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烂张家境并不好，王素珍没工作，生活只靠收废品维系。而他们的女儿又不在身边，白天王素珍的生活起居肯定成了问题。可破烂张乐呵呵地说，别看老伴瘫了，可她说还有一只手一条腿会动弹，出门前把所用的东西放跟前，她会把自己打理好的，就是慢一点。王素珍哦哦地点头，抬起左手冲朱萱握紧了拳头。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学校召开了一个简短会议，主要传达上级部门分配下来的职称指标和评职方案。省里发了文件，从今年开始，职称指标分配要向偏远贫困地区的教师倾斜，所以，朱萱所在的曙光小学只给了两个申报高职的名额。其中一个是带帽下来的，教务处副主任杨亚梅是省级优秀教师，不参评，直接报档。这就是说，剩下的一个名额，由朱萱和顾明清两个人来争高下。
　　 散会后，朱萱看到顾明清脸色难看地去了校长办公室。第二天课间，杨德林就把信息传递给了她。
　　 顾老师让咱学校出面再要一个高职名额，说得轻巧，这个方案是市长办公会上敲定的，随便谁说要名额就要来了？杨德林摊开两手，一脸的无奈。他坐我那儿掉泪了，我看着心里直难受，按顾老师年龄的确应该评上，可我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朱萱听后，心头掠过一丝怜悯。她说，其实顾老师很不容易，那么大岁数还不下讲堂，他等待的就是临退休评上高职，学校能帮就该帮帮他。
　　 这人哪，活在当下都不容易！杨德林叹口气，拿拳头敲打着后腰，像你我不都这样吗？我也确实想帮他，可是，爱莫能助啊。
　　 爱莫能助？那你为啥不把论文的名字写成顾明清呢？如果写上顾明清，不就爱就能助了吗？这话不能说出口，朱萱只是在心里决然地反驳。
　　 述职定在下午两点区教育局会议室，并限定只给每个述职者五分钟时间。评委全是来自区外的学校，是随机抓阄抽选的，然后连夜把他们聚到招待所，收了手机，断绝和所有人的联系，所以，参评人与评委们一个都不认识。朱萱和顾明清赶到时，会议室大门还锁着，可门口已经聚了不少本区的参评教师。顾明清摸着自己的心口对朱萱说，我这是第三回述职了，每回到这里都紧张得不行，看来，今年这趟班车还是死活搭不上了，也好，也该从教学一线走下来了，总站在那儿，高处不胜寒，不胜寒哪。
　　 说到最后，顾明清并没瞅朱萱，他像是自言自语。朱萱看到顾明清鼻尖和额头上真的冒出了一层细汗，就说，顾老师应想开了，评上怎样，评不上又怎样，说来说去，不就是几块钱的事吗？
　　 顾明清狐疑地盯住朱萱看了几秒钟，猛地一甩头，大声说道，对，说的对极了！可是，话虽这么说，未必每个人都这么想！
　　 朱萱觉出顾明清话里有话，知道怎么劝也没有用，便缄默不语了。
　　 审评结果是在区内教育网上公示的，顾明清以高出朱萱二点五分赢得了高职名额，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杨德林把朱萱叫到他的办公室，沉着脸指指电脑里的信息问，你的论文呢，这一栏咋空着？朱萱平静地看着杨德林，对不起杨校长，说句实话，如果今天我借您的论文评上职，我这颗心会一辈子不安稳，我不能这么做。尽管这样，我还是从心里非常感激您，杨校长，谢谢您的好意！这番话让杨德林十分尴尬，他对朱萱看也没看，沉着脸好长时间没说话。最后甩出一句“你看着办吧”，就再也不理朱萱了。
　　 在走廊里，朱萱看见急慌慌迎面走来的顾明清。没到跟前，顾明清就喊，哎呀朱老师，我到处找你，你的论文忘报了吧！赶紧的去补报，过了今天中午，公示一结束，人家就不受理了！
　　 我知道，忘就忘了吧，我不报了，谢谢你的提醒。朱萱笑了一下，轻快地从顾明清身边走过去。
　　 不报了？顾明清愣在那儿，看着朱萱的背影，他真的弄不明白了。
　　 朱萱和王天竹是在一个冬阳很好的上午相会在自己家里的。午饭时，朱萱比平日特意多加了两个炒菜，他俩和往常一样平静地吃完。
　　 朱萱说，天竹，咱们离婚吧。
　　 王天竹听了并没有感到意外，他坐在沙发上，足足吸过了一支烟才开口。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丈夫。
　　 朱萱说，可你是个好官。
　　 沉默良久，王天竹站起身，两手叉腰缓慢踱着步，说道，这个家，在别人眼里是个多么幸福的家庭啊，我知道你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生活，可你要的生活我也实在给不了你，也许，回到乡下对你更好些。王天竹停住脚，回头问，姗姗知道你的想法吗？
　　 知道，她同意。朱萱直视着王天竹，她在等他表态。
　　 可是，我不同意。王天竹突然把朱萱拥在怀里，两手抱紧了她。
　　 朱萱表情平淡，心如止水，两只低垂的冰凉的手再也没有气力抬起来。
　　 还是分开吧。这最后的拥抱在朱萱心里没有激起一点波澜。最后，朱萱把缠绕在身上的手臂缓缓拉开，这是我的选择。我知道，像你这样职位的人离婚需要组织批准，我会把离婚申请寄给组织的，如果有必要，我亲自找领导去谈。你放心，我绝不会让离婚影响你的前程。我再重复一句，你是个好官。
　　 朱萱说的轻声轻语，话却毅然决然，没有半点回旋余地。
　　 哦，对了。朱萱转身对王天竹说，最后还有一事想求你，还记得二十多年前报纸上登的《军嫂妈妈》那篇报告文学吧？就是用自己的胸膛暖活冻僵战士的那个边疆哨卡军嫂。
　　 王天竹想了想，摇摇头。二十多年前正是改革开放兴旺期，他跟随县长下农村、建企业、放政策，忙得两头不见日头，确实没时间读那些文学性的文章，所以，他没有一点印象。朱萱便说了破烂张家的情况。朱萱说，希望你通过组织关心关心他们，毕竟他们是保家卫国的功臣，最好把他女儿调上来，好照顾这位军嫂的生活，他女儿在我老家羊角镇教书，叫张军梅。我想，这事不会违反组织原则，你把这件事办好了，老百姓也会理解和赞成的。王天竹说他会记住这件事。
　　 走的这天，朱萱没有通知任何人，她只带了一个皮箱。皮箱里装了几件衣服和一些书籍，这些足够让她在另一个地方生存下去。在带上客厅门的那一刻，朱萱心头划过一丝浅浅的忧伤，但很快又平复下来。她站住脚，足足站了五分钟。她没有回头，她不想再看那扇门，也不敢再去看了。寄给组织的离婚申请尽管还没音信，她想，这只不过是迟早的事，她坚信，对自己而言，这一步绝对没有走错。这时候，她的心像除净了久淤的尘垢，无比的洁净宽敞。
　　 走出吉祥小区，朱萱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天空蓝得是那么深远，日头像初春的艳阳宣泄着融融暖意，不远的草坪看似着上了绿意，沿马路的泡桐枝条也泛出青绿色。这一切，给人的感觉仿佛进入了真正意义的春天，然而，季节仍在隆冬。
　　 马路上人流车流像粘稠的河水缓慢涌动。开往长途汽车站的公交车要等一段时间才来。朱萱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帮她把皮箱放进后备箱。就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忽听什么地方传来一声脆亮的吆喝，破烂——张！那声音像石落湖水溅起的一团涟漪，缓缓洇散。环顾四周，她没有找到那个绿色身影。司机在驾驶座上催促道，这位女士，你到底走不走啊。
　　 朱萱坐进车里，眼前浮出那张笑脸上的黑洞，她甚至清楚地看到，洞里那几颗烂豆根样的牙齿也挂上了笑容。