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根跑到五保奶奶门前，回头看看身后有没有人，身后没有一个人。而弄堂那边传来了娘与汉堡婶、兰香姐的叫唤：“田里根回来！”
　　 田里根心里叹了声气，连她们也叫他田里根，忘了他的真实姓名。田里根也不多想了，趴到门下，从门洞里钻了进去。
　　 田里根钻过门，吓得全身冰凉。
　　
　　 三
　　 田里根忽然看见五奶奶香火桌上发出绿莹莹的光芒。香火桌上是供奉死人灵位的地方，死去的人就是鬼。那莫非是鬼魂站在那里。田里根虽然才六岁，可是他听到不少有关鬼的故事。有吊死鬼、水精鬼、长头发鬼、白头发女鬼，长舌头鬼。各种鬼的形象在他脑海里，遇上恐怖、阴森之处这些鬼就飞到他前边，拦住他的去路。田里根吓得就要往回钻，狗却从他身后钻了过来，站在田里根身旁，田里根一下子胆子大了起来。狗冲着香火桌上的蓝眼睛吠了一声。
　　 五奶奶在房间里骂道：“你个豺咬的狗半夜里到我家来干什么？我又没吃的给你吃！”
　　 田里根拍拍狗，暗示它不要叫，否则就暴露了。狗摇着尾巴，依在田里根身旁，它对那蓝眼睛也心生恐惧。忽然那蓝眼睛：“瞄”一声叫，从香火桌上划下一条影子，窜到一旁去了。
　　 宅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田里根这才明白原来是只猫。他心稍安定下来，又感到饿了，身上有点发凉。他还光着脚板，虽然已经是夏日了，但还没有完全进入三伏天，早晚还有些凉意。田里根却也没法子，这五保奶奶是个怪人，自己不好打搅她，那也得寻个地方睡上一觉，再作打算。
　　 田里根轻手轻脚地借着天井中几粒星光，摸到一边一间房子，那房子里堆满了稻草，这正符合自己的要求。可是田里根刚倒在稻草上就让稻草刺得全身痒痒的，又感到闷热，蚊子也不住地飞来飞去，老是在他手背上叮一口，脚背上咬一口。他左一把掌，右一把掌，就是打不完。反而越打越多，好像后续大部队到了一样。
　　 田里根忽地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好去处。每天晚上，他会跟着娘，坐在娘脚跟旁，娘坐在门口，与乡亲们聊着天，一边替他打着扇子，赶着蚊子。如果自己逃出去要饭，就要过这样的日子，没有人替他赶蚊子，也没有人与他说说话了。
　　 田里根又觉得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这样饿着不是办法，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五保奶奶是个可怕的老人，她顿然不肯给自己一碗饭吃的。
　　 不过自己刚刚准备外逃要饭，何不学着向五保奶奶要碗饭呢？到了外边也不知道哪个奶奶好，那个婶婶好，就是要上前问。他想到自己家门口常来的要饭人，进了门就靠在门边，低着头，咬着筷子，低声地叫一声：“叔叔，大婶给口饭哇！”讨饭人必须靠在门边的，那样可怜怜兮兮地叫。田里根暗想这一招过些天再学，今天就上前敲敲五奶奶的门，向她要口饭。否则自己会饿死的。
　　 田里根想到可怕的死，就站起来，摸出房子。狗也一骨碌从稻草上站起来，跟在他身边，护卫着他，给他壮胆。
　　 田里根摸到五奶奶的门边，却犹豫了起来：自己该怎样开口呢？五奶奶肯不肯给他饭吃呢？不想这么多了，无论如何总不能饿死。田里根举起手，啪一声就敲到门板上，开口就大声地唤道：“五奶奶，我晚饭没吃，问你要口饭！”
　　 田里根叫出了一声，把自己吓了一跳，这那里是要饭人的声调，分明是强盗的气势。不管那么多了，他静听着，期待五奶奶的反应。
　　 可五奶奶的房间里一丝响动也没有。不可能没有人，刚才还听到她骂猫咪。
　　 田里根不知五奶奶卖什么关子。可能五奶奶听出他是村上最让人嫌的孩子：“田里根”了，已经打算不理睬他了。如果这样那可真要饿死在她家了。对，如果她不理自己就对她说不给饭我吃，我就饿死在你家了。变成鬼你会吓着的，你给饭我吃不是因为我要吃，而是为了不吓着你呢。
　　 田里根一下子头脑中准备好了谋略，又抬手，咚，一声敲在门板上。这一声又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忍不住嘴角上动了动，露出了一丝笑。哪里有要饭人这种气势头的吗？有啊，就是他自己啊，他自己就是这种要饭人啊。田里根因为刚才敲门声重，并且找到了自己这个特殊要饭人用的特殊方式，就干脆大声地喝叫道：“五保奶奶，我是田里根，让爸爸赶出来了，给我一碗饭，我肚子很饿！”
　　 田里根话到嘴边将自己谋划下的话改了一点点，最后边还是温和了许多。
　　 这回房间里可传出了五奶奶惊恐的回答：“谁啊，半夜三更地还叫什么啊？”
　　 田里根心里忽地一跳，自己该如何面对五保奶奶呢？田里根听到房间里嚓地一声，从门缝里闪出一线火光，又从洞里看到房间里亮起了煤油灯。田里根见五奶奶光着上身，两只奶子无力地挂在胸前。田里根赶紧收回目光，感到一些难为情。虽然五保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他还是个孩子。可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从大人口中传出的关于男人与女人间的忌讳田里根是铭记在心的。
　　 田里根离门洞远了，就看不见房间里的情形，却听到五奶奶骂骂咧咧：“谁啊？有什么事啊？半夜三更地叫门，我说明天天不亮了。大汉堡是你吗？有什么事啊？”
　　 田里根没想到五奶奶将他当成汉堡婶了，心里更慌，可已经叫起了五奶奶只好耐心地等着。
　　 忽然房门拉开，五奶奶往后退了退，她一双小脚差一点点绊倒。五奶奶惊叫道：“你这孩子怎钻进我家来的？快出去？等等，我搜搜你的身，偷了我什么东西！”
　　 田里根没有想到自己想好的一套话全用不上了，因为刚才他没有准备下五奶奶将他当成小偷怎么办。田里根只好临危不惧，强硬地争辩道：“我是自己钻进来的，可我没有偷你东西，我爸爸打我，要把我打死，我逃得没地方躲了，才钻进来的！”
　　 五保奶奶将灯朝田里根脸上照了照：“你不是村楠的那个让人嫌的儿子吗？你这样的孩子是要打，自己不听话，当父亲就得打！”
　　 田里根气得真想夺了老奶奶手上的灯，丢到地上，狠狠地骂她一顿：“你个死老太婆才该打呢！”可是他现在肚子里很饿，逃出去外面还有那么多人找他。就是只有父亲一个人要打他，他们看到他父亲打他，也个个帮着父亲，不会帮着他。田里根低着头委屈地说：“奶奶，其实，我不是个坏脾气的孩子，都是大人不讲道理，才将我看成坏。全村人都说你是老妖怪，其实奶奶你是最讲道理了！”
　　 田里根心里为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些话而高兴。他与奶奶还是有一个共同点的，都是村上最让人嫌的人。五保奶奶听到田里根的话，轻蔑地哼了声：“那些婊子，畚箕拎的夭寿鬼，我是最跟人讲道理了！就是不跟畜牲讲道理！”
　　 “是，奶奶，别人不害着你，你会骂人吗？肯定不会。别人不害着我，我也不骂人，不打人的！”田里根顺着五年保奶奶的意思，夸着五奶奶。
　　 五保奶奶忽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问我讨口饭吃？你晚饭还没有吃啊？好，我弄点你吃吃，我橱里还有两块烧饼，还有一碗饭。”五保奶奶说着就举着灯到香火桌上凑亮了另一盏煤油灯，拿着手上的灯回了房间。田里根在昏暗的灯光下这才注意到香火案上没有死人的牌位，只有一盏灯，一只钵头，一个盆。灯火让风吹得东倒西歪，好像要熄掉了，又站直了身子，冒着黑黑的乌烟，直冲到上边的一块木板上。木板已被熏得漆黑，烟灰都好像要从木板上掉下来了。田里根正看着灯盏上边的烟灰，老奶奶从房间里托出一碗烧饼，一碗菜，搁到桌子上。又问田里根：“你会不会喝酒？会喝酒就说会喝，不会喝就说不会喝，不要客气。我最嫌会喝的人说不会喝，那是什么话，屁话！”
　　 “会喝！”田里根见到烧饼就忘了恐惧与种种担心，听到老奶奶提到酒，回答得干脆又卖力。他的声音吓了老奶奶一跳，老奶奶又责怪他：“会喝就会喝，怎么要那么大声，担心我听不见啊？告诉你我耳朵可好着呢，眼睛也不花！”老奶奶骂归骂，倒是笑嘻嘻地到厨房里拿出两个空碗，搁在桌子上。又将香火上的小钵头揭了盖在上面的布袋，捧起来，到桌边朝碗中倒了酒。就招呼田里根：“来，今天奶奶高兴，陪你喝一碗，你能喝几碗，就喝几碗！”
　　 “我还不知道我能喝几碗！”田里根跪到板凳上，又显出呆气和傻气了。他自己也没有发觉自己与刚才处于危机时的机灵有什么区别。他还以为自己说的话一点也不傻气。田里根急切地喝了一大口酒，看看奶奶，才从碗里拿过一个烧饼，狠狠一口咬了下去，两嚼三嚼就随着第二口酒到了肚子里。
　　 老奶奶看着他喝着酒，自己喝了两口，忽然流下两行眼泪。这倒将田里根吓了一眺，老奶奶为什么突然流起泪来了？
　　
　　 四
　　 老奶奶上身还是光着膀子，两只奶子在腹前瘪瘪地挂着，已经失去年轻时的骄傲与挺拨。田里根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妥的，他只是个孩子，虽然是男人。
　　 五奶奶抹着泪水说，她以前生过三个男孩，很多年前第一个孩子被抓壮丁出去的，不知道死活连个音讯也没有。
　　 田里根不知道抓壮丁是哪一年，他看了看五奶奶，忽然觉得五奶奶内心是很善良的。
　　 五奶奶又说，她第二个孩子是得了天花夭折的。第三个孩子是在田间劳动突然中暑没救过来而死的。现在她只能每天晚上期待着孩子们回来与她会一会面。他们死后连块灵牌也不能给他们竖，他们都是短命鬼，不能竖灵牌的。
　　 田里根听五奶奶说死人还会回来与她会面，心里刮起了嗖嗖的恐惧的阴风。灯光又只能照到他们俩人之间一小块地方，天井里昏浊得似乎有影子在晃动。田里根连看也不敢看一眼别处。
　　 五奶奶抹了泪，又笑道：“其实我很喜欢小孩的，晚上睡觉有个小孩躺在脚边，那该多好！”
　　 田里根忽然想到一个不用出去讨饭的法子，只要五奶奶将他藏在家中，天天给他烧饼吃，给他酒喝，他就可以陪着她。
　　 老奶奶将头一仰，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她笑起来反而让田里根吓了一跳。她还有两颗门牙，长长地，在嘴巴里打着弯勾，在张开的口中露出野兽般的样子。那光光的上身，让田里根恍惚地觉得眼前不是一个老奶奶，而是一个老妖精。田里根听母亲与汉堡婶婶说过，千万不要与五保奶奶来往，更不能与她住在一起，她会吃小孩的。她家钵头里，水缸里还腌着小孩呢。五保奶奶伸出筷子夹着菜。田里根看到她指甲一个个留得长长的，尖尖的，好像专门为吃小孩准备着的。刚才自己由于慌乱将汉堡婶与娘往日的告诫全丢脑后了，才自投罗网。现在自己要真的来硬的，肯定逃不出这个老妖精的手心。她要是作起法来，一把就将他抓回来了。
　　 田里根没有想到为了逃避父亲的魔爪，又陷入五保奶奶的魔爪，难怪今天晚上这老妖精对自己这么好。
　　 五保奶奶却没有发觉田里根心里起了疑心，还热心地问他：“酒还要吗？要喝就喝个够，酒喝下去了，晚上睡得好。你父亲还要打你，你这样的好孩子上哪里去找啊？又听话，又会喝酒！”
　　 田里根不能再要酒了，老奶奶肯定是想将他灌醉了，好吃了他。
　　 可他顶不住老奶奶的劝说，又要了半碗。没想到本来他的酒量很好的，今天一碗多一点点，就昏昏沉沉的，连饭也不吃了，就趴在桌上睡觉了。
　　 五奶奶见他趴在桌上睡着了，就抱起他往房间里去。
　　 田里根其实没有睡着，他只是醉了，他心里还清醒着呢。他的头贴到了老奶奶乳房上，感受她乳房上汗臭味。他想挣扎起来逃走，可是自己没有一点力气。他被老奶奶放到床上，心里叫着苦。老奶奶很快就要将他给吃了，吃不完的肉就腌起来。
　　 可是田里根趴在床上，没有感觉到五奶奶指甲刺进自己的肉。他迷糊地听到老奶奶到厨房里洗碗，又过来上了床。他还感觉得老奶奶替他赶着蚊子，嘴巴里还笑嘻嘻地说：“多好的孩子啊，大头大脑的，大家为什么嫌弃他呢？有源也是疯子，儿子舍得打的吗？我现在要有儿子在身边多好……”
　　 田里根没想到五奶奶内心是这样痛爱小孩子的。他脸上露出了温馨的微笑，带着微笑进入了梦乡。忽然他被老奶奶的叫声惊醒，他迷糊中以为老奶奶要开始吃他了，他睁开眼，见老奶奶点亮灯，老奶奶不知什么时候穿上一件衣服，衣服上打满了补丁。
　　 老奶奶下了床，应着：“来了，来了！”
　　 田里根仔细听，才听到门外有人叫门，还有嘈杂的声音。他突然感到是爸爸他们找来了。老奶奶举着灯走出房间，他一骨碌爬起来，跳下床，跑到另一房间，钻进稻草堆里，抓过两把稻草盖到自己身上。也不管蚊子，与稻草上的痒了。
　　 田里根听到五奶奶拨掉门闩。破烂的门吱一声，拉开来。田里根听到从门外涌进好多人。从声音中他听出了有娘、汉堡婶、兰香姐、兰花、半女。他们急切地问五奶奶看见他吗？
　　 五奶奶说在啊，他就在房间里。
　　 田里根真想跑出去，跑进母亲的怀抱里。可是母亲每次在他挨父亲毒打的时候也没有力量护住他。说不定他们还是要将他送到父亲手上，挨上一顿好打。田里根这一下可不知怎么办了。他想乘他们到房间里再逃出去。可是五奶奶的房间很小，他只听到娘与汉堡婶两人进去。兰香姐、兰花、半女全站在天井旁。他要出去就会被她们发现。
　　 田里根听到从五奶奶房间里传来汉堡婶与娘的疑问，为什么刚刚还在床上，一下子却不见了呢？兰花跑到房间里提醒她们，他肯定躲在床底下，每次捉迷藏他就喜欢躲在床底下。可是她在床底下也没有发现他。
　　 田里根悄悄地将稻草连自己脑袋也盖上了。跟着他的狗忽然钻出稻草堆，抖了抖身子，摇着尾巴出去了。田里根想叫它回来，可又不敢出声。狗跑到外边，兰花就欢叫道：“他肯定在这个房间里！”
　　 五奶奶在另一边房间说：“不可能，这一下子他怎么会有这么快，他又不是老鼠，会打洞钻过去的！”很快五奶奶掌着灯，前头引着路，光线慢慢地移到房门口来。田里根一动不动，他还是希望她们不要看到他。光线照到房间里，田里根看到昏暗的灯光下，几张焦急的脸。兰花与半女已经叫着：“他在这里喽！”
　　 兰香上前一把拉起他，抹着泪水笑道：“你还要躲进去一点点喽，你知道我们快急死了，全村人都出去找你了。好多你的玩伴已经哭了！”
　　 田里根不相信全村人会出动找他，他不是全村人最嫌的可恶的孩子吗？难道全村人都喜欢他？难道她们不是来抓住他交给他父亲的？
　　 田里根呆呆地看着她们，一声也不吭。
　　 娘拉过他就朝他屁股上一把掌。田里根哇一声大哭了起来，那倒不是因为痛，而是委屈，他还担心着让父亲一顿打，连娘见了他还是一把掌。他太委屈了。就在这几个小时内，她们不知道他内心是怎样熬过来的。田里根忽地火冒三丈，抓过一把稻草朝娘脸上掷去。
　　 娘黑下脸骂道：“你以后还敢这样，就将你送给讨饭人，你还不听话吗？”
　　 “你们大人对错就不说了，全说我错，我就知道我是小孩，打不过你们，打得过你们，我就有道理了！”田里根用手背抹了把泪，呜呜地哭着。
　　 她们却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田里根看着她们笑，觉得她们好傻。这有什么好笑的？他说的话有什么好笑？
　　 汉堡婶一把抱起他，亲了他一口：“是的，你们大家错了就不说了，光说我田里根的错，今晚上跟着婶婶睡，不让任保何人欺侮你了！”
　　 田里根趴在汉堡婶肩上，哇一声将所有的委屈倾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