镯子
镯子
一
在病房里忙了一早上的金钰,刚回到护理部的办公室,手机响了。金钰并不急着接电话,先给自己倒了点水喝,作为护理部主任的她,每周二对各科护理小例行检查时,都累得不成样子,这么大的医院,护理工作不敢马虎,哪一个科室出现护理纰漏,对她都不好,所以每次下科室,她都要格外细心,虽然各科室的护士长都很负责,但她还是不放心,因为,现在医疗事故发生太多,把她都看害怕了。
金钰坐在椅子上,任由手机不停地响,闭目养神,脑子里回忆着刚才工作的过程,想想有没有纰漏的地方。手机铃声因无人接听而主动挂掉,没一分钟又响起,金钰还是没接听,实在太累,缓一缓再说,可没想到,手机铃声又响了,一连响了三次,金钰慢悠悠地掏出手机一看,是乡下姑姑的邻居——七婶家的固定电话,金钰一个激灵从靠背上弹起来:“喂!七婶。”
话筒里传出七婶洪亮的声音:“哎呀妈呀,金钰呀!总算打通你的电话了。”
“不好意思,刚忙着呢!七婶,是不是我姑有啥事?”金钰知道七婶打电话,一定是姑姑有事,这已成了惯例。
“你姑胃疼了三天,给鑫良和磊良都打电话,可没一个回来。”
“是不是很严重?”
“你赶快回来,我看挺严重的。”
“七婶您先照看着,我马上就回来。”金钰挂掉七婶的电话,赶紧拨通老公刘健的电话,叫刘健开车过来接她。又赶紧找护理部副主任韩梅安排工作,又向院长请假,之后才气喘吁吁地跑到医院大门口。
刘健心里有十二分的不愿意,但还是以最快速度从公司到了医院门口等金钰,看见金钰出来,按了一下喇叭。金钰上车之后,刘健一踩油门,车一溜烟就跑了。在车上金钰简单和刘健说了姑姑病的情况,就开始给大表哥王鑫良打手机,电话处在无人听状态,她又给二表哥王磊良打电话,电话占线,两个人的手机打了好几遍,一个处在无人接听状态,一个是正在通话状态,气得金钰骂了一句脏话。
此时,正逢上下班高峰期,中山路上的车就像挤在锅里的粘豆包,一辆挨着一辆,堵得一塌糊涂。心急如焚的金钰,反复拨打两位表哥的电话,可就是打不通。刘健看金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心疼地说:“金钰你也不要太急了,老姑的胃病是老毛病。”
金钰虽生气,但对刘健,心里还是感激,每次家里有什么事,都是刘健跑在前面,对待姑姑,那真是无话可说,每次回去,给姑姑买米买面,给钱,刘健一个侄女婿能做到这份上,也真不错了。
“谢谢老公!每次姑姑有事,都是我们跑在前头,这两个不孝之子是得寸进尺,我真的拿他们没办法,有时我也想狠心不管,他们的亲妈,他们都能忍心不管,我有啥不能的,可是……”
刘健摸了摸金钰的头,疼爱地说:“傻瓜,还和我客气,我知道,你和老姑的感情,什么事情都有我呢!不过这两个家伙,得想个办法,教育教育,才行。”
“怎么教育?你可不能打架斗殴呀!”
“又犯傻了,谁说教育要动武力呀!现在是文明社会,要用智慧,你不要急,等到老姑家,看看情况再说。”
被堵得如长龙般的车队,开始缓缓前行,刘健赶紧跟上,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出了城,去姑姑家是省道,一路畅通,刘健将车速提到120码,开得飞快。金钰又给两位表哥打了几次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和占线。用刘健的手机打,还是老样子。看来他俩是存心不接电话,只能作罢。刘健让金钰给两位表嫂打电话,金钰说算了,回去看看情况再说,不到万不得已,金钰不会给两位表嫂打电话。
很快,车子驶入王家圪崂村,王老太家在村子中间,正好车子能开到门口。刘健刚把车停稳,金钰已忙不迭地下车,跑进王老太家:“姑,姑……”王老太像只受到危险的刺猬一样,蜷缩着身子,用两只拳头顶着胃,趴在炕上。
“姑,你咋了?”金钰一步跨到炕边。
王老太努力地抬起头,脸色苍白,黄豆大的汗珠子在脸上滚动。“金钰来啦,没啥,没啥子事。老毛病,不打紧。”
金钰摸了摸王老太额头,还好没发烧,她将王老太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姑,坐一会,我带你到医院看看。”
王老太挣扎着向门口张望:“他们都回来吗?”
金钰听了,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他们吓得连电话都不敢接,哪还敢回来,可怜的姑姑还盼望着他们回来。
金钰害怕王老太伤心,就编谎说:“他们要回来的,我挡住没让回来,我们有车回来方便,这次,是接您去住医院的。”
这时,刘健进来:“老姑,怎么样?”
王老太摇了摇头:“不要紧,不去医院,这胃疼是老毛病,吃点药,吃点饭,就好了。”
“好好,老姑你想吃啥?我去做饭。”刘健握着王老太的手问道。
“你车上有啥吃的?”王老太反问着。
刘健和金钰听了王老太的话,面面相觑。他们立马明白过来,王老太又是断粮了,饿的胃痛。
“我去拿。”刘健说着往外走,走到门口,和端了一碗汤面的七婶,差点撞上。
“七婶好!”刘健赶紧退了一步,侧着身子,让七婶进来。
“你俩回来,我就放心了。老嫂子,我做的汤汤面,你赶紧吃点。”花白头发的七婶,很胖,像橄榄球。
金钰感激地看着七婶:“谢谢您七婶,刘健,快接住七婶。”
“谢谢七婶,我来端饭。”刘健一大步跨到七婶的面前。
“没事的,不用谢,我来,你俩没吃饭吧?去我家,你七叔等着呢!”七婶给金钰使了个眼色。金钰和刘健帮王老太半靠在被子上,等王老太坐好了,七婶将碗递给王老太,自己坐在炕沿上。王老太挣扎着端起碗,不慌不忙地吃着饭。
刘健和金钰从王老太的卧室里出来,金钰就去厨房看了一下,发现自己上次给姑姑买的米面油都不见了,金钰心里就明白了,气得她脸发青地去了七叔家。
和七叔简单地问候之后,大家开始吃饭。饭桌上,金钰问七叔:“七叔,这几天,我那个表嫂回家过?”
“半个月,差不多是半个月前,小巧回来过,还和你姑吵吵闹闹的,你姑这病,也是气的。金钰呀!那两个表哥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一对白眼狼。你这次把你姑接去,好好给检查检查,省得耽搁了病情。”听了七叔的话,金钰心里难受极了。大表嫂小巧肯定将米面油藏起来了,想饿死姑姑,这么狠毒的女人,大表哥还当心肝宝贝似的护着,老姑半个月不吃油,没油水的粗茶淡饭,老姑能胃不疼?不过,七叔说得对,是应该给老姑检查检查了。
“七叔,小巧为啥和老姑吵架?”刘健看金钰泪汪汪地坐在那儿不语,就问了七叔这么一句。
“具体为啥?我也不知道,这个小巧是个麻、糜不分的主(是非不分),那天我正在房顶上,收拾晒干的苞谷粒,看见小巧将你们买的米面油,全都拿到自己屋里。第二天,就拿到她娘家去了。你老姑一辈子好强,爱面子,这病是活生生地饿出来,也是气出来的。刘健,金钰,哎!七叔今天给你们说的话,不要告诉别人,让别人知道了,你老姑面子上过不去,准会出事情。”
二
就在刘健和金钰,合计着将王老太带回城里住院时。在城里打工的王鑫良和小巧两口子,找王磊良和红梅两口子,商量怎么对付金钰。他们也知道,这次没回去看王老太,很理亏。
四个人,坐在王磊良租来的民房里,你一言我一语,尤其是小巧和红梅,谁都不愿意吃亏,说着说着,还吵起来了,农村人吵架的场景,激烈的就剩下没动手了。
在金钰的安排下,王老太住进消化科的8床,做了紧急检查,好在没胃出血、胃溃疡等难缠病,只是萎缩性胃炎,医生做了相应的治疗。等把王老太安排好,也该下班了,金钰又给王鑫良打手机,接通后,话筒里传来杂乱的吵闹声。
“喂!鑫良哥,你在哪儿?”
“你说啥?我听不见?你们都不要吵了。”鑫良被磊良、小巧和红梅的吵闹,没听清楚金钰说什么。
“你在哪里?怎么那么吵?”那边的吵闹,金钰也没听清鑫良说什么。
“我在磊良这里,商量着明天回家。”鑫良从屋里出来,站在楼道上。
“回家看老人,还用商量?等你们商量好了,黄花菜都凉了。我姑已经住进消化科8床,你们过来吧!”
“啥?住院了,哦!我们这就过去。”鑫良挂断电话,进屋了。
等鑫良一行四人到病房,王老太因打了止痛针,睡着了,金钰只能将他们带到家里。
金钰家,在医院的家属区,大约五分钟就走到了,刘健已做好了饭,正准备给金钰和王老太送饭,看大家都来了,就让大家先吃饭,饭不够吃,又煮了一些挂面,做了西红柿鸡蛋卤汤,切了一盘火腿肠。这四个人,都是在城里打工,干得都是体力活,饭量自然大。金钰看着表哥表嫂们,狼吞虎咽地吃饭,又觉得他们可怜,心里又滋生了几许同情,等他们吃饱喝足之后,才给他们开会。
“不是我说你们,你们这次真的过分,七婶不把电话打给我,恐怕就要出大事情了。”金钰给他们每人手里塞了一个苹果。
“我们这不是商量回家吗?你知道我们打工的,请假多难,我们一天不上班,就没饭吃。”小巧最先开口。
“就是,我们哪像你们,上不上班都有工资,旱涝保收。”磊良将苹果咬得“咔嚓,咔嚓”响,腮帮子鼓鼓囊囊地说。
“啥?二表哥,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们不上班,就有工资?还旱涝保收呢?这世上哪有不劳而获啊!”刘健不满地说。
“你们……”磊良刚要开口,红梅用腿碰了一个磊良,磊良就不吱声了。红梅这个小动作,却让金钰看在眼里。磊良戛然而止,屋里突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只有吃苹果的咔嚓声,此起彼伏。
金钰看大家不吱声,又说:“幸亏刘健开车和我赶回去,现在姑姑已住院,姑姑有新合(新农村合作医疗),可我们医院不是指定医院,在我们医院只能报百分之六十,其余的,你们得想办法。”
“啥,还要掏钱?”一听钱,小巧就坐不住,跳起来。
“在对口医院,是报百分之八十,现在不是在我们医院,我们医院不是王家圪崂的指定医院。”金钰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金钰,能不能免了,你不是医院里的领导吗?”鑫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这是鑫良见到金钰和刘健之后,唯一的动作——看自己的脚。
金钰知道老实巴交的大表哥,心里有愧疚,他是长子,应该承担起更多的责任,可是他被小巧完全掌控着,在家里没发言权,他更惹不过小巧,这是软弱男人的悲哀。
“鑫良哥,你把你妹子想的太伟大了,这医院不是我家开的。”金钰又气又恨地说。
“你不是护理部主任吗?这么大的领导,办这点事情还不是小菜一碟。”小巧说。
刘健想起七叔的话,知道小巧做的那些缺德事,对小巧更加反感了:“你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金钰为老姑,隔三差五请假,马上被医院开除了,你们还好意思让金钰为难,医院哪能轻易给哪个病人,说免医疗费就免呀?”刘健没好气地说。
“不为难金钰妹子,大哥家掏多少,我们掏多少。”红梅知道,小巧一分钱都不会掏,所以才大方地说。
“报百分之六十,和报百分之八十,那是天壤之别,要多掏多少钱,当时,住院时,怎么不和我们商量?”小巧不满地说。
“还好意思说,我们把你们的电话打爆了,怎么不见你们,你们连电话都不敢接,老人病成那样子,七婶昨天就给你们打电话,你们怎么没一个人回去?”刘健原本就想教育教育他们,所以,说话也就不客气。
“金钰,那……大概得多少钱,你知道小树,在上大学,小草高中也很花钱……”鑫良吞吞吐吐地说。
“大概得四千块钱,你们一家两千……”
“啥?啥病,咋这么贵?”磊良打断金钰的话,问道,这也是目前唯一问到王老太病情的话。
“萎缩性胃炎,也不是什么大病,但姑姑住院,得有人伺候,你们的工作都很要紧,那就请个护工,加上吃饭,多的不住,就三四天,连医院的,怎么也得四千块。”
“妈呀呀!什么人,还请护工?萎缩性胃炎,又死不了。”小巧从沙发上跳起来。
“我看,金钰是官当的忘根本了。其实,你姑的病,压根就没必要来城里,金钰你也真能小题大做。”红梅不慌不忙地说。
“妹子真会开玩笑,我们都是被人家雇佣的人,还雇人呢!你二表哥我,每天给人家背沙子,一袋子湿沙子,一块钱。我们不是你这样当官的,手指一划,就是钱,我们的钱,都是血汗呀!还能雇起护工?”
“就是,我们是农民,不是高级人家。”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把矛头指向金钰,金钰一声不响地坐着,像看大戏一样,看着他们的嘴脸。他们没一个人能自我反省,能担当起他们为人子女的责任,老人已病成这样了,他们至今没关心过老人的病情,吵过来吵过去都是没钱。金钰心寒到极点,不要说这两位嫂子,就眼前这两位和她一起长大的哥哥,突然都让她陌生得不能再陌生,大表哥老实巴交,在金钱的面前,也会尔虞我诈。二表哥不用说,从小调皮捣蛋,心眼多,但现在一切听媳妇的。金钰觉得红梅人不错,柔柔弱弱的,什么事情都不会计较,原来她才是最有心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