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囤能储存地瓜干，能盛装麦粒，还能藏爷爷。囤，救过爷爷的命。
　　 奶奶说：“鬼子进村了，快藏起来！”
　　 爷爷嘬口大烟袋，不慌不忙地回道：“他们进村干我啥事儿？我藏啥？”
　　 奶奶急了：“你每天干的什么事你自己知道，万一走漏风声，有人通风报信呢？”
　　 “我干的事儿咱村里除了你知道，没人知道！”
　　 “那可说不准。俗话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西邻那个老家伙最近老往咱家跑，行迹鬼鬼祟祟的，万一他去鬼子那里报信呢！”
　　 爷爷奶奶正说着话，院门“咚咚咚”的响了起来，还伴着叽里呱啦的喊叫声。奶奶着急了，拍了爷爷一巴掌，声音带着哀求：“耗子，你就听我的话，快藏起来吧！”
　　 爷爷这才站起身子，拉开屋门向着院子西侧的一个粮囤跑去。他跑到近前，拉开囤门，一个小跳蹦进去，动作干净利落。囤门一尺见方，离地四尺多高，他身不蹭门手不搭框，准确无误地扎进去，身手矫健，像只偷粮食的老鼠。不是像……就是！
　　 爷爷刚蹦进粮囤，院门就被跺开了，三个人快步闯进院子。当前领路的那个中年男子便是沙窝村的村保王子酒，身后还跟着两个抱着长枪的鬼子。王子酒和爷爷家是一墙之隔的东西邻。三人进院哪儿都不去，朝着囤就下了手。看来，他们是冲着粮食来的。
　　 奶奶担心爷爷！心里犯嘀咕，这个冤家啊！怎么单单藏到那里去呢？就这猪脑子，还干革命？
　　 鬼子搬完了最后一袋地瓜干儿，奶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鬼子翘着屁股趴在囤门上往里打量，手里的长枪这儿戳戳，那儿攮欜，奶奶心里直打鼓：这会儿玩完啦！黑耗子怕是变成死耗子了……
　　 鬼子却把身子缩回来，推着粮车走了。奶奶长吁一口气，咋啦？没发现那个冤家？不可能啊！囤，就那么点儿地方，根本藏不住人啊！奶奶也翘着屁股趴在囤门上往里瞅，也没发现爷爷的身影。邪了门了！人哪儿去啦？奶奶就轻轻地喊：“耗子，耗子……”囤底铺了一层麦糠，窸窸窣窣有动静，掀起了一块土坯，探出了一个脑袋。正是爷爷。
　　 奶奶惊呼：“你这只黑耗子，啥时候在那里打了个洞？”
　　 爷爷呸口唾沫，朝着奶奶笑笑：“耗子打洞，有什么好惊奇的。鬼子走啦？”
　　 “走啦！”
　　 “谁领着来的？”
　　 “还能有谁！西邻的那个王村保呗！”
　　 “这个狗汉奸，早晚有一天收拾他。”爷爷忿忿地骂着，爬出了地洞口，把那块遮盖洞口的土坯又盖上了。
　　 奶奶瞅着空荡荡的囤底却哭了。抬起胳膊，用那件崭新的红棉袄的袖口抹眼泪：“粮食都没了，这个冬天可咋过啊……”
　　 爷爷忙劝她：“莫哭莫哭，还有，还有……”说着话，弯下腰，把土坯又掀起来，从里面提溜出一个布袋，既而又提出一袋，再提出一袋，提出第三袋的时候奶奶终于破涕为笑了，伸出一只手，在爷爷高翘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矫情的说了一句：“你这只黑耗子，就是有心眼儿！”
　　 那时候，爷爷在水渠游击队做着司务长，他做了三年的司务长，从来没让战士们饿过肚子。爷爷长得黑，又像老鼠一样刁钻狡猾，因此，他还有一个雅号：黑老鼠。说是老鼠，其实爷爷并不老，不过才二十一岁，前些日子刚刚和奶奶成了亲。
　　 那晚，奶奶躺在爷爷的臂弯里，还问着“耗子打洞”的事儿。爷爷却愁眉苦脸。奶奶问他怎么了？爷爷说：“这些粮食本来给队伍准备的，鬼子来的这么突然，如今粮食被洗劫一空，可怎么办？”奶奶不言语，她等着爷爷接下来要说的话。爷爷果然说了：“咱们勒紧裤腰带，也不能饿着战士们，明天一早，我就把粮食送过去。”
　　 “你都送过去，咱们吃啥？”奶奶问了句，声音很低。
　　 “你放心，我留一袋给你娘俩吃！饿不着你们的。”爷爷说着，摸了摸奶奶的肚皮。爷爷也刚刚知道，奶奶已经怀孕了。
　　 第二天天未亮，爷爷就推着木轮车出了门，木轮车上装着两袋地瓜干。爷爷出去了一整天，直到夜半三更才回来。奶奶没睡，一直等着他。
　　 “怎么样，送到了吗？”
　　 “送到了！”爷爷坐在炕沿上，抽着闷烟，“那么多战士，就两袋粮食，也只能解燃眉之急，总归不是长久之计……”爷爷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头紧锁，叹了口气。
　　
　　 二
　　 “囤顶压着红布头，吃饭穿衣不用愁，囤顶没了三尺红，吃糠咽菜要受穷！”这是当时益北乡广为流传的一句谚语。那时候，家家户户的囤顶都“压红”。囤顶压红有讲究，预示着粮食满仓，丰衣足食，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爷爷家的囤顶也压着红，那是前不久奶奶成亲的时候，从她做棉袄的那块布料上特意裁下来的一块红布头。囤顶压红的时间不长，红布经历了几场雨雪的浸润，颜色反而更加鲜亮。甚至比奶奶穿的那件红棉袄还要红。
　　 那天夜里起风了，下雪了，风呜呜地吹，把窗纸都吹得吧嗒吧嗒的响。奶奶起的早，拉开门，整个世界纯白一片。奶奶瞅着那片白总觉得不对付，像是少了点儿色彩，囤顶那块红布呢？鬼子扫荡刚走，红布就不见了，这可是不吉利的事儿。奶奶着急了，围着圆囤像驴拉磨一般地转圈圈儿，转了好几圈儿也没找到那块红布头。
　　 紧贴着圆囤西侧有一道八尺多高的青砖墙。这道墙是西邻王子酒家垒砌的。王村保是村子里的大户人家，青砖院墙，青瓦屋顶，与奶奶家低矮的土墙头茅草屋形成鲜明的对比。
　　 墙体上有一个麦粒那般大的小洞，奶奶趴在洞口上瞅着，身子一沉，红布头在西邻家里呢！“怎么吹到他家里去了。”奶奶沉沉嘟囔着，扭身进了屋。
　　 爷爷还倒在炕头上睡着，睡得很死。爷爷最近半夜里总往外跑，天放亮才回来，其实，他这会儿是刚睡着。奶奶坐在炕头上，她没叫醒爷爷，她想让他多睡会儿。
　　 爷爷却醒了，握着奶奶的手，问她咋了？奶奶才说红布头的事儿。爷爷安慰她：“你甭管了，我这就去他家取回来。”
　　 爷爷敲王子酒家的院门，“王保长，王保长……”王子酒闻声出了屋门，第一眼就看见了院子正中央铺在白雪上的那块红布头。他弯腰捡起红布，扭头西望，瞅了瞅爷爷家刚刚露出墙头的那个囤顶。
　　 王子酒拉开院门，没等爷爷问话，就将手里的红布递了过去：“是不是找这个？”王保长身子堵着门缝，看样子并没有让爷爷进院的意思。
　　 爷爷把红布接在手里，朝着王保长笑笑：“是是是。”却抬脚向他家里走去，“一大早就被婆娘喊起来找红布，还没来得及解手呢！这会儿憋坏了，借你家茅厕用用哈！”说着，推开王保长扶着门框的手，强行进了院子。
　　 王保长无奈，后面紧紧跟上。爷爷走到茅厕门口的时候，还抬起脚有意无意地在一块椭圆形的青石板上跺了跺，不过他这个举动细微，又被他嬉哈的说笑掩饰着，王保长并没有察觉。爷爷蹲在茅坑行恭的时隙，王保长站在茅厕门口和他说话：“耗子，有件事儿我得跟你说说。”
　　 茅厕里先是传出一声惊天的响屁，既而飘出爷爷憋着气的回闷话声：“有啥事儿，王保长尽管说！”
　　 爷爷的回话夹带着臭味儿，把王保长呛得捂着鼻子退后了好几步：“皇军刚安排了任务，统一征粮，三天期限，你这个甲长可得尽职尽责，督促你的联保户按时把粮食交上来。”
　　 茅厕里又放了一个响屁，飘出来的声音也有了些高度：“鬼子……皇军……前天突然到我家里，已经把仅剩的那些粮食都抢走了。奇了怪了，他们怎么会搞突然袭击呢？”
　　 王子酒故意咳嗽一声，神情有了些不自然：“鬼知道呢！他们要我带路，非得到你家搬粮食，我不去又不行，看来，他们是真没得吃了，饿红了眼啦！”
　　 爷爷提着裤子出了茅厕。王子酒盯着他又说道：“我跟你说的事儿，你可得好好去办，私藏粮食可是杀头的罪，你一会儿就把这话挨家挨户地传下去。”
　　 爷爷扎好了裤腰带，与王子酒辞别，随即进了自家院子。进了院子却径直钻进了茅房。怎么了？他在王保长家里行恭没尽兴？其实不然，爷爷在王保长家的茅厕只是放了两个干屁。他怎么舍得把这么上好的肥料泄在别人家里呢？爷爷蹲在自家茅坑痛痛快快地行恭，脑子里还回旋着王保长刚才的话，嘴里却低低嘟囔着：“私藏粮食杀头之罪？我看你家偷藏的粮食，够灭九族的了……”
　　
　　 三
　　 第二天上午，王保长敲着锣，领着两个鬼子满村地转悠，“乡亲们注意啦！皇军征粮食啦！每家每户四袋瓜干……”
　　 奶奶站在屋门口，听着了街上的喊声，倚着门框暗暗地骂：“小麦征完了征高粱米，高粱米征完了又征地瓜干，咱们吃啥啊！还让老百姓活不活了！”
　　 骂归骂，牢骚归牢骚。该上缴的粮食还是上缴了，并且当天就凑齐了，没人胆敢再私藏粮食。鬼子因为这事儿已经不止一次地杀过人，所有的村民们都害怕。征收完粮食已经是夜幕黄昏，鬼子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所以他们并没有带运输工具过来。便决定把粮食暂且存放在王子酒家的三个大粮囤里，明天一早来取。
　　 别人家只有一个粮囤，王子酒家却有三个。那三个粮囤紧贴着东墙根儿，高高大大，看上去很是气派。鬼子往空空的粮囤里搬粮食的时候，还拍着王子酒的肩膀表扬了一句：“王保长，大大滴良民！”
　　 王子酒忙点头哈腰：“皇军征粮，不敢私藏。”的确，三个大粮囤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儿剩粮。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沙窝村已经沉沉睡去。一轮大满月缓缓跳出村东的地平线，月光映着白雪，整个世界静悄悄地流淌着银色。爷爷家的院子里聚了好多人，停了好几辆木推车，所有的人都蹑手蹑脚地忙碌着。奶奶坐在屋里的炕头上，舔破窗纸，眼睛贴在纸洞上往外瞄着，她看着那些人把粮食从自家的囤口一袋一袋地源源不断地搬出来，又一车一车地运走，奶奶就觉得惊讶，暗自嘟囔：“这可真是‘神囤’啊！怎么有搬不完的粮食呢？”
　　 院子里的那些人在爷爷的带领下忙活了整整一宿，天刚刚放亮的时候，最后一车粮食被推走了。爷爷随即插好院门进了屋，大冷的天，他的额头上渗着细碎的汗珠儿，身上那件藏青色的棉袄也被汗水浸透了，但他的脸上却挂着从没有过的舒心的笑意。奶奶刚想问他点儿什么，突然听见街上传来汽车“突突突”的马达声。爷爷贴着门板听了一阵子，回头瞅着奶奶说：“鬼子到王子酒家收粮食了，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都躲在屋里不要出去。”说着，拉开屋门出去了。爷爷贴着院门缝往外瞅，见街道上停着一辆绿皮军车，王子酒家的门口站着七八个背挎长枪的鬼子。王子酒闻声开了门，随即领着他们进了院子。
　　 爷爷又从院门口跑到西墙根儿，耳朵贴着那座高墙听动静儿。那一刻，他也不由自主地揪着心，果然，他听到鬼子的一声咆哮大叫：“八嘎，粮食呢？”既而传来王子酒结结巴巴的回话声：“皇军，不……不知道啊！”
　　 “刷啦……”抽刺刀的声音。还是那个鬼子的叫嚷声，“八嘎，你的良心大大滴坏啦！是不是你把粮食偷藏起来了？”
　　 “没有啊！没有啊！”王子酒的声音，听上去快要哭了，“皇军明查啊！我对皇军可是忠心耿耿啊！”
　　 沉默了一阵子。
　　 “既然不是你私藏的，限你一个小时，给我查清楚到底谁偷去了粮食，不然，要你狗命！”鬼子的训斥声。
　　 “是是是！”王子酒的应喏声，既而是“咚咚咚”的脚步声，紧接着，大街上传来“铛铛铛”的敲锣声，王子酒赖嗤嗤的吆喝声：“乡民们，皇军有令，大家都到南场院集合啦！”
　　 半个小时后，南场院聚集了所有的乡亲。王子酒手里的铜锣一敲，大家伙儿登时沉静下来，他一个小跳蹦上碾砣，手里的敲锣棍儿朝前一指，大声呵斥：“你们谁偷了皇军的粮食，自个站出来，可别连累别人跟着送死。今天，倘若不交出粮食，一个也别想活！”王子酒说的没错，鬼子在场院四周早就架好了两挺重机枪，看来，一场血腥的大屠杀在所难免了。王子酒把刚才的话重复吆喝了好几遍，现场仍然一片沉寂。王子酒着急了，开始破口大骂：“偷粮食的狗杂种，有胆干没胆承认，算什么英雄好汉啊！咱们村的人都死了，就是你害的……”
　　 “王保长，你是在骂自己吧！”人堆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是谁？”王子酒拨愣着脑袋四处打量，寻找。
　　 “我！”爷爷从人堆里走了出来，大声喊道，“我知道是谁偷了粮食……”
　　 鬼子军官快步走到爷爷的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是谁偷的？”
　　 爷爷使劲点点头，抬手一指碾砣上站着的王子酒，“他偷的！”
　　 “死耗子，你别血口喷人！”王子酒忽地跳下碾砣子，指着爷爷叫嚣着。
　　 爷爷却冷冷地笑了：“王保长，别激动嘛！我既然敢指证你，就是有证据！你敢不敢领着皇军去你家搜一搜啊！”
　　 王子酒脸色一沉，掠过一丝阴云，既而又放开喉咙大声叫嚷：“搜救搜，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怕啥……”
　　 爷爷当头领着，后面一众鬼子跟着，还有看热闹的乡民们，好几百号人，“轰隆隆”地向着王子酒家走去。进了院门，爷爷径直走到茅厕门口，指着脚底下的一块青石板说道：“把这里刨开看看！”前些日子，爷爷上茅房的时候，曾特意在这块青石板上跺了两脚，当时他就断定青石板下是空心的。两个鬼子抄起羊角镐就刨那块石板，随即将石板掀了起来，果然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洞口。两个鬼子随即跳进去察看，一会儿又把脑袋探在洞口，盯着鬼子军官说：“粮食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