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兰花说只要在浅的地方玩玩那有什么关系？况且从不下河，将来不会游泳，将来有谁嫁给他做老婆啊？
　　 田里根抓着脑瓜儿，也没有明白田兰花的逻辑，不会游泳与娶老婆有什么关系？
　　 田兰花说着就脱了衣服，就要脱掉裤子，犹豫了下，自己是个女孩子，不能让男孩子们看见她的东西，便穿着裤子冲下了河。
　　 伙伴们见兰花冲到河里，也一个个像青蛙一样咚咚地跳下河。
　　 田里根站在岸上，看着伙伴们溅起一阵阵银光四射的水花，心里乱了，痒了。他要跳下河去，不仅仅违背了父亲的禁令，会不会碰上水精鬼还是个未知数。那远边的河面静静地推起一层层水波，在阳光下闪烁出五颜六色的光芒。那深处总是让他恐惧，他从没有下过深水里，总感觉那样恐怖地隐藏着各种水鬼，专门等着拉他的小脚，拖到龙宫中，要他给水鬼做个伴。可是伙伴们在河中欢叫着：“田里根来啊，田里根快来啊，水里可痛快了，可好玩了，又凉快，又有味道！”
　　 田里根抓着脑瓜儿，头发丛中飞出一阵阵头皮花儿。他从来没有用过洗发水。那时他那村庄上还没有洗发水，就是女人的长发也不过用茶饼拍在脑袋上洗一洗。他还能用什么洗发水呢？他的下巴下积着一层厚厚的污垢，肚皮上也是汗渍渍的。他还穿着开档裤，小小的萝卜条在裤档里安静地守卫着。对面山上传来了一阵阵知了的欢叫，更添了夏天的炎热。
　　 田里根忽地下了狠心，剥掉裤子，光着屁股，朝河中冲去。他冲得过猛，一头扎进水里，呛了一口水。他仰起头，哈哈哈地傻笑起来。阳光照到他掉了的两颗奶牙，牙龋肉在阳光下显得更嫩，更红。
　　 兰花冲到他身边教训道：“你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不要到深的地方去，去了淹死了我不管，我是不怕的，我会游泳，我早就会游泳了。”兰花说着就游向深处，好几个孩子跟着向深处去了。他们到了深处，得意地游了起来。田里根独自呆在浅水中打着水花，他以为这样已经很开心了。
　　 忽然有人大叫着，田学军让水精鬼拉下河了，大家快逃啊，水精鬼来了。
　　 田里根听说水精鬼来了，第一个冲到岸上，可他回头一看，田学军正在河里游着，双手像船浆一样地划着，忽而东，忽而西地漂来漂去。
　　 伙伴们见田里根吓退到岸上，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笑话田里根呆，田里根傻。田里根红着脸又往河中冲去。田学军与他同岁呢，就敢在深处游了，自己反而这么笨。田里根就决定到深处游一下，可是水淹到他下巴下，他又吓得往后退。兰花游到他身边骂道：“你可真笨！”她说着就比划着要田里根怎样游。田里根还是不敢将双脚浮起来，他又往后退了几步。
　　 兰花到他身边，要他趴在水中。她托着他的下巴，他学着双手在水里划着，人就会浮起来了。
　　 田里根顺从地听着兰花指挥，兰花托着田里根下巴，倒退着。田里根双脚离开沙子，浮了起来，双手划了起来，整个身子真的浮起来了。他兴奋地傻笑了起来。
　　 兰花往浅水中退，忽然她的裤带断了，裤子哗一下掉了下来，露出了光滑的屁股。伙伴们大笑着“田里根看见你的东西了！”
　　 田里根真的还没有注意到兰花与自己不同的东西，兰花就丢下他，拉起裤子，红着脸，骂着：“不理你了，你晦气害我裤子都掉了！”
　　 兰花退到岸上，去弄她的裤带了。田里根因为有了刚才游泳的感觉，就在浅水中学着游。游着，划着，他的双手、双脚就自然地在水中像青蛙一样地划开了。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别人到哪儿，他也跟着到哪里。忽然他脚下一空，整个人沉了下去，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脚让水精鬼拉住了。他想哭叫，但那拉住他脚的手又松开了。他拼命地往浅处游，脚触碰到沙子，他才宽心地站了起来，回头却见伙伴中多出了一个脑袋。那脑袋是放牛娃田楠料，田楠料还是他的堂兄呢。堂哥站在水中大笑着：“田里根，刚才水精鬼拉你的脚了？是吗？”
　　 田里根没有回答，偏头趴在水中摸起一块石头就朝田楠料砸去。田楠料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躲过去了，石头却砸到了田学军的头上，田学军哇一声哭了起来。
　　 田里根慌忙上前安慰田学军。他不是故意的，千万不要见怪。田学军没有回答他，只是一个劲地哭泣。
　　 田学军与田里根住在同一个宅子里。那座宅子是八间房，中间还有个天井，田学军住在下客厅，他爸爸妈妈就他一个男孩，非常宠爱。他爸爸又是大队长，在大队上令人惧怕。尤其是各种批斗会，田学军的爸爸马有德可要叫人骨头碎裂。
　　 田里根将田学军哄住了口，就往岸上走。他总觉得今天闯下祸根了，无论如何也瞒不住父亲他下河的事了。兰花见田里根上了岸，也跟着叫大伙上岸，不要玩了，等一下人少了，水精鬼来了，没人救他们的。
　　 田楠料在水里大叫着：“水精鬼怕我的，快来捉我啊，我教你们捉鱼！”
　　 田里根也不听他的唤叫，上岸穿起裤子就开始拣柴。他想凭着自己劳动果实抵消父亲的责怪。
　　 兰花见田里根刚才还是欢天喜地的，一下子脸上阴云密布，不解地问道：“田里根，你怎么了？打到学军没有什么事的，他不过贪哭，没事的！”
　　 “学军肯定要告诉我爸爸，让我挨打的！我爸爸打起我可心狠了。要不，等一下我到你家去吃晚饭，到你家跟你睡！”田里根哀求着兰花。兰花哼了声，骂道：“你又要到我家去吃？那你拣来的柴给我烧，要不你到我家来当儿子，我把小妹妹给你爸当女儿，本来我家就要跟你换的。我家没有男孩子！”
　　 田兰花的肩下又添了两个妹妹，一个叫半女，一个叫半仙。她父母一直想要个男孩，生下来却是女孩子。
　　 “我才不与你换呢！哼！”田里根虽然喜欢汉堡婶，兰香姐，但他就是不能与别人换。自己生在父母家，怎么可以与别人换了呢？
　　 “你不跟我家换，就不要到我家来了！我也不要你玩了！你是天底下最坏的孩子。我舅舅说你不跟我家换，你就会将你父亲克死！”兰花说着就将田里根摔倒在地，并要伙伴们都不要田里根玩了。田里根是个克父，命根极硬的孩子。兰花冲同伴说，就因为田里根命硬，他以前的大哥不得不死，与田里根好的人都得死。
　　 田里根趴在地上，委屈地哇一声哭了起来。他也早就听说过自己是个克父、克兄的命。他将父兄克死了，才能赢得自己的好命。他对这一切天道一无所知。并且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这是大人们的瞎说。他忍不住大骂兰花：“你舅舅是个瞎子，瞎子就是骗子，你们不要我玩，我一个人玩！”田里根爬了起来，擦干泪，拎起畚箕就独自走了。
　　
　　 二
　　 田里根走到前边一片杨柳林里，准备拣些枯枝。他走在沙滩上，心中却七上八下的。他担心父亲的毒打，又无处可逃，莫非逃出去要饭，跑得远远的，让父亲抓不着。可这样做，母亲会伤心的，现在家里最痛他的是母亲。两个哥哥不知为什么还巴不得他挨打，看见他挨打了，反而在边上添油加醋地叫喊：“好，好，这种孩子就要好好地打一顿！”
　　 田里根正在树林里低头拣着柴，忽然听到一声唤：“田里根，到我这边来！”
　　 田里根朝声音发出地方望去，见田楠料爬在水中央一棵柳树上，躺在树杆上，故意摇晃着。他全身一丝不挂，一身晒得乌黑。马楠料还是个十岁的小男孩，父母将他送到学校里，他就偷同学的铅笔，偷老师的皮夹，有时剥下女同学的裤子取乐。回到家父亲一顿打，他哭着，叫着谁让他们送他去学校？关在学校里憋死了。他要放牛，放牛自由自在。父母这就让他放牛了。他是个非常机灵的小男孩，抓鱼，捉野鸡，偷生产队里的花生、甘蔗，样样在行。又是放牛坪上摔跤高手，晚上在孩子堆里一出现就是孩子王。
　　 田里根一直叫他哥哥。可田里根不喜欢接近他，此时自己被儿伴排挤了，马楠料爬在树上逍遥自在。田里根也没有多想，剥了裤子，跳到水中，爬到树上，来到田楠料一块，扭起柳枝，编起了床。
　　 田里根在堂哥帮助下，编好一张舒适的床，学着堂哥的样子躺到天下最美的床上，挂起二郎腿，想象着飞到天上去过神仙一般的日子。堂哥说起了一个又一个神仙在天上怎样过日子的故事。田里根听得张着嘴巴，傻呆呆地看着天上，那一朵朵白云上游走着一群群神仙，引得他心旌摇荡。
　　 田里根与堂哥在一块，很快就忘了刚才的担忧。太阳西沉时田里根才与堂哥共骑着一头大水牛往村庄上行进。
　　 田里根回到家，刚进门，就见父亲坐在天井边切烟丝。父亲每隔几天就要切烟丝，烟丝一缕缕地掉在一只箩盖里。田里根见到父亲就想起今天打了田学军一石头。更重的罪过是自己下河洗澡了。可是父亲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他心里一块石头扑咚一声落了地，就将柴禾拎到厨房里倒在灶下，准备吃晚餐。他刚从厨房里出来，就见父亲手上抓着一把扫把竹，怒目盯着他。田里根心头叫声不妙，就要往外逃，父亲却一把赶上前，抓住他的小胳膊，狠狠地抽下了竹把条。
　　 田里根一双小脚丫在地上跳了起来，哭叫道：“你是个恶魔，为什么又要打我啊？妈妈啊，快救救我啊，汉堡婶快来救我啊！”
　　 可是妈妈不在家，两个兄长也不在家，只有八间房里其他人在场上。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他一下。田学军从自己房间里跑出来，笑道：“谁叫你打我的！”
　　 田里根从田学军的话中明白了，田学军并没有放过他，并且还编造成是他故意打他的。他下河洗澡的事也隐瞒不下了，只有认命。父亲连抽了他几下，就将他丢在地上，由他哭着去了。
　　 田里根气恼自己打不过父亲，可他真不想就此罢休。他见父亲烟丝搁在箩盖里面，突然起身，一把掀掉烟丝，全倒进天井沟里。
　　 田里根来不及看一眼父亲的反应，拨腿就往门外跑。他心里又恐惧，又有一丝复仇后的快感。此刻外面已经昏暗下来。田里根忘了恐惧，想向汉堡婶家跑去，可兰花要求他别上她家去了。他可是有骨气的人。再说了跑到汉堡婶家，爸爸还是会赶过去，今天非要了他的命。烟丝是老爸的命根子,比他的儿子还要痛爱。
　　 田里根逃出家门。要想逃脱父亲的追捕，可不能直跑，否则就会被抓回去再挨一顿好打。可要选择怎样的道路才能瞒过父亲呢？
　　 田里根看到前边一条小弄堂，从那条弄堂穿过去就是村上最古怪的五保奶奶的家。五保奶奶是全村最最古怪的老太婆，全村人都怕与她沾，孩子们更怕。她地头里少了一棵菜，家里丢了一个鸡蛋，就会抄着坫板，挥着白刀，在村庄上边走边骂。她朝坫板上斩一刀，骂一句：“你个斩千刀的，你个短命鬼，你个不得好死的……”村上人说这是毒咒，骂时有人接了口，晦气就会罩到那人身上，真的不得好死。而孩子们常常跟在老奶奶后边，学着骂。老奶奶回头看他们一眼，他们就逃开了。老奶奶前边去了，孩子们又跟上学。有一回兰花的妹妹半女回头跌了一跤，田里根回头挡住老奶奶，双手撑腰，与老奶奶对峙着。老奶奶就骂田里根是个最让人嫌的孩子。田里根也恨着老奶奶。可今天不得已先躲到老奶奶家去。父亲也绝不会想到，他敢躲进老奶奶的家。那老奶奶的门板下边有个大洞，小孩子可以爬进爬出。爬进去了，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明天早上天还没亮，自己就逃出村去，跑得远远的，出去要饭。
　　 田里根心中谋划停当，就冲进了小弄堂。这条小弄堂只有小孩子能够挤进去，两边都是泥墙，上边有大小不一的窗户。田里根从一扇窗下跑过去时，窗口丢出一片西瓜壳，刚好砸在田里根头上。田里根就要骂出来，却忍着继续往前走。他要是出声，就有可能被人发现。就会被父亲抓回去。
　　 田里根跑到前边突然摔了一跤。他感觉到脚上毛茸茸的，脚下又传出一声狗吼声。田里根吓了一跳，担心狗咬住他的腿。可狗蹭到他身上，他知道这是兰花家的狗。兰花不要自己玩了，狗还是与他有着深厚的感情，跟着他跑出弄堂。
　　 弄堂口有棵枣树。此时树上的枣子还泛着青色。过一段时间稍成熟了，他与儿伴们就会来偷。可是自己已经决定远离这片土地了。田里根突然感到故乡是多么地温暖，连一棵枣树他也在心中深入深入地爱着。可故乡的人，为什么不爱他？他还是一个小孩啊，就要将他逼得无路可走。
　　 这棵树是五保奶奶家的，五保奶奶每年看守得很紧。可孩子们偷枣子又充满了智慧。他们常常派出小分队骚乱五保奶奶，激起五保奶的怒气，让她去追他们，然后大部队派出去，杆子打，石头砸，打得满地是枣子。
　　 田里根想起那些充满了乐趣的事，心里真想哭。他就要出去讨饭了，就要与这些欢乐的事告别了。可他又不能哭，哭声会引来父亲的追捕。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就这么恨他，难道他真的是个克父的命？有他没有父亲，有父亲没有他吗？他可以不当虎将啊，只当个平平常常的人啊。平平常常人家的父子不是很友好地相处着吗？
　　 田里根已经来不及细想，他看到五保奶奶家的房子，心里就踏实了一点。只要钻进五保奶奶家，父亲就决不会想到他会在里面。
　　 五保奶的房子是石头砌的低矮的房子，究竟分为几间，谁也说不清楚。田里根以前也钻进去过，里面还有一个小天井，墙壁全是破破烂烂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