。我无法同他进行心灵深处的沟通，也不能将委屈的心绪在他面前展露，因此对人生和命运的思索便成了我常常会有的事情。
　　 我是个不幸的孩子，是一个被亲人和世界抛弃了的孤苦伶仃的人，我孤独地生活在这片像大山一样苍老和贫穷的土地上。这个村庄叫和平桥村，村里的男人女人好像经历过战争的挫败似的没有一个不对和平怀着崇高的敬仰的，因此用“和平”这个美好的字眼去命名村里的一座桥梁实在名副其实。和平桥村其实并不大，从南往北、自东向西拉起一个圈，我都能够看到它的边缘，只不过它是被群山环绕着而已。这样一片连绵起伏的群山，把我们可爱的家乡变成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山寨，栖居在山寨里的人民，从此再不敢做着超越普通农民理想界限的那种美梦。是的，和平桥村就是这样一个平静的小村庄，每当日出的时候，父亲就扛着锄头下到田地里去干活；而在日落时分，他总是按时地背着锄头走回家，只不过回来的时候多了一种愤怒的情绪，因为我看到他把灰色的脸蛋涨得绯红。从这一点就可以说明，父亲是个苍老而平庸的男人，像村庄里的所有农民一样，已经习惯了把田地当作自己的伴侣，好像要一辈子相亲相爱、舍不得分开。
　　 我孤独的童年是伴着这片土地成长起来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从这个家里逃出去了。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也许是嫌弃家庭居住环境的简陋寒碜，也许是因为多次受到父亲的暴力和恐吓，也许她天生与父亲脾气不合，当初的结合只是缘于他人的强硬撮合而已。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具体的原因可能只有母亲自己知道，当时的我怎么也不能理解，她怎能这样狠心抛弃儿子和这个家庭，难道外面的世界真的就那么精彩吗？
　　 自从母亲离开家后，父亲的脾气就变得越来越暴躁，在我的记忆中，五岁之后的生活几乎都是伴着辛酸和泪水走过来的。我的父亲就像一只得了瘟疫的动物，无端地对着身边的无辜者发火；有时候这个火气似乎很大，足以将屋顶的瓦片掀翻，当然更多情况下是冲着我来的。我成了这个家庭或者说这个村子最不幸的孩子，频繁的家庭暴力几乎把我的青春和自信心击垮。有时我看着在村子池塘边嬉水玩闹的孩子，心里顿时萌发出嫉妒之情——尽管他们的家境也像我们一样清贫，但是这些孩子毕竟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还有一段幸福的生活，而我，除了父亲无缘无故的凌辱和责骂外还剩下什么呢？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关于母亲的什么事，似乎这里面埋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或是母亲的离家出走和他有密切关系。只是有时候他在外面吃了亏，晚上回到家里怒气冲冲地大骂一顿脏话，话里夹带着“该死的婊子”、“不要脸的东西”这样的词句，我明白他是指我的母亲。于是接下去我就不再开口说话，任凭他一个人狂骂下去，以此来给他不平衡的心理消消气。骂完母亲之后，当然又朝着我发火，开始的时候我还和他争吵辩论，可是后来发现这样做已经没意义了，所以就不再去和他理论。可别说，这个“好习惯”一直被我保持至今。
　　 村里有个老好人冯大妈，年过七旬，她的老伴已经离去，儿女又不在身边，但她一个人活得好好的，身体比谁都健康，精神比年轻人都好。我平日里比较爱和她说话，有一次我无意中提到母亲为何离开家的事情时，冯大妈压低嗓门对我说道：
　　 “还不是因为你家里穷，你爸爸没有本事，只会在庄稼地里干一辈子苦力。现在的女人可不比我们那个时代，只要男人心地善良手脚勤快，就没有什么顾虑地会跟他过一辈子。现在的社会不同了，真的不同了……”
　　 “我妈妈离开的时候，怎么一点也不留恋我？当时我还那么小，她怎么不会想到一个单亲孩子生活上的痛苦？”
　　 冯大妈一听到我的问题，记忆的大门俨然一下子被打开了，她想起当年我父母之间的事情，然后沉思了片刻对我说道：
　　 “据我所知，你妈妈当年离开家是由于受她厂里一个男人的献媚，那个男人三番两次地找借口接近她，有几次还跑到我们村里来和她约会，时间一久，你妈妈的心就被他勾引过去了。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那个男青年，因为你妈妈之所以会做出如此龌龊的事，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你们家庭内部的问题。我不止一次看到过你爸爸当着众人的面在羞辱她，故意寻衅滋事地找渣滓和她争吵，甚至还用皮带抽打她。我不知道你爸爸为什么会学得这样一股暴躁脾气，即便是到了现在还没有弄懂他的心思，反正就觉得他是个很粗鲁很容易发怒的男人，好像全世界都与他过不去似的。你妈妈也有部分原因是由于他的暴躁脾气而使双方逐渐失去好感，最后不得不在外面另寻新欢。我冯大妈向来思想保守，原则上不赞同女人在外面做出丢人的事情，但是打心眼里还是很同情她的，我一直认为你妈妈是被这个封建的家庭逼疯了才无奈逃出去的。”
　　 冯大妈的一番真诚的话语打开了我脑海里长久被禁锢的死结，从此我会以一种客观公正的眼光去看待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事。然而我的心里还是有一种伤痕无法消融，毕竟我在这个压抑的家庭里生活了二十几年，而且还将继续生活下去；那曾经的辛酸、伤痛和苦难像一把刻刀似的雕刻在自己麻木的肉体上，就这样久久地留存着。这么多年来父亲一直用沉默回答关于母亲的生活琐事，我想这其中的秘密自然不必多说。
　　 除了冯大妈以外，我还喜欢和我们村子里的蔡阿姨聊天。蔡阿姨四十多岁，是个勤勤恳恳、乐于助人的农村妇女，心灵比金子还要闪光，只可惜她生活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所以只有我们村上几户人家知道她的好人缘。不过这对蔡阿姨来说已经很满足了，她做人实事求是、脚踏实地，不爱与别人故作攀比，永远保持着一颗纯洁的心灵。与此同时，她还是我们村子里出了名的“媒婆”，曾经用那双敏锐的眼睛和麻利的嘴巴为村里的许多单身男女成就了姻缘，所以她也是个很受年轻人爱戴的长辈。
　　 父亲不关心我的人生大事，整日只知道酗酒骂人，相反，性格和善的蔡阿姨却像亲人似的关心我、抚爱我。她知道我生在这样一个残缺的家庭，知道我比周围的孩子承担更多的孤独和苦难，知道我的心里长时间来几乎就是一片无爱的荒漠，她怎能不为这样一个孩子难过得掉眼泪呢？于是蔡阿姨一个接一个地为我介绍小姑娘，试图让我尽快找到人生的另一半，建立起自己的家庭。
　　 一次次地“热心帮助”，一次次地“知恩不报”，我和蔡阿姨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和谐的矛盾，即她总是不厌其烦地为我和其他姑娘家牵线，而我却老是给她一个失望的答案。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自己也觉得很对不起蔡阿姨，好像这么做是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但是爱情这个东西是双方自主自愿的事情，倘若没有那种深层次的好感与依恋，再大的人情也不能成就这番好事。
　　 作为有着多年做媒经验的老红人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只是她也不希望我再这样一年一年地耽搁下去了。毕竟我的对象晚来一天，就意味着我得在这样的家庭里多挣扎一天，这是何等令人痛苦的事情啊？有一天蔡阿姨忽然对我说：
　　 “玉林，别再挑剔了，好好成个家吧！”
　　 霎那间我觉得这句话是多么温暖，仿佛从来没有印象的母亲又回到了我身边。只是我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她，内心有过挣扎但是久久不能劝服自己轻易地接受。有不少我比较看好的女孩子，到后来都是因为我的家境问题而拒绝我的；她们长得也许并不好看，皮肤黝黑甚至还带点雀斑，可是都能够仗着家庭条件的优势把我比下去，你说我的自信心能不被她们摧毁吗？
　　 事情既然已经至此，我只能诚实地对蔡阿姨说：
　　 “不是我要求高，实在是没有女孩子看上我；长相一般的都那么傲气，更不用说长得漂亮的女孩了。”
　　 蔡阿姨听懂了我的意思，只能一个劲地摇摇头。看着我的灰心与无奈，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
　　 “孩子，别急慢慢来，是你的缘分它怎么也跑不走。你是个善良懂事的男孩子，你会获得一份真正的爱情的。”
　　
　　
　　 二
　　
　　 那一年的春节过后，热心的蔡阿姨就不再给我介绍对象了，因为聪明的她已经发现，那个曾经孤独忧郁的男孩有了自己心仪的对象。她发现他常常往村子里的中心小学跑，她发现他常常到山脚旁的草地里摘一朵野花，她还发现他常常在夜晚一个人对着星星冥思苦想。蔡阿姨高兴地将她的重大发现记录下来，并且在每一次遇到我父亲的时候向他讲些劝慰性的好话，她希望父亲不要干涉我的生活，给我足够自由的空间。我不清楚父亲是否接受了蔡阿姨的建议，反正总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的活动权限丝毫没有得到扩张，精神上的沉重压力依然存在着。
　　 是的，蔡阿姨的发现没有错，我确实在那年的春天爱上了一个女孩子，从此，我心里压抑了多年的情欲终于蓬勃地爆发出来。
　　 她有一个动听的名字：陈杏梅。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大约在半年前中心小学附近的一条乡村小路上。当时她抱着一只大大的档案袋从我身边经过，长长的头发在微风吹拂下左右飘动，看上去异常的美丽和精神。我不由得朝她多看了几眼，然而这个异常的举动却被精灵的她发现了，回报给我的，是一缕阳光般的淡淡的微笑。我的心境一下子被她陶醉了，赶忙打了一个热情的招呼，接下去没有说什么话。没想到她也热情得很，在向我打招呼的同时，还熟练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次的相遇时间很短，但是我们却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提炼出一段难能可贵的感情。从简短的谈话中得知，陈杏梅是这所农村中心小学的代课老师，每个月拿六百八十块的固定工资，加上晚自修补贴和班主任津贴，每月最多也不超过九百块钱。但是就这样一份低薪的不被人重视的工作，她也好歹支撑了两年多，和这片土地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足见得她的高度耐心和对教育事业的奉献精神。
　　 这当然只是我对她的初步认识。但是，须知道这样的相遇在我的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是美好的，既然美好，我们就有义务将这种感情延续下去。我试探着将这种想法告诉陈杏梅，没想到她的反应也是激昂和热情的，她说愿意为了我而牺牲自己宝贵的时间。我微微一笑，原本觉得过意不去的心里顿时又充满了喜滋滋的感觉。
　　 由于爱情的迅速萌芽，我心中那份美好的思念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日益膨胀。我从来没有如此深情地爱过一个人，也没有如此用情地思念过一个人，所以当思念来临的时候会觉得它是世界上最痛苦的煎熬。我多么希望能够冲破学校的大门进去看看我心爱的女孩，哪怕不说一句话，就是看看她的模样也可以，可是我没有这样被允许的机会。我想：此时的陈杏梅不是也和我一样在承受着思念的巨大煎熬吗，她的教学工作能够保证不分心吗？
　　 随着我们的进一步交往，双方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多，也许是命运这个东西在作祟，良好的感觉让我们的心灵彼此交融在一起。单独相处的时候，我们都以讲述各自的故事为乐趣，中心小学后面的那片麦地是我们约会的最常去处。我对她讲我的家庭、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童年生活，我说那是一段令许多人都不敢想象的监狱般的日子，那么痛苦那么压抑，我多么希望它能够早点从我的生命中结束。讲完这些话的时候我发现陈杏梅哭了，她在默默地流着泪，仿佛她自己就是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是命运的不幸之手在引领着她迈向苦难的大门。我在一瞬间发觉她已经融入其中，心中那份美好的情愫顿时火辣辣地萌生出来。
　　 “能不能告诉我，当初你为什么选择教育这个行业？”当我在得知她的代课老师身份后，就很希望了解一下她内心真实的声音。
　　 陈杏梅告诉我，她在读中学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自己要做一名人民教师，那时候她最大的理想是当一名律师，像国家公务员那样威风凛凛的职业，并且还可以在赚钱的同时替人讲公道话。但是高考的时候她没有考出理想中的成绩，所以攻读法律专业几乎成了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恰逢填报志愿的那几天她得知读师范可以减免部分学费，于是毫不犹豫地在志愿书上填报了师范专业。读大学期间她勤奋刻苦，就等着毕业后能够有所作为，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她个人的野心，她想凭着自己的努力超过她们班上那些娇气的小姐。然而理想和现实之间总是存在着差距的，那些越想得到成功的孩子反而越不容易得到成功。陈杏梅的失足就是起源于她毫无社会地位的家境，她的家庭除了有一对完整的父母以外，其它的并不比我优越多少。她们家属于城镇户口，当别的孩子还在学校宿舍里谈论着电脑游戏和精彩的网络电影时，陈杏梅这个懂事的姑娘已经为自己准备了二十几份求职简历。不是她对自己没有信心，恰恰相反，她明白这个无依无靠的家庭需要她自己的能力去改变命运。从那个时候起杏梅就没有停止过向各个学校推荐自己，她带上那些精心设计的简历，带上在大学里获得的各种荣誉证书，带上一个女孩子自信的微笑，她来到招聘学校领导的面前。但是不管她的学习成绩多么优异，不管她的应聘演说多么精彩，始终没有一个面试官对她表示出愿意录用的明显信息。她知道她失败了，她知道所有的努力最终会在这个腐败的社会里毁于一旦，可她依然假装微笑着，像一棵青松似的昂首挺立，生活的苦难没有使她屈服与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