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萱挑着豆角，就觉的身后那两颗眼球像透视机，正贪婪地窥视着她的后脊梁。朱萱像被人扒开了衣服一样难受，下意识地抻抻后衣襟，恼怒地转过头，可那人的相貌一下子让她愣住了。那人半张的嘴像个黑洞,几颗牙齿烂豆根似的东倒西歪，黑黢的脸像块揉皱了的黑粗布，只有那身褪了色的干净的老式军装，表明他或许曾是个军人，这是她的猜想。那人的确在看她，但不是看后背，而是一直盯着朱萱手里攥着的豆角。也许是那身军装的缘故，朱萱的恼怒变成了一脸温和，她甚至冲他浅笑了一下。那人看着朱萱，堆起一脸讨好的笑，捏着五元票的手抬了抬。他也来买豆角，可菜摊上的豆角筐子被朱萱占着，他在耐心地等。那人说，这位妹子，你是老师吧？呵呵，我家丫头也教书，在羊角镇，她买豆角也这么一根一根的挑。这话虽没有任何贬意，却道出朱萱的真实身份，她确实是老师。羊角镇是朱萱的老家，算算，她大概半年多没回家了，这让她冒出想打听点什么的念头，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毕竟是陌生人，随意搭讪不太妥当。
　　 走出菜市场，上了马路，朱萱推着自行车继续琢磨，那人仅凭挑豆角就断定她是老师，可像她这样买东西的多去了，难道都是老师？背后一阵铁皮咣当的锐响钻进耳朵，让人极难受，一辆三轮电动车从身边驶过，又是那个人。那人冲朱萱扬扬手，笑容很慈祥，老师慢走啊！就开过去了。没走多远，听得一声脆亮的吆喝：破烂——张！那声音中间拉得老长，像散射的亮箭穿过嘈杂的街道在楼宇间环绕。朱萱看到，车后架上挂的盛豆角的白塑料袋像一颗头颅晃来晃去，直至消失在极远的视野里。朱萱疑惑了，这人咋是收破烂的呀！
　　 朱萱再次见到破烂张是在校园内。当时，她把自行车推出车棚，看见后勤处房前，破烂张裹了件军大衣，正埋头拾掇一堆废纸壳。那天，朱萱被校长杨德林弄得心情很不好。早上，她刚到学校门口，杨德林就从传达室钻出来，说，朱老师签完到去我办公室一下，有个重要事给你说。杨德林平时几乎不去传达室，显然，这是杨德林有意在等她。当时，朱萱对杨德林说的“重要事”做了种种猜测，进屋后才知道，她的猜测与事实谬之千里。朱萱刚坐在杨德林办公桌前的沙发里，杨德林开门见山。朱老师今年该评高职了吧，有什么想法？朱萱想了想，说，我正在努力，能评上更好，评不上我也会正确对待，绝不会影响教学工作。杨德林很惬意，不愧是老教师了，有这样的心态就是让人佩服嘛！随后收了笑容，脸书郑重起来，哦，是这样，学期初，我到区教育局档案馆专门查了你的档案，基本条件都符合，就是教研成果这块缺东西。杨德林随手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朱萱，这是《小学数学研究》杂志第十一期，省级刊物，刚到的，第5页上有你一篇论文。这回条件齐了，你把它收好，今年评职会用得着。
　　 我的……论文？朱萱诧异地看着杨德林，一时没明白过来。可我从没写过论文呀！朱萱翻开刊物，看到第5页的论文题目下的确署着自己的名字。朱萱突然想起，杨德林过去曾在区教育局基础教育科待过多年，管的就是数学。朱萱也笑笑，我猜，这篇论文肯定是出自你手，对吧？
　　 杨德林并没看朱萱，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捏了又捏，之后，放到鼻尖下贪婪地闻着。这不算什么，权当帮个小忙吧。杨德林语气轻松，表情上并没把这当回事。停了会，他把香烟放桌上，继续说，说起来，你是老教师了，也到了评职的年头，可是，你知道，职称评定关系到工资挂钩，老师之间争的很厉害，可咱们学校又说不算，只好在基本条件上争取加点分。杨德林说的该是知心话，但朱萱听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为了她评职，一校之长亲自去教育局查档案，这做法本来就不正常，又执笔为她发表论文，这种超乎寻常的“关怀”背后让她怀疑杨德林是否藏有什么心机。朱萱埋下头，她在考虑能不能接受校长这个好意，最后，碍于情面，还是把杂志收了。
　　 回到教研组，几个老师都向朱萱道贺，说朱老师大作发表了，得请客。朱萱心不在焉地答应着，看到一本同样的杂志放在墙角的办公桌上，顾明清坐在那正翻着它似看非看地想心事。今年评职，顾明清是她的竞争对手，论基本条件，他俩旗鼓相当，但顾老师占有年龄优势，五十五岁了仍没下讲堂，都知道他在等职称。可惜的是，年龄在评职中不算硬指标，评委们谁都不敢冒然往高里打分数，至多给个一分半分的同情分，然后大平均，落在结果上便显得微乎其微了。顾老师没有一篇论文发表，而朱萱这篇论文不亚于给了他致命一击，同等条件下，仅基本分数就已经超过了他。顾明清见了朱萱也起身道了贺，但脸上的笑容却像从一团愁云里挤出来的。
　　 下了班，朱萱心情很乱，咋想咋觉得杨德林这篇论文不是写给她的，而是写给丈夫王天竹的。若不是王天竹当市委宣传部长，杨德林他会这么做吗？朱萱跟随丈夫从乡下来到这个城市，在乡下人看来，王天竹做了不小的官，她朱萱应该在丈夫的庇荫下享受他人给予的更多优越。但朱萱从来不，她最反感的就是别人在丈夫光环下替她做事，所以，她也从没把丈夫的职位当做一种炫耀，她认为，丈夫与她不过是在不同的岗位上做事，从而获取一份维系生活的酬薪，仅此而已。在校园里，朱萱看到了破烂张，想起家里有一些废品要处理，就让破烂张午前去她家一趟。
　　 朱萱的家在吉祥小区内。小区的东面单独圈起一个院子，里面坐落着七八栋两层小别墅，属于小区中的特区，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就住在这里。朱萱的家是6号楼，一楼是客厅，二楼是餐厅和卧室。朱萱打开一楼的门，宽敞的待客大厅像一片旷野，她把提兜随手丢在沙发上，直身环顾了一下寂静的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大厅，那种莫名的惊悚网一样又把她紧紧包裹住，随之一股冷风从脚跟生起，冰蛇一样游上后脊梁，接着蹿上头顶，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双手抱紧了肩头。恐惧让她紧闭了双眼,身子缩成一团。过了好一阵，那恐惧才从她身上溜走了。其实，屋内很暖和，几盆造型十分考究的花卉，鲜艳的花朵正含笑怒放。朱萱睁开眼睛，她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反正一个人待在屋里时，冷不丁就上来这么一阵。朱萱有点害怕，赶紧打开楼下楼上所有的灯，灯光把每个角落的暗影赶走了。尽管这样，仍抑制不住砰砰狂跳的心。平日，王天竹很少回家，偌大的房间几乎天天就她一个人。这时，那种莫名的恐惧就会时常袭来。窗外草坪上，栽着几株伞状的紫穗槐，光秃的枝条摇颤着阳光，一些枯叶和草屑被寒风卷的浮浮扬扬。此时朱萱觉得，她就像被丢在大野地里的一只羔羊，孤孤零零，又可怜无助。朱萱不禁又想起乡下的家。那个家虽然简约，但有温馨，有人情味，有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熟悉的声音和影子。想象得出，那个家从他们搬到了城市就上了锁，也像她一样孤零了。
　　 有人敲门。朱萱打开，来的却是小区里的保安。阿姨好！小伙子挺身敬了个标准礼，笑道，阿姨，我来是想证实一下，破烂张来您家收废品，您知道吗？
　　 朱萱点点头，他在哪？
　　 在院门外边。阿姨，我们有规定，闲杂人员是不准进入这个院子的。小伙子小心翼翼征求朱萱的意见，如果您同意，让我来帮您收拾一下废品，再替您送到破烂张那儿，好不好？
　　 不用了，谢谢你小伙子。朱萱笑道，让他进来吧。
　　 过了好一会，破烂张来了，还是那身老式的干净军装。他站在门口，一手拎一杆盘秤，一手拖只大蛇皮袋子。破烂张看着朱萱，神色有些拘谨，说话也有点乱。那天在菜市场……哦，妹子，不，夫人，麻烦你把要卖的废品搬出来吧，我脚脏，就不进去了。
　　 都是寻常百姓家，没那么多讲究。朱萱把门大敞开，进屋吧。
　　 破烂张收完废品要走，朱萱问了一句话。这位师傅，怎么见你老穿这身军装啊，是不是当过兵？
　　 那当然！破烂张一挺腰杆笑起来，几颗烂豆根样的牙齿一览无余地露出本相。我在新疆雪山哨卡当过七年兵。这身国防绿一直没舍得丢，穿着它，就对部队有个念想，也忘不了我曾是一个兵。
　　 那，咋就干起这营生了呢？朱萱口气很随意，完全听不出是在讨问人家的底细。
　　 咳，说起来也没啥。转业后，我被分配到唐天光明机械厂，造火车头的。后来厂子不景气要减员，我自己率先把自己减下来了。破烂张乐呵呵地说，厂里多减我一个，不就多留住一个嘛，人人捧着饭碗都不容易。至于收破烂这营生也没啥不好的，这么大个城市要干净，家家要整洁，总得有人来干清道夫不是？我认为这工作挺好的！
　　 把收破烂看成一种工作，朱萱还是第一次听说。
　　 破烂张走了。那辆三轮电动车上的废品加上朱萱家的东西，已装了满满一车。破烂张用绳子揽好，看样子该送收购站了。这时，破烂张从身上摸出个小东西放在掌心摆弄几下，一曲唢呐秧歌调高亢地传过来。这久违的音乐让朱萱心头一震，她打开半扇门，目光紧盯住那个影子。车开动了，破烂张坐在车座上伴着秧歌点的节奏快乐地扭着身子。朱萱索性把门全敞开，让那熟悉又亲切的秧歌调扑进大厅里。三轮车开出院门，朱萱仍站在大厅门口，直到那热烈欢快的秧歌调渐飘渐远。从破烂张的身上，朱萱突然感悟到幸福还有另一种诠释，其实，幸福很简单，简单到一首曲子就足够了。
　　 午饭依旧两菜一汤。今天做的是，一盘韭菜炒螺肉，一盘猪肉炒豆角，海米蛋花汤。这些都是王天竹最爱吃的。可王天竹回不回家吃午饭朱萱一点不知道。王天竹说过，市委开会往往没个准点，回不回家，他给她电话。朱萱也不愿打扰王天竹。吃饭是个微不足道的事，她不能一天三顿追着打问，那样可就成了笑话了。朱萱知道，王天竹有他自己的工作圈子，可那个圈子离她仿佛遥不可及，即使她的牵挂伸的再长，也够不到圈子里去。所以，每顿饭做好，她只能等。下午一点整，还没有王天竹的电话，看来，这顿饭又是她一个人享用了。朱萱端起饭碗，扒了几口米饭，夹了几箸菜，感觉一点胃口也没有，就早早放下了筷子。
　　 王天竹喜欢睡前和她温存，朱萱也一直随从丈夫这样的习惯。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朱萱明显感到丈夫越来越力不从心了。虽然王天竹想努力让自己做的更好，但行事过程中还是让朱萱感觉出来，王天竹是在强颜造势，是在履行义务。这一微妙变化让朱萱情绪很糟糕，她绝不容忍的是夫妻生活掺进一星半点假象。其实，王天竹并不老，才四十出头，正是精力旺盛的好年纪，不可能单单在床事方面未老先衰。事情变的这样，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那就是丈夫对她的身子已经厌倦了。带着这个想法，日子一长，朱萱甚至有些害怕和丈夫同床。
　　 桌上的手机响起振铃，是女儿打来的。朱萱抓起手机叫了声姗姗。女儿说，妈，我刚吃完午饭，正往宿舍走呢，走着走着突然想你了就把电话打过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听听你的声音。女儿上大三以后，中午或晚上，隔三岔五总有电话打过来。有天晚上，王天竹在家，朱萱和女儿正亲热交谈，王天竹起身接过朱萱的手机笑问道，臭丫头，你心里只有你妈一个人啊，怎么只字不提我呢，想必把你这个老爸忘到地球外面去了？
　　 姗姗娇嗔一声，我哪敢呀，是你的女儿长大了嘛，母女间的悄悄话有时候是不便让你听到的。女儿嘻嘻笑着，等放了寒假，我好好在你面前撒撒娇，给你补偿补偿，好吗老爸？
　　 王天竹哈哈大笑，臭丫头，这还差不多！
　　 爸！女儿几乎是在王天竹笑声中大喊了一声。王天竹问有什么事。女儿沉默了一会，口气柔软地说，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你现在官做大了，当好人民的公仆无可非议，可你不要忘了，在我们娘俩眼里，你到什么时候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有时间多陪陪我妈，她很不容易的……
　　 说到这，女儿好长时间没吱声，王天竹连喊两声姗姗也没回应。最后，女儿先把手机挂了。通话时朱萱就在傍边，手机里女儿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她也知道女儿那头挂了电话是怎么了。王天竹有些愣怔地转身看她时，朱萱的眼圈红了。
　　 星期天，天上挂出一个纯好的太阳。许多人都走出户外，享受隆冬里难得的明媚阳光。朱萱来到凤凰公园，他想借散步排遣一下心中郁闷。公园里游人很多。在甬道上，朱萱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确切说，是那身熟悉的老式军装。破烂张推一辆轮椅缓步走来，轮椅上坐着一位面色苍白的妇人。朱萱径直迎上去。破烂张憨厚一笑，老师也来公园啦？朱萱点点头，目光盯住轮椅上的人。破烂张说，我老伴，几年前得了脑血栓。又俯身说，王素珍，这位夫人和咱丫头同行，也是老师！妇人侧着头，翻眼看看朱萱，哦哦两声，伸出左手，冲朱萱竖起大拇指。
　　 轮椅擦身而过。可“王素珍”的名字却在朱萱脑海深处倏然一跳。这名字太熟悉了！继而，新疆——雪山哨卡——王素珍。难道真的是她？用自己胸膛暖活了冻僵战士的那个军嫂么！那年朱萱刚上师范，报纸上一篇《军嫂妈妈》的报告文学写的就是王素珍。语文老师在讲台上朗读完这篇文章，全班没有一个不流泪的。朱萱返身追上轮椅，蹲下去握住王素珍的手。您是军嫂妈妈？王素珍听了，两眼蓦地射出两道亮光，脖颈也颤巍巍挺起来。她看了好一会朱萱，点点头，半张脸欣然笑起来。朱萱伸手抚着王素珍的白发，军嫂妈妈好。说着，泪水就扑簌簌流出来。王素珍依然笑着半张脸，抬手给朱萱擦眼泪，嘴里哦哦地像是劝慰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