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些好心人劝她去托托亲戚朋友，毕竟这个社会还是人情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朋友关系比什么能力都重要。杏梅不是不相信这句话，实在是她的周围没有一个可以帮得了她的大人物；她的父亲是城市里的下岗工人，每月靠着外出打工的微薄收入维持家境，能把拮据的日子过下去并且保证一家人不挨饿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她不能想象自己的老父亲能够像她们班里那些神通广大的女孩子父母那样，将教育局的干部和重点中学的校长伺候得服服帖帖。她深知没有这样的命运，所以只能靠着加倍努力来弥补这一方面的缺陷，但是社会并不同情她。最后，这个美丽的女孩子被教育局领导派遣到这个偏僻山村来教书，更大的不幸是她没有获得转正的机会，而仅仅是一名被学校聘用的代课老师。
　　 “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人都差点被气晕了，命运怎么会这样戏弄我？”
　　 陈杏梅的不幸遭遇深深打动了与土地相依为命的我，顿时两个饱经磨难的心灵紧紧拥抱在一起。我仿佛找到了生命中的知音，一边搂着她的细腰一边耐心地开导她说：
　　 “梅子，坚强点，生活总是不公平的。想想我的生活遭遇，你心里或许会觉得坦荡些。”
　　 “是的，玉林哥！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戴着假面具生活，唯有你是最心怀坦诚的。”
　　 我点点头，心里一阵子火热，继续说：
　　 “还有你的一群娃娃。”
　　 “是的，”她说，“我觉得孩子是无辜的，不管我们心里有多大的不满和抱怨，都不能将它迁移到孩子们身上。说真的，和这些山区里的孩子在一起，我找到了人生中的另一种快乐。”
　　 “但愿你能把这种快乐延续下去。”我说道。
　　 她开心地笑了，笑得那么真诚那么随和，仿佛把从前所有的阴霾情绪都一扫而空。我知道她不是为这个贫苦的山村微笑，也不是为那悲苦的命运微笑，而是为我们甜蜜的爱情微笑。青春、理想和爱情的火花，就是在这贫瘠的大地上，也在蓬勃地盛开着。
　　
　　
　　 三
　　
　　 可能是我们的秘密幽会被人发现，过了不多长时间，村子里的许多村民都知道了我和陈杏梅的私事。就是平时一直对我有看法的父亲，也在那几天突然改变了表情，变得和颜悦色，仿佛等待着我为他送上好的消息。村民们生活在这个闭塞落后的小山村，素来对国家大事和政府政策漠不关心，能够引起他们兴趣并且值得谈论下去的，无非就是关于本村的男女私情和婚姻嫁娶。不知是哪个调皮的孩子“通风报信”——也许就是杏梅自己的学生，我们的私事在村子里被传得沸沸扬扬；不出几天时间，从男人到女人，从幼童到老人无所不知。
　　 渐渐地，我听到了一些不正常的声音在群众当中响起，他们的矛头多半是冲着我来的。有的说：“这小家伙最近是不是遇上桃花运了，看他红光满面的，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精神过。”
　　 另一个接上话茬说：“那是肯定的，玉林现在正和中心小学里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谈恋爱呢，你还不清楚？”
　　 先说话的那个人回答道：“清楚是清楚，我就是觉得不太可能。听说那个老师是城里来的姑娘？”
　　 “是，那女孩是城里人。”
　　 “玉林这小子真有福气，我们村里的姑娘没一个看上他的，结果倒是让城里来的姑娘看上他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唉，感情的事可说不好，都是缘分呐！”
　　 村民当中的流言蜚语不过这些而已，最让我无法招架的是回到家里后父亲对我的教育。他说的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只是语气太差了点，让我感觉到难以接受。父亲不像别的人，有一回他就开门见山地问我：
　　 “听说你和城里的一个姑娘好上了？”
　　 “是的，是的。”我说。
　　 “你想过我们家里的情况没有？”
　　 “噢，你误会了。”我向他解释道，“爸爸，我知道你要讲什么意思，你担心杏梅会因为我们家里穷而嫌弃我。告诉你吧，她不会的，她不是这样的女孩，请相信我们。”
　　 父亲站在那里，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最耐心的态度对我说：
　　 “你不要被眼前的兴致迷惑了头脑。”
　　 “为什么这样说？”我大声质疑道，“杏梅虽然是个城里人，但她也是个很苦命的女孩子，她的父母没有门路，家里经济条件又不好，否则也不会到这么个偏僻山区来教书了。我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才觉得我们是同甘共苦的一对人。”
　　 “好的，既然你要坚持自己的原则，我也就没有必要阻拦你。”父亲这样说道。
　　 虽然我在语言上辩驳倒了他，但是心里的确还是觉得父亲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我从小到大生活的那个家，不是一般的人所能够承受的。贫寒简陋暂且不说，仅仅是里面那种压抑的氛围，就让崇拜自由开放的年轻人为之退缩。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八年，从母亲离家出走的那年这座房子就是这个模样，到现在它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岁月的年轮将它腐蚀得更加残缺不全。破旧的老式砖块砌成的墙壁，圆木柱子上悬挂着蜘蛛网，门板在人为的拉动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瓦片更是破碎得残败有余，阳光几乎可以毫无遮挡地照射进来。换做是下雨天，屋子里的床铺和家具就会享受着一场天然的沐浴，所有的措施都无法弥补这种自然性的戕害。就是这样破败的家庭，还要无止境地忍受着一个暴躁男人对无辜儿子的精神伤害，这是怎样的不公平啊？
　　 我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得几乎丧失了尊严、自信心，可是如果还要我将另外一个女孩子和这种生活绑定在一起，我就太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是的，我和陈杏梅的关系确实超乎普通人的想象，双方之间的好感与暧昧程度也决非其他恋人所能比拟。但是这一切的先决条件是人家姑娘还没来过我的家，要是有一天（以后肯定会有那么一天）我带着她走进了自己家里，杏梅会不会被眼前的一切吓呆呢？我可不能保证她的过激反应，将心比心，要是从城里过来的我看到山区里的这副景象，心里会有什么反应呢？
　　 我依稀回忆起了这样一串名字：黄晶晶、郭爱芬、江小宁……她们都是蔡阿姨介绍给我认识的一些女孩子。她们当中不乏长得活泼漂亮的，不乏长得聪明伶俐的，也不排除有几个对我产生好感的；可是最后的结果，她们一个个从我身边离开了。究其原因，那个破碎的家庭和那所残败的房子是阻碍我成功的最大的绊脚石。一次次地，我在这里摔倒；一次次地，我在这里失去生活的信心。这根长长的人生枷锁，什么时候才能被我的信仰截断呢？
　　 我和父亲发生了很多年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争吵，其根本原因还是没有离开房子和家庭。我说这样的房子压抑了我太久太久，几乎让我在同龄孩子面前丧尽颜面；这样的家庭状况只能作为一个秘密珍藏在心里，要是被对方女孩子知道了，真不知道是福是祸。杏梅目前还没有来过我家，但是她从村里人的口中，好像或多或少地了解到了关于我们家庭的一些情况。我不能保证人们的传言是否真实，也不能保证杏梅是否会相信这些话，但是我可以肯定自己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压力。面对这样一个破落的家境，我该怎样向亲爱的人开口表白呢？我的怒火全部迁移到父亲身上，责怪他的平庸，责怪他的无能，责怪他对儿子的不负责任。争吵过后，我们还得接受这样的现实，只不过一争一斗之间拉大了父子间的距离。
　　 父亲实在太穷了，他没有钱为我造一幢新房子迎娶媳妇，甚至也没有钱为我把老房子翻新一遍，只能在半死不活的土地上延续着这种现状。既然如此，我得将真实的情况告诉陈杏梅，免得她再去道听途说。我把她从中心小学里带出来玩，随后我们去了村子后边的山里登山，最后我鼓足勇气将她带到我的家里。我避开父亲严厉的视线，直接向她介绍我家里的一些情况，我说我们家庭是个很普通的农民世家，父亲常年靠着种植庄稼为生，我们的日子简单而又清贫。我尽量避开关于母亲的话题，以免引起杏梅的不乐意；幸好她是个很顺人心意的女孩，没有接着问我关于母亲的事，给我一个下台阶的机会。那天陈杏梅在我家里转了几个圈，从屋檐的柱子看到了屋顶的瓦片，每一处都留下了她仔细巡视的目光。最后在我父亲的邀请下她在我们家吃了一顿饭，吃得东西很少，好像特意为了减肥似的，我没有询问她其中的原因。吃完后她就借口有事匆匆地走了，当时的表情似乎是有些失意。
　　 时间就这样缓缓地过去了三四个月，这期间杏梅只来过我家一次，其余的约会都在集镇或是田间小路边进行。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她带着自己的包裹来这里上班的时候，脸上已经消失了很多可爱的笑容。我知道她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她的心里一定很沉重，容颜看上去也憔悴了许多。
　　 那天晚上我和她在老地方见面时她居然哭了，我一直认为这个女孩很坚强，想不到她的内心同样很脆弱。她哭着对我说：
　　 “玉林哥，这个寒假里我心里很矛盾，现在我想问你一些问题，你能够实话告诉我吗？”
　　 “能够，你问吧。”
　　 “玉林哥，你是真心爱我的吗？”
　　 “梅子，我是真心爱你的，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都会一如既往地爱着你，请你相信我。”
　　 “你愿意为了我作出牺牲吗？”
　　 “当然愿意。”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么说，你愿意为了我离开这个小山村？”
　　 我的心里猛然一震，没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说让我离开自己的家乡？”
　　 “对，你愿意跟我到城市里去生活、打拼吗？”
　　 我着实吃了一惊，想不到杏梅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只是个农民，没有技术没有文化，到了城里可能无法生存下去，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只希望能待在山村里勤勤恳恳地种地，简简单单地过日子。”
　　 “这么说，你要我也永远留在这里啦？”
　　 我不能回答“是”，我知道杏梅作为一个城市女孩来到这里教书已经够委屈她了，决不能继续让她委屈下去。可是我又没有能力陪她到城市里生活，现实中的我们该怎么办？
　　 杏梅哽咽着说道：“玉林哥，其实我也想留在这里，像个农民一样平平淡淡地生活。但是你知道我是个要强的女孩子，今年寒假我回去开同学会的时候，我看到那些曾经在读书期间成绩比我差劲的同学现在都混得比我好。她们有的嫁给一个有钱的男人，有的找了一份事业单位的工作，有的做生意也赚了大钱，日子过得让我羡慕。每每想起这些，我的心里就严重地失衡，我陈杏梅哪里比她们差了，为什么命运偏偏要这样折磨我？”
　　 说完后她哭得更起劲了，泪水如同珍珠大颗大颗地往下坠。我看得出她的心里是多么得难过，无论怎样安慰她都无济于事。我只能抱紧她瘦弱的身躯，并且轻轻地对她说道：
　　 “梅子，我爱你！走到哪里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玉林哥，我也爱你。”她感动地说道，“我要永远跟着你，我们永远永远不分离。”
　　
　　
　　 四
　　
　　 那一年我们的感情在不咸不淡中进行着，为了寻找一个新的约会地点，我们几乎把整个和平桥村的土地都踏遍了。临近放暑假的时候，杏梅找到我对我说，假期里她要去省城一所大学攻读本科函授课程，可能没有时间来村里看我了，要是我想念她的话，可以给她写信。接着她便将那所学校的通信地址告诉我，并提醒我千万不要忘记。我默许地点点头，眼睛里透露出期待的目光。
　　 放暑假了，陈杏梅回到了她在城市里的家，继续进行着她的梦想。村里的孩子们彻底自由了，他们如同一只只断线风筝在这个山沟沟里飘来荡去，没有任何学习的负担压制着他们。偶尔有个别认识我的孩子，会唱戏一般地对着他们的伙伴喊道：
　　 “大家过来看看，他就是我们陈老师的对象呢！”
　　 另外一群孩子在随身附和：
　　 “哟，可不是吗？就是这位大哥把我们陈老师的芳心攫取了。”
　　 随后我听到那群玩耍的孩子发出一阵阵的笑声。我没有生气，反而感到很踏实，毕竟连村里的娃娃们都承认了我们的恋情，我还有什么可以顾虑的呢？我已经决定了，过几天要给杏梅写一封长长的求爱信，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和将来的事情全部讨论清楚，等她九月份一回来我就和她签订婚约。
　　 我给杏梅写了一封长达五页的信，信里表白了我的爱慕之情，表达了我对她的深切思念。信寄出去了，我在家里默默地等待，没有人陪我度过这两个月的漫长思念期。
　　 一个星期过去了，杏梅没有回信；两个星期过去了，杏梅还是没有回信；一个月过去了，我还是没有收到杏梅写来的信。我的心渐渐地沉重起来，很多不好的念头从我脑海里掠过，我变得越来越不自信了。谁能告诉我，亲爱的梅子到底怎么了，她是否因为功课忙没时间给我回信，还是有意躲避和我之间的婚事？我不得而知，衰老的父亲更加不得而知。
　　 我依然失意而彷徨地生活着，做着一个农民最基本的田地活。八月中旬的某一天，我突然收到了邮递员捎来的一封信，仔细一看信封，果然是我日夜思念的梅子寄来的。我快活得像一只麋鹿，擎着信封飞快地在村里的小路上奔跑起来。我知道亲爱的梅子会对我说一番感天动地的情话，然后夹带着浓浓的思念和淡淡的哀伤答应我热忱的求爱信息。这是多么甜蜜的约定啊，带着这样美好的想象，我从小路上跑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