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龙泉公社通往火葬场的大道上，传来了喇叭的合奏声。喜庆的带点古老的喇叭调子悠扬悦耳；那似乎是飞、是飘的旋律在这绿色的山谷里荡漾，蛙声息了，百灵子哑了。
　　 是谁家在迎娶新娘子？不是。你看，那是一辆牛拉的灵车在缓缓行进，灵车后面二十多杆喇叭呜呜哇哇地吹着。送葬的人足足排有半里多路。
　　 这个葬礼多么奇特而隆重！死者是谁呢？你一定认为他是个大人物吧？不，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光棍农民，名字叫苟元礼，是个老喇叭匠。他平凡的一生却有着令人难忘的故事。
　　 苟元礼是个祖传的喇叭匠。七岁时就开始在牛背上学吹喇叭了。一次，他倒坐在牛背上吹喇叭，牛顶架把他掀翻在地跌断了腿。从此落下个瘸脚病，走起路来像只浪里的破船，东摇西晃的。别看他瘸拉巴叽的，他可是个美男子，四方大脸，大眼睛，浓眉毛，高鼻梁。十五、六岁时喇叭就吹出了名。爹妈死得早，又无姐无妹，只身一人靠吹喇叭也填饱了肚皮。他这个人从小就大大咧咧，长大后更是朴实憨厚。谁家有事请他去吹喇叭他从不计较报酬，给他个三元两块的他就拿着，没钱管顿酒喝也中。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愿意请他去吹喇叭。前村后屯的，跟他学艺的人不少，他一生教会了二十多徒弟。传艺的第一天，他一反大大咧咧的样子，严肃地对徒弟说：“吹喇叭只为了挣钱就不对了。办喜事有咱喇叭是喜上加喜，让大家伙高兴。办丧事，咱们吹喇叭是送死者一程，让大家伙心里得到安生。当喇叭匠，心眼要好使，拿不起钱的人家，咱不能伸手要。懂吗，徒弟们？”
　　 村南有座不算高大的龙泉山。一有闲空苟元礼总要蹬上山背，对着满坡的杏林、山花，拿出磨得油光铮亮的喇叭尽情地吹起来。那悠扬悦耳的喇叭声迷恋了一位姑娘，每当这时她总是靠在杏树上痴情地望着苟元礼。有时还送给他一捧甜甜的大黄杏。她是岭南杏树沟看杏园老李家的二闺女。
　　 土改时，尽管苟元礼穷得叮当响，家里连套像样的铺盖都没有。二姑娘也没嫌弃，挟个包就嫁过来了。谁料想他这个游荡惯了的汉子，庄稼活他干不好，又不会料理家，不知道疼媳妇。尤其这些年每出去吹喇叭都有酒喝，染上了酒瘾，一顿不喝都难受，经常喝醉。每当喝醉了酒，他就无比的兴奋，一瘸一拐地满村跑，一边吹喇叭，一边唱。不到一年功夫，二姑娘实在过不下去了，家里只要有点钱他都买酒喝了，经常接不开锅。二姑娘就跟他离了婚。二姑娘挟着包走那天，苟元礼一直把二姑娘送到龙泉山的大岭上。他憨声憨气地说：“走吧，都怪我不好，太苦了你啦。让我再吹喇叭送你一程吧！”二姑娘抹着泪下山了。
　　 苟元礼心中充满惆怅，多么好的媳妇啊！真对不住人家，酒啊，酒！都怪这高粱水误了我的事。他想去追赶二姑娘，可是，只走了两步就停下了。两行晶莹的泪水流下来。他冲着二姑娘的背影吹起了喇叭。开始喇叭声很深沉，像泉水低吟，像秋蝉细语；后来却又变得急骤起来，像瀑布奔泻，像老牛哞叫……渐渐地喇叭声变得杂乱无章。可他还是一个劲地吹，吹落了太阳，吹亮了满天星斗。腮肿了，唇裂了，额头上暴起青筋，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失去了光泽，呆呆地望着二姑娘离去的方向。
　　 这时二姑娘也没走远，那如诉如泣的喇叭声勾起了她心中的酸楚，她躲在一棵大杨树后默默地痛哭，几次她都想走回来。但是，她还是控制住了心中的冲动，抹着泪，一步一回头地走下山去。
　　 这时，苟元礼最对心思的老村长袁诚来把苟元礼拽到家里去。从锅里捞出两棒热呼呼的煮玉米给他吃。袁诚劝他戒掉酒，再去把二姑娘接回来。
　　 苟元礼虽然也下过决心戒酒，但这酒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最终还是继续喝下去，自然也就没去接二姑娘。过了几年，二姑娘又嫁回这龙泉村，给死了老婆的张木匠做了添房。苟元礼再也没接娶过，光棍一人倒也清闲自在。
　　 灵车在缓缓地行进着。喇叭匠吹累了，他们换班吹。寡妇二婶坐在灵车上，默默地往道上撒纸钱。二婶就是当年的二姑娘，她的命也够苦的，几年前张木匠染了重病一命呜呼了。她就领着女儿过。这不，现在日子过好了，袁诚刚刚做好了苟元礼和二婶的工作，想让他们破镜重圆，谁料到老苟头却没这份福气。
　　 老苟头一辈子没离开过喇叭，龙泉村人听他的喇叭声就像听惯了房檐上的家雀叫。可是，有几次独特的喇叭声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乡亲们至今记忆犹新。
　　
　　 二
　　 一九七四年秋收后。一天，公社的黄主任把苟元礼请到公社的革委会。黄主任笑容可掬地让苟元礼坐在椅子上，又递来一杯茶，亲亲热热地说：“苟大叔，咱们公社学大寨打了个翻身仗，今年粮食获得大丰收。送完公粮上县里去报捷，这回也该红火红火，想请你给组织个喇叭班子去吹一吹。”黄主任见他脸上没有反应，又装作痛心地说：“苟大叔，过去我们的打击面过宽了，反四旧时给你挂了牌子游了街。那个时候全国都那样搞，现在不是早就还让你吹喇叭了吗！我想你是能理解的。”他又神秘地对他说：“亏不了你，报酬嘛，一天记两天的工分，格外再给你两瓶北大荒原浆酒。”听说还有酒，苟元礼乐了。
　　 报捷会上打了炮，苟元礼带领徒弟们使足了劲，把“学习大寨，赶大寨”的曲子吹得悦耳动听，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黄主任非常满意，不仅给了他两瓶酒，还用报纸包了两卷五香干豆腐塞到苟元礼怀中。苟元礼乐颠了陷，回到家，蹲在锅台旁就着五香干豆腐喝了半瓶原浆酒。酒劲上来满脸红光，来了精神。他一瘸一拐地来到街上吹嘘上县里报捷的见闻。一群孩子们围着他闹哄，大人们看见他都撇撇嘴就走开了。
　　 苟元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心里纳闷。丰收了乡亲们咋都不高兴呢？他见二婶站在门口瞅他，就凑过去问个究竟。二婶说：“傻瓜！你还高兴呢！这回你可是帮人家实实在在地吹了喇叭杆子。今年咱们公社的粮食产量刚刚挨着‘纲要’的边，黄主任为了邀功征了咱们社员的口粮，谎报了过‘黄河’，用不到明年开春咱们都得断顿了！”
　　 苟元礼顿时火冒三丈，额上暴起了青筋，喘着粗气骂道：“奶奶个孙子！黄嘴丫子没退净，跟爷爷我耍起鬼招来！”他瘸得更厉害了，一摇一晃地跑回家拎着那一瓶半酒就去了公社大院，他把酒摔在水泥台阶上，又把黄主任骂了个狗血喷头。回到家，他把酒壶砸扁了，小喇叭也插到房檩子上。一年多任凭谁找也不吹喇叭了，甚至连酒也不喝了。
　　
　　 三
　　 灵车爬上了一道岗坡路。岗上有一个红砖砌建的抽水站，旁边架起一道渡槽，把水送到山上来。那清清的渠水哗哗地流着，滋润着这油黑的土地。玉米吐樱，谷子抽穗。岗坡下，开天劈地第一次试种的几亩水稻也长得十分茂盛。这翠绿的色彩美得迷人，美得凝重。
　　 灵车停下来，人们到渠里捧起一捧捧水洒在灵车周围。苟元礼呀，这清粼粼的渠水有你的一份功劳啊！乡亲们怎能忘记。那是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年，县水利科为支援山区建设，决定给龙泉村打一眼深水机井。资金由村自筹一万元，国家投资一万元。这自古以来就十年九旱的山乡，水对人们是何等的重要哇！为了凑齐那一万自筹款，家家户户都翻了箱底。
　　 谁料想，打井队干了一个月，井打废了，不出水。他们拍拍屁股就鞋底抹油——溜了。社员们自筹的那一万元也瞎了，袁诚带着会计跑了几趟县城都空着手回来了。
　　 这几天傍晚，人们总会看到袁诚在村东边的山梁上走来走去。他并不是在散心，一个宏伟的引水计划在他心中酝酿着。他盘算着，只要修三个提水站，修三座渡槽，就能把八里外的威斯河水引进村来。可是，这么大的工程得投资多少钱啊！一个村根本干不起。袁诚就串联了同样缺水的红光村和杏林村，联合起来引水。预算了一下，精打细算也得十万元。好在杏林村西山有石场，龙泉村自己有砖厂。这样就不用花现钱买砖和石，只买水泥、输水管和水泵就行了。龙泉村的社员们又紧紧裤腰带筹集了一万元，如果能把县里打井社员投资的一万元要回来可就解决问题了。
　　 苟元礼知道了袁诚的计划，他拉住袁诚的手说：“大哥，你信得过我吗？那一万元县里不给，我上地区找领导去告状，地区党委的冯书记合作化时驻咱们村，就住在我家，找他去试试吧！”
　　 袁诚眼睛一亮：“好主意！我咋没想到？冯书记人特别好，他不会忘记咱们村的。你再把我这个引水计划带上，向冯书记汇报，请他支持一下。元礼啊，咱就是去汇报情况，能解决更好，解决不了也别难为冯书记。”
　　 苟元礼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拿着袁诚开的介绍信和引水计划，把小喇叭也装进了挎包里，坐了三个小时的汽车，一瘸一拐地找到了地委的大门口。接待室里坐着一位戴眼镜的胖女人。他赶紧把介绍信递过去。
　　 胖女人飞快地看了介绍信说：“县里不给钱，地区也没钱给，还是回你们县里去解决吧！”
　　 苟元礼赶紧说：“同志，麻烦你让我进去见见冯强同志。”
　　 胖女人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乡巴佬，不耐烦地说：“冯书记的大名也是你能叫的吗？他很忙，没时间管你们的事！走吧！走吧！”说完就下了逐客令。
　　 苟元礼被逐出门，心想，我不能白来一趟，这样回去怎么向袁诚交代？可人家不让进门咋能见到冯书记呐？他坐在大花坛的水泥台上，思索了一会儿。有了，迫不得已就得用损招了。他饿了，从容不迫地从挎包里拿出昨天晚上二婶送来的烙饼和咸鸭蛋，香甜地吃起来。吃饱了，转身看见身旁一个浇花用的水龙头正在滴水。他凑近前拧了一下，水溅了他一脸，他没管那些，趴在龙头下咕咚咕咚喝了一肚子水。自语道：“好爽快！”他又重新坐好，从包里取出那宝贝小喇叭。心想，这回吹个啥调呢？吹娶媳妇调不行，这里是政府大院。有了，就吹那次去县里报捷吹的“学习大寨，赶大寨吧！”
　　 喇叭声吸引了一群看热闹的干部，团团把苟元礼围住。大家想不到这么不出奇的乡下人，小喇叭吹得这么好，有的说市里大戏院吹喇叭的也没有他吹得好。苟元礼来了精神，吹一阵再唱一阵自己编的词：“兴修水利呀学大寨，全村老小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凑齐了一万块呀，打眼机井不出水呀，县里不给把钱退，害得俺劳民又呀么又伤财……”
　　 喇叭声把接待室那个胖女人也引来了。她横眉竖眼地呵斥苟元礼：“再胡闹把你抓起来，送到收容站去！”她没想到这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竟然没有被吓住。
　　 苟元礼一不着急二不上火地冲胖女人笑笑，拎起小包说：“正好我还没地方吃饭，没地方睡觉呢，那就劳您大驾把我送去吧！”说完就拉住胖女人的衣襟。
　　 胖女人赶紧甩掉他的手，不停地拍打着衣襟，好像他的手上有牛屎似的。这回胖女人倒被苟元礼叫住了阵，正在难分难解时，一个两鬓花白的老同志从楼里走出来。众人见到他都纷纷让路。
　　 胖女人这回可有了救星，赶紧对苟元礼说：“冯书记来了，有意见你就跟他说吧！”
　　 冯书记走上前一把拉住苟元礼的手说：“苟元礼呀，果真是你！我听见熟悉的喇叭声就知道是你来了！没事你是不会跑来找我的，村里又有难事了吧？”
　　 苟元礼赶紧拿出袁诚的信和提水计划。冯书记简单看了一下后对胖女人说：“小戚呀，你负责把这位老同志安排到招待所住下，他们龙泉村抗日的时候就是咱们的堡垒村，合作化时我在他们村蹲点。现在他们那里干旱缺水，报来个引水计划，明天我要跟有关部门研究一下解决方案。”
　　 冯书记是个雷厉风行的领导，第二天他就让办公室召集农业、水利、扶贫办等有关部门专项讨论研究了袁诚的计划。大家都感到这三个村联合引水计划确实可行。冯书记让农业和水利部门再好好规划一下，再扩大规模把附近七个村的缺水问题都解决了。
　　 苟元礼舒舒服服在地委招待所住了三天。冯书记的秘书来告诉他，地委决定补助他们公社80万元，加上公社自筹30万元，修建一条大的引水渠，把他们七个缺水村的问题都一并解决了。苟元礼兴匆匆地回村了。一进村他就把喇叭吹了个高八调。那旋律像战马嘶鸣，像高山流水，像丰收的喧笑……他把全身的劲都使上了，脸和脖子涨得通红。人们看见苟元礼那兴高采烈的劲头就知道他带回了好消息，满街筒子的人都来迎接他。苟元礼腿也不那样瘸了，挺直了腰板，威风凛凛，好像个凯旋的大将军。
　　 灵车从一片大豆地旁缓缓走过，这是寡妇二婶和苟元礼合包的一垧责任田。大豆长得枝繁叶茂，油绿的色彩放着光泽；一嘟噜一嘟噜的小粉花挂满枝杈，在阵阵绿涛中花儿格外耀眼。大豆似乎在微风中窃窃私语，它们在述说着什么？也许它们在向灵车上长眠的主人倾述哀思吧？自从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后，为了赎回年轻时自己对二姑娘的亏欠，他主动要求和寡妇二婶合包土地。他没白天没黑夜地滚爬在这责任田中，精心侍弄庄稼。每一个枝头每一片叶上都凝结着苟元礼对新生活的一片深情啊！袁诚已决定在秋收后给他和二婶举办隆重的婚礼，让他们破镜重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